人性總是充滿矛盾,就比如有些東西我給你可以,但你不能搶,對於皇帝來說尤其如此。


    自己心甘情願將儲位交給晉王,與晉王結交黨羽排斥異己將儲位搶過去,絕對不能同日而語。


    所以李二陛下現在對這股驟然而起針對魏王的彈劾風潮極為重視……


    首要之務便是弄明白朝中各方勢力的心思。


    雖然被蕭瑀氣笑了,但李二陛下並未發作,而是起身自書案之後站起,走到蕭瑀麵前拉著他的手一同來到靠窗的地席前跪坐在地席上,命人沏了一壺茶,又取來幾碟茶點,君臣對麵而坐、促膝長談。


    蕭瑀給李二陛下斟茶,後者開門見山,直接問道:“宋國公對於易儲之事有何看法?一旦易儲,不知宋國公認為哪一個皇子可以勝任?”


    蕭瑀將茶壺放下,頓了一頓。


    陛下這話問得有個小陷井,先問對易儲有什麽看法,繼而直接問若是廢黜太子你認為誰人接任合適……當然,到了他們這個層次,這樣的話語陷井不值一提,顯然陛下並非以此來試探什麽,完全就是陛下心意的真正表達——朕要易儲,你是讚成還是反對?


    蕭瑀趕緊表態:“易儲乃是國事,但更是陛下家事,陛下聖明千秋,對於儲位之歸屬自然深思熟慮,老臣不敢置評。”


    我不反對,但有保留意見……


    接著說道:“不過眼下朝野之間對於魏王頗多詆毀,其中或真或假、或有或無,但防民之口甚於防川,輿論一旦興起,很難消除,這方麵還是應當多多注意。”


    我不反對,但陛下你總得顧忌民意吧?當朝野上下輿論洶洶,皆抵製魏王為儲,您還是應當予以妥協……


    李二陛下眼皮耷拉下來,呷著茶水,默然不語。


    蕭瑀口口聲聲不反對易儲,且沒有明說支持哪一個皇子,但傾向已經極為明顯。


    但他不能肯定此番輿論風潮是否蕭瑀挑起,且專門針對魏王……


    放下茶杯,李二陛下歎息一聲,揉了揉眉心,略顯疲憊道:“自東征回歸之後,朕便時常感覺疲乏,不知是傷勢的問題還是年紀的問題,頗有些精力不濟。你是開國功臣、兩朝元老,要承擔起朝政,幫朕分憂。如今朝廷不靖,關隴傾頹,山東、江南兩地門閥大舉入朝,如何處理相互之間的關係,平衡各方麵的利益,你得替朕好好把關。”


    蕭瑀誠惶誠恐:“陛下春秋鼎盛,正是開創豐功偉業之時,此番東征大獲成功,一舉覆亡高句麗,必將陛下之英名載於史冊之上,以供後世崇敬、流芳百世。老臣粗鄙,隻能在旁查缺補漏,萬萬當不起陛下之信重。”


    上司跟你說什麽“擔起重任”之類,雖然是在表達信任,但絕不可拍著胸脯一口應承,甚至說出什麽“您放心,所有的事情交給我”這樣的蠢話,而是要恭敬的表示自己願意鞠躬盡瘁、聽命而行。


    他在官場混跡一輩子,宦海浮沉幾十年,豈能犯下這樣的錯誤?


    李二陛下搖搖頭,不滿道:“此間隻你我君臣二人,何必這般小心翼翼、戰戰兢兢?你素知某之為人,向來不耐煩那等操弄人心之術,凡事講究直來直去,從不在意什麽君臣之別。”


    蕭瑀頷首:“陛下胸懷千古、氣魄如山,遠勝古之帝王。”


    這話倒不是恭維,當年李二陛下於絕境之中逆而奪取天下,除去他雄才偉略、一代人傑之外,也皆賴貞觀勳臣各個拋家舍業、誓死追隨。及至禦極天下、九五至尊,李二陛下對昔日那些老兄弟極為優容,不僅賞賜豐厚、加官進爵,且時常一處飲宴、把臂同歡,興之所至不顧帝王威儀歌舞一番更是尋常。


    單隻是這份平易近人之做派,古往今來的君王都要甘拜下風。


    氣量之恢弘,絕無僅有……


    李二陛下緩緩道:“什麽遠勝古之帝王,你們這些大臣用來哄朕罷了。不說別的,秦皇漢武震爍千古之功業,誰人可比?即便朕二十年來夙興夜寐、勤於政務,不敢有絲毫懈怠,最終也難望其項背。”


    事實上,隻要能夠揮師覆亡高句麗,將東北數千裏肥沃土地納入大唐之版圖,加之貞觀之盛世、殲滅周邊胡族不可計數,勉強也可與那兩位宏圖偉業的帝王一較高下,畢竟漢朝雖然遠擊匈奴,卻不曾占其領土,遼東四郡也隻是名義上歸附漢朝,實為自治。


    曆史上從未曾真正征服的遼東地域在他手中打下來,那可是雄才偉略的隋煬帝究其一生付出整個帝國崩塌的代價都未能完成的偉業!


    然而現在高句麗雖然覆滅,他卻棋差一招,並未揮師貢獻平穰城,最終一擊乃是自己撤軍之後由水師完成……


    穀竒</span>  蕭瑀默然。


    身為帝國勳臣,處於權力中樞,他自然知道李二陛下心心念念都是開創一番千古未有之宏圖霸業,成就“千古一帝”的美名,而遼東之戰未竟全功,算是給於李二陛下沉重一擊。


    畢竟覆亡高句麗的功勞不能記在他這個皇帝的頭上,甚至若不是最終水師違背軍令悍然攻打平穰城,這一次傾舉國之力進行的東征將虎頭蛇尾,以失敗告終……


    沒有了此等曠世軍功,想要成就“千古一帝”,超越秦皇漢武,談何容易?


    李二陛下忽而挺直腰杆,振奮道:“但是如今,卻有一條終南捷徑擺在麵前,隻需一直走下去,二十年間奉行不悖,便可開創亙古未有之盛世,秦皇漢武之功績,亦要相形見絀!”


    蕭瑀忙道:“陛下,所謂‘欲速則不達’,咱們大唐底子好,隻需循序漸進終有一日達成所願。但兵者乃死生之道、存亡之道,國雖大,好戰必亡!剛剛傾舉國之力東征,再欲征伐外國應當積蓄國力、徐徐圖之,萬不可好大喜功、輕敵冒進!”


    還有什麽是能夠超越秦皇漢武的“終南捷徑”?在他看來唯有繼續向外用兵,高句麗已經覆滅,薛延陀煙消瓦解,吐穀渾連根斷絕,突厥遠遁大漠……周邊諸國看似強橫一時,實則外強中幹,滅的滅、逃的逃,剩下的唯有盤踞高原之上的吐蕃。


    然則吐蕃豈是高句麗、薛延陀之流可比?


    其民生於高原雪山之中,民生艱苦、性情堅韌,這些年人口激增,國內不下數十萬精兵。鬆讚幹布雄才大略,祿東讚更是一代人傑,將吐蕃經營得繁榮富強,國力強橫。


    如今祿東讚的噶爾家族遭受鬆讚幹布之猜忌,君臣離心、內外失衡,隻需扶持祿東讚占據青海湖之地,坐看其國內政權爭鬥、內訌不止,待到其內憂外患國力耗損之際再一鼓作氣出兵征伐,定可一鼓而定。


    可若是這個時候貿然出兵,其國勢未衰,反而促使其內部麵對強敵摒棄前嫌團結一致……


    雖然爭權奪利,但他首先還是大唐的臣子,不能坐視李二陛下貪功冒進、行差踏錯。


    這是原則。


    李二陛下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蕭瑀何以這般激烈反應的原因,遂笑著解釋道:“宋國公想到哪裏去了?朕就算再是糊塗,也不會在十年之內征伐吐蕃,這一點還請放心。”


    區區一個高句麗便弄得他百萬大軍焦頭爛額、差點功虧一簣,征伐吐蕃的難度勢必要高出十倍不止,若無適當之時機,豈敢貿然動兵?


    他就算再想超越秦皇漢武,也斷不會拿國祚江山開玩笑……


    蕭瑀奇道:“那陛下所言‘終南捷徑’究竟為何?”


    頓了一下,他駭然道:“陛下該不會是想要勞師遠征,征討大食吧?”


    如今安西都護府牢牢掌控西域,將伊犁河穀納入管轄,大軍可直出西域兵臨碎葉城,而後由碎葉城一路向西沿著此前大食軍隊入寇的路徑直撲大馬士革,理論上是可以的。


    若是野心再大一些,甚至可以自碎葉城南下,繞過高原山脈出兵天竺……


    無論大食亦或是天竺,兩者隻需取其一,其功績便足以蓋過秦皇漢武,可謂空前絕後。


    李二陛下一臉無語,沒好氣道:“朕瘋了不成?那大食國遠在天邊,就算大唐虎賁能夠攻城掠地覆亡其國,可那需要多少軍隊去占領遙遠且龐大的領土?朕說的是東洋、南洋諸國!”


    “呃……”


    蕭瑀也有些尷尬,鬆了口氣,依舊不解:“東洋、南洋諸國皆在茫茫大海之上,普遍國土狹小、人口稀少且星羅棋布,不易大舉攻伐。況且如今水師縱橫七海,那些小國皆蟄伏於水師威懾之下,想要滅誰就滅誰。最重要是那些小國的番邦土著,素來不被正統放在眼中,皆化外蠻夷也,取之何用?”


    那些海外小國,史上素來不曾對中原王朝有過威脅,或為附庸,或為蠻夷,誰會正眼相看?


    這樣的小國就算將其征服,又有何用?


    功績未必有多大,反要賞賜錢糧予以安撫,甚至移民充地派遣官員,麻煩遠遠大過好處,所以古往今來任何一任帝王都不屑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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