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李孝恭住處出來,李勣站在雨廊前,搖頭遙望漆黑散落雨滴的夜空,重重吐出一口氣,而後才抬腳邁步走回自己一牆之隔的暫居之處。


    進屋脫去外衣,坐到窗前。


    一個濃眉大眼的少年拎著茶壺過來,往案幾上的茶杯斟滿茶水,低聲道:“祖父,喝茶。”


    “嗯。”


    李勣飲了口茶,蹙眉沉思。


    少年將茶壺放在案幾旁,坐在李勣對麵,低聲問道:“不知祖父與河間郡王相談如何?”


    李勣抬頭看著這個眉目之間依稀有自己影子的少年,燉了一頓,沉聲道:“此事如你何幹?不過區區一介親兵校尉,管你該管的事,莫要逾距。”


    少年卻不以為然,大咧咧道:“祖父此言謬矣,您雖敬業之上官,卻也是敬業之祖父,眼下朝局跌宕、動輒有傾覆之禍,攸關吾家前程,孫兒亦受波及,豈能無動於衷呢?您快說說,河間郡王到底如何說法?”


    麵對這個嫡長孫,平素殺伐決斷的李勣有些無可奈何。


    長子嫡孫乃是承繼家族之梁柱,是否優秀,攸關家族百年基業,否則若是不堪,縱然自己創下偌大家業也遲早敗光。


    這嫡長孫並未如旁家子弟那般被富貴侵蝕成為一個遊手好閑一無是處的紈絝子弟,自幼弓馬嫻熟、機智伶俐,使得李勣頗為欣慰,認為後繼有人。可性格卻過於跳脫,不肯安分守己,頗有幾分好高騖遠。


    故此李勣沒有將其安插軍中曆練,而是帶在身邊充當親兵校尉親手加以教導。


    否則若任其發展,這份桀驁之氣不祛,將來未必能建功立業,搞不好反倒有可能破家毀業……


    此刻見嫡長孫這般詢問,遂存了考校心思,問道:“郡王不肯表態,想來還有顧慮,倒也正常。不過咱們也不能事事跟著別人後頭,得有自己的主意才行。依你之見,吾家該當如何取舍?”


    李敬業一聽,濃眉一揚,興奮道:“那還用說?若有遺詔,便太子一邊,若無遺詔,便全力匡扶晉王登基!”


    李勣麵無表情,淡然道:“仔細說說。”


    李敬業舔了舔嘴唇,他素來心高,隻不過年紀尚幼不能在家中大事上發言,此刻得祖父詢問,自覺有機會能夠左右此等大事乃是祖父看重他的表現,愈發興奮,疾聲道:“若有遺詔,則必然是廢黜太子、傳位晉王,咱們尊奉遺詔輔佐晉王,又豈能越過蕭瑀等人前麵?祖父如今便已經是宰輔之首,到時候再淪落在蕭瑀等小人之下,有何意義?反之亦是同樣道理,若無遺詔,則太子便還是名正言順的儲君,咱們扶保太子登基,可太子最看重的乃是房俊等人,總不能讓他房二落在祖父前頭吧?唯有反其道而行之,才能使得雙方視咱們如肱骨之臣,登基之後祖父便可真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而不是之前那個宰輔之首一般空有其名、卻無其實。”


    無論太子亦或晉王,人家名正言順的時候自有之前班底以及天下萬民擁戴,多你李勣一個不多、少你李勣一個不少,登基之後論功行賞的時候自然好處不多,錦上添花有什麽好稀罕?


    相反,若太子或晉王儲位旁落的時候李勣逆勢而為、大力支持,則是雪中送炭之恩德,成功之後所收到的回報自然十倍百倍。


    李勣無語。


    專挑最難的路走,這個嫡長孫是傻子麽?當然不是,恰恰相反,這是收益最大的做法。


    事實上,以李勣今時今日的地位、威望、權勢、實力,當真逆勢而為,全力輔佐失勢的一方,也未必沒有機會扭轉乾坤。


    他頭疼的是這個嫡長孫隻是從利益的角度出發,卻絲毫沒有那些忠貞、道義、天下的念頭,好高騖遠劍走邊鋒,缺乏堂皇之氣,如何能夠成事?


    一旦路走偏了,直接掉坑裏爬不起來,更會有無數人踩上去……


    但他還隻是個孩子……


    李勣隻得耐心解釋道:“人活一世,逐利而行並沒有錯,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古今如此。但等到了一定地位,你就會明白‘利’之一字,最是複雜,或許是錢帛,或許是官職,也或許是權力,各種利益盤夾雜處、難分彼此,往往不能盡收,卻又顧此而失彼。這時應當如何權衡利弊呢?就必須站穩自己的立場,有自己的主見,寧可擇小放大萬無一失,亦不可貪得無厭行險博取。”


    李敬業撓撓頭,似懂非懂。


    固然諸多利益盤雜一處難分彼此,何不取其大而放其小?


    再說身在官場哪一步是險之又險?即便如他家這般鍾鳴鼎食的簪纓世族,亦是時時刻刻如履薄冰,豈會有安穩的時候?


    再聯想到眼下局勢,太子亦或晉王,二者如何擇而選一……李敬業一個頭兩個大。


    李勣見他一臉迷惘,自是難免失望。


    此子固然聰慧、矯健,實則不過是些小聰明,難堪大任。這樣的人碌碌無為也就罷了,總之不過是隨波逐流、平庸一生,有自己掙下的這份家業傍身,一世富貴不難。


    可一旦身登高位,難免受旁人之意誌所蠱惑,人雲亦雲、不辨東西。


    動輒有身死族滅之危厄……


    總而言之一句話,這孩子能力是有的,但是大是大非上欠缺認知,且生性桀驁喜好行險,位置越高,反噬越大。


    看來自己往後必須盯緊了,以免惹出大事不好收場……


    *****


    翌日清晨,夜雨初歇,天空卻灰蒙蒙一片並未放晴。


    卯時初刻,太極宮廣場一側的一排值房打頭的一間門口懸掛著兩個燈籠,橘黃的光暈微亮,無論之前留守宮內的大臣亦或宮外的文臣武將陸續到此,將不大的房間擠得滿滿登登。


    太極宮乃是朝會舉行之所在,但現在陛下病危,無人敢越俎代庖進入太極殿舉行朝會。但如今朝中事多,久不布置難免擠壓日甚,導致政務阻滯、遺害重重,隻得由太子召集群臣,於此召開朝會。


    當然,此次朝會規模有限,不可能如以往那般群臣畢至,隻有朝中各部堂衙門的主官以及諸位宰輔、統兵大將才可參與。


    到了卯時三刻,群臣齊至。


    有內侍在每人麵前的案幾上放置茶水、點心,而後退出。


    李承乾一身太子袍服,居中而坐,看上去精神很是憔悴,目光環視屋內諸位朝廷重臣,開口聲音有些沙啞:“父皇病重,未能蘇醒,但國事不可延誤,故而孤在英國公、河間郡王的建議之下,於此召開朝會,將亟待解決的政務做一個章程。原本應當在東宮舉行的,但未免有些人心中生疑故而橫生事端,所以隻能於此委屈諸位了。”


    語氣有些不滿。


    堂堂正正的帝國太子,於帝王病重之際代為監國實乃分內之事,且此前陛下便曾數次命太子監國。但李勣、李孝恭卻堅持不準他返回東宮主持朝會,理由是陛下病危不可擅離,實則他也明白是為了不刺激稚奴一係鋌而走險,同時也有不願讓稚奴誤會他們兩個已經站隊東宮的意圖。


    即便他李承乾脾氣再好,此刻也難免心中鬱憤……


    聽著太子略有不滿的話語,李勣、李孝恭兩人微微垂手,一聲不吭。


    李承乾到底是個軟性子,即便心中憤懣,但刺了兩人一句,便不為己甚,看著麵前魏王、晉王、房俊、蕭瑀、岑文本、劉洎、褚遂良、程咬金、尉遲恭、李道宗、馬周等等文臣武將,緩緩道:“有事啟奏,孤與群臣商議定奪,定不使政務荒廢。”


    偌大帝國,自是每日裏都有無數大事需要郡王批奏,這幾日陛下病重無法臨朝,很是擠壓了不少事情,各部主官趕緊一一奏稟,請求太子殿下裁決。


    這讓李治麵色有些難看,說到底人家李承乾乃是名正言順的太子,時至今日陛下也未曾下發易儲之詔書,占據了大義名分,死死的壓過他一頭,瞧瞧這屋內重臣們紛紛起身恭聲奏稟,令他又是羨慕又是嫉妒。


    冷不丁想起《史記》當中項羽的一句話:彼可取而代之也……


    堂上諸人自然時刻關注晉王,見其神色難看,自是各自憂慮。有些人希望二王爭儲大戰一場以便選邊站隊撈一個從龍之功自此飛黃騰達,但堂上諸位皆已官至極品、升無可升,出去少數幾人,大部分都希望即便陛下出現什麽意外,皇權也能順利更迭,唯恐太子此刻主持朝會愈發刺激晉王,使其心有不甘從而堅定爭儲之心。


    所幸李承乾是個穩妥之人,雖然未必在意晉王的心情,但卻不願在群臣麵前留下一個強勢的印象,一如以往那般聽取奏稟之後會和顏悅色的詢問大臣們的意見,對於諸人不同之意見亦能虛心聽取、從諫如流。


    頗有幾分明君之相。


    直至程咬金忽然直起腰杆,言及“東宮六率擅離駐地,右侯衛兵臨春明門下,已經使得城外商旅絕跡、城內風聲鶴唳,不知這兩支軍隊的主官意欲何為”之時,堂上驟然一靜。


    所有人都意識到想要在太子與晉王之間左右搖擺、一團和氣怕是不行了,今日朝會之目的,怕是就要逼著大家各自站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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