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眾庶子跪在後頭,聽聞前邊幾位唇槍舌劍、言辭交鋒,嚇得戰戰兢兢不敢吭聲,恨不能將腦袋夾在褲襠裏。


    身為皇子,豈能不知爭儲奪嫡之險呢?各自的長史、老師平素都會悉心講解古往今來關於皇位爭奪的種種凶險,甚至於他們的父皇十幾年前便進行了一場足以名標青史的成功奪嫡案例,自是感同身受……


    大唐雖然並無嚴格禁止親王權力之規矩,但出於前車之鑒,一旦新皇登基肯定會對兄弟手足予以限製,兵權是想也不用想的,即便是朝政也會禁止他們摻和,所以對於完全沒有爭儲資格的庶子們來說,絕對不想摻和進爭儲奪嫡的事情當中。


    贏了沒可能多得好處,輸了卻要跟著受牽連,誰傻了還往上靠?


    蜀王李愔甚至頭腦放空,琢磨著是不是將來幹脆跑去新羅投奔胞兄李恪,做一個名符其實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親王殿下,好生享受一番榮華富貴。否則以他平素囂張跋扈恣意妄為的行事風格、為人性情,搞不好哪天就被新皇帝當成嚇唬猴子的那隻小雞,拎出去給一刀剁了……


    蔣王李惲則琢磨著萬一太子最終敗了,房家勢必遭受牽連,誅滅滿門都有可能,但男丁殺頭女眷大抵要充入教坊司,自己怎麽也得想個法子將房家小妹救出來,即便不能與罪臣之女成親,也定要納為妾侍。


    到時候就算不得不娶回來一個正妃,丟在一旁相敬如冰便是,定要與房家小妹雙宿雙飛、相恩相愛……


    最心驚膽顫的要數齊王李祐了,之前關隴門閥施行兵變欲廢黜儲君,拉攏晉王不成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將他推出來,結果他即身不由己又利令智昏,居然答允長孫無忌出任太子,甚至寫就一封討伐太子的檄文。


    太子仁厚不曾追究,但父皇回京之後將自己一直圈禁起來,懲戒是一定的,就算現在父皇殯天,任誰登基為帝之後會容忍一個曾對皇位心存覬覦之輩優哉遊哉的活著?


    誰不怕萬一哪一天死灰複燃,自己這個曾經試圖染指皇位的親王再度複起?


    無論怎麽想,自己怕是都難逃一死……


    心憂如焚,抬頭向躺在禦床之上覆蓋著錦繡衾被的父皇望了一眼,悲傷的眼淚便止不住的往下流。


    父皇固然嚴厲,活著的時候好似大山一般壓在兄弟們心頭,可父皇再嚴厲也不會要了咱的命啊……


    他這抽抽噎噎的哭起來,身前身後的兄弟們也都跟著哭,或是氣氛感染有感而發,或是單純的認為應該哭一哭……


    兩旁侍立的內侍們見到皇子們哭成一片,也趕緊嚎啕大哭,整個大殿香煙繚繞、哭聲悲戚。


    ……


    李二陛下英明神武,深得文物大臣之敬佩、擁戴,如今驟然殯天,自然各個心中悲戚、如喪考妣。然而人性自私,在無線緬懷之餘,難免思考當下之局勢要如何應對才能使得自己保證利益。


    美其名曰“死者已矣”,活著的人還得活下去……


    到了後半夜,眾皇子疲累困頓、精神萎靡,便在禮部官員安排之下輪番休息,尤其是將太子與晉王守靈的時間錯開,確保這兩位始終有一人跪在靈前,可見禮部內部對於皇位歸屬也爭執不下,不能統一意見。


    其餘皇子自是沒有意見,唯獨魏王李泰對此深感不滿:憑什麽我這個嫡子當中排名第二的皇子沒有半分登基之可能,反倒是都看好稚奴?


    然而形勢如此,再是不甘也隻能委屈吞聲。


    此刻李泰難免反思前些恣意妄為完全不屑於結交朝臣所結下的苦果,需知那個時候他被冊封為儲君的呼聲簡直朝野一致,聲勢徹底蓋過太子,還是個鼻涕蟲的稚奴啥也不是……


    寅時末,李治疲累不堪的回到住處,內侍備好開水服飾他沐浴一番,滾熱的洗澡水將渾身浸泡,驅活筋絡,狠狠出了一身透汗,又換上一身幹淨的中衣,這才長長吐出一口氣,覺得自己好不容易活了過來……


    簡單吃了幾樣點心,喝著茶水,讓兩個眉目清秀的小太監給自己捶腿揉肩,緩解身體疲累。


    王瘦石無聲無息的從門外走入,瘦小的身軀佝僂著,但步伐卻不慢,好似一條黑暗當中突然竄出擇人而噬的毒蛇一般,渾身散發著陰毒危險的氣息。


    連空氣都似乎降溫了一些……


    “殿下,鄂國公來了。”


    李治放下茶杯,蹙眉問道:“沒有被旁人發現吧?”


    王瘦石布滿皺紋的老練擠出一個笑容,好似枯萎的菊花驟然盛開一般詭異難看:“殿下放心,老奴在這皇宮之中活了幾十年,這點事情還是能辦妥的,不過眼下人多眼雜,相談時間不宜太長。”


    關隴門閥兵變之時曾殺入太極宮,內侍、宮女折損不少,但核心的內侍官員則大多隨著太子退往玄武門,故而損失不大。待到李二陛下回宮,任命他對宮內人員重新整肅一番,幾乎都是自己安插至各處崗位。


    想要在這皇宮之內做些隱秘之事,王瘦石自然手到擒來……


    李治微微頷首,揉了揉紅腫的眼睛,動情道:“父皇殯天,本王悲傷欲絕,恨不能追究父皇於九泉之下略盡孝心……但既然父皇留下你這樣的忠貞之士輔佐本王,本王又豈敢懈怠辜負父皇之殷望,豈敢浪費汝等忠良之臣滿腔熱忱?他日若能成就大業,必不薄待!”


    王瘦石聞言跪伏於地,嘶啞著嗓音道:“老奴不過是閹宦而已,無兒無女、無家無業,之所以披肝瀝膽竭誠報效殿下,皆因殿下乃陛下屬意之儲君,縱然並無遺詔留下傳位於殿下,老奴亦當誓死效忠,萬死不悔!”


    “朝堂之上冠冕堂皇者不計其數,各個自詡忠貞義士國之幹城,卻連你一個閹人的這份忠心也比不上,有何麵目存於天地之間?不過你所言也有不妥,父皇既然屬意於本王,早已存下冊封本王為儲君之心,怎會不想到留下遺詔以防萬一呢?待到時機合適,本王會拿出遺詔公之於眾,看看那些人是否依舊一意孤行,甘心情願做一個亂臣賊子!”


    王瘦石以首頓地:“願為殿下效犬馬之勞!”


    ……


    夜漏更深,窗外雨勢小了一些,淅淅瀝瀝,夜風清冷。


    尉遲恭進入這處偏殿的時候,便見到殿內青銅燭台上燃著數支蠟燭,晉王殿下寬袍博帶跪坐於臨闖一側光潔的地板上,趕緊上前單膝跪地:“末將參加晉王殿下。”


    李治笑著伸手虛扶,神情溫和:“自家人私下見麵何必多禮?快到本王這邊來,嚐嚐本王煮的茶葉如何。”


    “喏!”


    尉遲恭起身,來到李治對麵撩起衣擺跪坐下去,見到李治已經給他斟滿一杯茶推到麵前,趕緊微微俯身,雙手將茶杯接過,捧起後湊到唇邊淺淺的呷了一口,嘖嘖嘴,笑道:“不怕殿下笑話,老臣一生好酒、無酒不歡,對這清湯寡水的茶水著實無福消受,之前陛下便屢次訓斥老臣不知變通,老臣也曾反省,可生性如此如之奈何?爹娘給的這麽一副強脾氣,認準了一條道哪怕撞破了頭也決不妥協,為此也不知吃了多少苦。但話說回來,陛下之所以對老臣恩深義重、信任有加,不也正是因為老臣為人做事不講利益、隻講道義?現在陛下殯天,老臣痛不欲生,本該追隨陛下於九泉之下牽馬墜蹬,但想到陛下尚有遺願並未完成,隻能苟活於世,拚了這般老骨頭襄助殿下成就大業。待到他日殿下一統河山成就皇圖霸業,再去昭陵追隨陛下。”


    這番話九分真、一分假,故而聲情並茂、感人肺腑,頗有一世忠臣良將緬懷先皇、恨不能追隨於地下之感概。


    李治被感動得涕淚交加,直起身將身子往前探使勁握住尉遲恭的雙手,哽咽道:“若人人皆如鄂國公這般尊奉父皇之心意至死而不改,父皇自當含笑於九泉之下,隻可惜朝堂諸公滿口仁義道德忠良恭謙,實則熙熙攘攘皆為名利……有鄂國公今日這番話,本王有生之年,永誌不忘,但有所成,定庇佑鄂國公一脈門楣不墜、與國同休!”


    “殿下隆恩,老臣歸不敢當,敢不鞠躬盡瘁、竭誠效死?”


    尉遲恭也感動的熱血沸騰。


    李二陛下活著的時候對他極其信任,但也隻是將爵位遞進至無以複加,並未給予相應的官職與權力,這使得他私底下極其不滿,卻也不敢表露半分,隻能以乖張形勢之風格時不時的提醒李二陛下一下,卻未能如願。


    這也並不是他甘心投靠晉王,人家太子好歹名分大義在身,隻要沒有陛下遺詔廢黜儲位,便是大唐帝國名正言順的下一任皇帝,何苦與晉王胡亂攪合,承擔巨大風險?


    但此前關隴門閥發動兵變且最終失敗,卻使得尉遲恭立於極其危險之境地。太子看似大度寬宏對關隴門閥不予追究,但在他看來這隻是當時儲位不穩不得不采取的妥協之策,一旦即位登基,怎麽可能不反攻倒算將關隴門閥往死裏折騰?


    尤其是宇文士及為首的關隴核心明麵上支持太子實則暗地裏已經站在晉王這一邊,愈發讓他認定一旦太子登基絕對沒有自己的好下場,為了自己的權勢爵位、家族延續,不得不甘冒奇險站在晉王這邊。


    當然,風險與收益是相等的,隻要晉王殿下能夠如同當年“玄武門之變”那樣逆而奪取皇位,自己這個雪中送炭的軍方大佬自然是第一等的從龍之功,到那時,當真可以如晉王承諾那般“與國同休”……


    不過緊接著,尉遲恭又憂心忡忡道:“現在殿下被禁錮於此,不能外出聯絡支持您的朝臣,老臣也被軟禁不得指揮軍隊,想要成就大業,難如登天啊。”


    李治卻精神抖擻、信心百倍:“鄂國公放心,若無完全之準備,本王又豈能任由他們將你調入宮中加以禁錮?待到明夜,咱們共謀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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