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時今日,李勣在朝中稱一句“第一人”毫不為過,無論文武兩方,皆乃“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對於儲位之歸屬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即便是乾綱獨斷的李二陛下也不能不聽取李勣的意見,若所立之新儲不能得到李勣的認可,陛下也隻能予以勸說。


    一旦李勣與陛下之心意相悖,極易引發朝堂巨大震蕩,致使易儲之事橫生波瀾。


    經由程咬金一問,李治、蕭瑀也都看向張行成。


    張行成一臉苦大仇深道:“時至今日,英國公早已不聽山東世家調遣,我行我素、自成一派,沒人知道他到底怎麽想。山東那邊也對英國公諸多不滿,但卻無可奈何,不到最後關頭,隻怕英國公並不會表露出真實意圖。”


    眼下,李勣已經成為一個最大的變數。


    沒辦法,雖然當初李勣上位過程當中山東世家有過出力,但其後給予山東世家的回報也不少,且不說他張行成之所以能夠走到今日之地位自有李勣一手推動,便是當下山東諸家越來越龐大的海外貿易不也是全賴李勣暗中與房俊牽線搭橋?


    原屬於山東一脈的李勣、房玄齡,近些年早已開始逐步與山東世家有所切割,關係再不似以往那般緊密,反倒是這兩家越走越近、利益糾葛頗深……


    偏偏無論當朝第一人的李勣,還是掌握了水師勢力暴增的房俊,都對山東世家忽遠忽近、若即若離,這令山東世家極為惱火,卻也無可奈何。


    說到底,山東世家不僅需要李勣在朝中為諸家張目、舉薦子弟,更需要海貿所帶來的龐大利潤維持鍾鳴鼎食、奢華無度的生活。越來越多的依賴,山東世家還如何在李勣與房家麵前硬氣?


    不僅不能對其發號施令,反而要仰其鼻息,不敢得罪,這也是山東世家此番不顧一切誓要大舉入朝奠定根基的原因所在。


    靠人,終究不如靠自己……


    李治很是頭痛:“可英國公之立場著實重要,總要予以試探才行,否則咱們太過被動。”


    有沒有李勣的支持,對於任何一位有誌於儲位的皇子來說至關重要之事,據此才能製定詳盡的爭儲計劃。


    若能爭取到李勣的支持,儲位希望大增。


    蕭瑀看向張行成,後者連忙搖頭:“英國公地位崇高、功勳赫赫,哪裏是在下能夠說服?若此刻在下登門,怕是連大門都進不去。這件事還得宋國公您親自出馬才行。”


    蕭瑀蹙眉,也很苦惱。


    那李勣平素不摻合朝中爭權奪利,雖然貴為宰輔之首,但一貫不管事,由此惹得陛下不滿,認為其沒擔當,然而李勣依舊我行我素,可見其性格何等倔強。若他本意支持晉王還好,若是沒有此意,又有誰能說服他?


    思來想去,無奈道:“明日吾去見一見申國公,看看他是何立場,若他肯站在殿下這邊,相比對李勣會有影響。”


    “渤海高氏”乃是北齊皇族苗裔,北齊即便覆滅多年,但是在關隴、山東兩大世家當中影響力極大,且申國公高士廉當年對於李勣有大恩,兩者這些年也來往密切。


    李治頷首:“此事勞煩宋國公了,煩請告知英國公,一旦成事,他日尊崇加倍、地位照舊,必不相負。”


    關係嘛,找一找肯定能找得到,但決定性的因素還是利益。


    若沒有足夠的利益,人家李勣憑什麽站你這一邊?


    蕭瑀點頭應下。


    雖然“尊崇加倍、地位照舊”這樣的話語意味著將來李勣的地位依舊在他之上,心中難免有些不舒服,但也不是不可接受。說到底,以李勣今時今日的地位、權力遠遠在他之上,能夠對晉王爭儲所貢獻的力量也不是他能比的,那麽事成之後李勣所獲得的收益自然要遠甚於他。


    這很公平。


    總不能因為你有“勸進”之功,便能壓服所有人吧?


    說到底,無論眼下爭儲還是將來酬功,實力代表一切……


    蕭瑀又想起一事,提醒道:“殿下不要忘了,此前曾懇請房俊攻略倭國以備殿下出海建國……萬一這個時候倭國被滅,水師上表,陛下會否答允讓你前往倭國諸島?”


    李治一聽,頓時愁眉苦臉,悔不當初。


    自以為以退為進的一步棋,實則缺陷處處,不僅弄得自己騎虎難下,甚至完全大亂了當下爭儲之局勢,深陷於被動之中。


    總不能食言而肥,事到臨頭又反悔吧?


    隻怕那樣一來被父皇認定自己投機鑽營、毫無擔當,比不過餐風露宿一心投注教育的青雀……


    可若是不反悔,萬一水師那邊覆滅倭國,自己難道當真去往那蠻夷之地建國立藩?


    程咬金鄭重道:“水師實力強橫,七海之內無敵手,區區倭國早已捏在水師手心,想要覆滅其國不費吹灰之力,說不定不久之後便有捷報傳來,殿下還應早作打算。”


    數萬裝備到牙齒的軍隊、數百上千條新型船艦,再加上威力無窮的火器,水師的戰力即便放到十六衛當中也是首屈一指,更何況是海外那些個土地貧瘠、人口稀少的異域番邦?


    那真是想滅誰就滅誰……


    而且現在東宮上下唯恐天下不亂,房俊必然嚴令蘇定方統禦水師加快覆滅倭國的步伐,隻怕用不了多久便會侵占倭國全境。


    然而這件事全在房俊掌控之內,並非他們所能左右,隻能寄希望於陛下盡快頒布廢黜詔書、另立新儲,才能擺脫這個危機。可反過來說,誰又能肯定陛下“廢長立幼”,先廢黜嫡長子,再將嫡次子棄之不顧,反而立晉王這個最小的嫡子為儲?


    李治心中患得患失,卻非是不能決斷之人,斟酌少許,咬牙道:“此事不能強行為之,一切聽從父皇旨意即可。若父皇決斷之前傳來倭國覆滅的消息,而父皇也有意讓我前往,那我便打點行裝、出海建國,終生不回這長安城!反之,若父皇有意立我為儲,那我便是天佑之人,當與諸位一同成就大業。”


    蕭瑀、程咬金、張行成三人麵麵相覷,而後一齊頷首。


    眼下站在晉王這邊謀求儲君之位,是為了將來攫取更多的利益,可如果陛下從未想過讓晉王為儲傳承江山,誰又願意跟著晉王一條道走到黑跟陛下對著幹?


    明知不可進而為而為之,那是瘋子。


    知進退、懂取舍,那才是真豪傑……


    商議停當,程咬金率先起身:“時候不早,趕緊各自回城,明日一起行動,免得被‘百騎司’那幫狗崽子察覺,橫生事端。”


    李治頷首道:“正該如此!”


    他起身一揖及地,語氣誠摯、神情動容:“本王之事,全賴諸位操持,假若他日事成,定不相負!”


    蕭瑀與張行成趕緊還禮,前者道:“殿下聰慧毓秀,明德仁義,虛襟似納於觸鱗,下詔無殊於扇暍,自幼便有明主之兆,臣等能夠附於驥尾,協助殿下開創偉業,實乃三生之幸!”


    張行成也道:“臣等忠於殿下,願效死力!”


    李治雙手將蕭瑀扶起,而後又拉著張行成的手,感慨動容、眼眶泛紅:“吾何等何能,得諸位賢臣輔佐?今日在此立誓,誓與諸君生死與共!”


    程咬金催促道:“吾等出城時久,指不定已經被‘百騎司’瞄上,萬一被其撞破,回頭稟明陛下,著實麻煩。事不宜遲,趕緊散去吧。”


    李治這才依依不舍的鬆開張行成的手,又溫言叮囑蕭瑀當心身體,莫要染了風寒……


    *****


    相比於李治,李泰愈發火燒火燎。


    李孝恭回城之前未有半點消息傳出,可見父皇此次將其召回必然予以重任,恐怕不僅是鎮壓宗室那麽簡單。


    畢竟這可是宗室之內陛下之外最著盛名的一代名將,昔日的部曲將佐如今遍及十六衛諸軍,一聲號令依舊有無數人望風景從。


    窗外落雨蕭蕭、夜風沁涼,李泰看著空蕩蕩的書房,對身邊王妃閻氏道:“此事雉奴身邊必然文武並列、人才濟濟,出謀劃策者不計其數。我這邊卻是清清冷冷,連心腹之人都沒有,看來這儲君之位與我無緣,該是死了這條心才對。”


    言語神情頹然沮喪。


    倒也不是沒有心腹之人,隻不過事發倉促,那些心腹尚未來得及趕到商議,況且那些心腹的品級、職務遠遠比不上蝟集於雉奴身邊的幕僚,這難免令他危機重重,灰心喪氣。


    誰都能看得出父皇易儲在即,可是如此緊要關頭卻拿不出像樣的主意,豈非坐失良機,眼看著儲位旁落?


    閻氏執壺斟茶,秀眉的容顏泛著淡淡的笑容,不見絲毫煩躁,嬌脆的語氣平靜恬然:“殿下還是這樣急躁的性子,應該改一改了。父皇什麽樣的人,殿下豈能不清楚呢?若是父皇看重諸子當中誰的勢力最大,那又何必廢黜太子?經由關隴兵變,誰都知道東宮屬下實力強橫。”


    李泰捧著茶杯想了想,覺得有道理,問道:“那你說父皇最看重的是什麽?”


    閻氏笑道:“無外乎‘孝’‘悌’二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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