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咬金站在承天門外,低眉垂首,一言不發,左右禁軍兵卒神情緊張,唯恐下一刻宮內傳出“斬首逆臣”的命令,他們便不得不衝上去對陣這位凶名赫赫的混世魔王。


    雖然貞觀勳臣當中尉遲恭乃是公認的萬夫不當之勇,一杆馬槊麵對千軍萬馬亦能取敵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但秦叔寶、程咬金亦是威名赫赫的絕世猛將,想要在承天門下這等寬闊地帶將其擒拿亦或擊殺殊為不易,勢必付出極為慘重之代價。


    半晌,宮門開啟,一隊禁軍從內而出,為首一人正是“百騎司”大統領李君羨:“殿下有令,請盧國公進宮。”


    他站在門側,讓開中間道路,微微躬身:“盧國公,請。”


    程咬金瞥了李君羨一眼,哼了一聲,將腰間佩刀解下向後丟給親兵,大步進入承天門。


    任何人入宮,都不得隨身攜帶冰刃,傳聞中的“劍履上殿”隻能是董卓、曹操那等不可一世的梟雄所為,所以文臣武將入宮之時都有禁軍命其將佩刀解下予以保管,出宮之時奉還。


    現在李君羨居然忘了讓他解下佩刀,不知是當真忘了,還是故意為之。


    佩刀入宮,這可不是什麽小罪過……


    李君羨麵色不變,待到程咬金進入宮門,這才讓人關閉宮門,然後跟在程咬金身後向宮內走去。


    先帝停靈於武德殿,所以入宮之後應當右拐向東經由歸仁門後沿著龍首渠折而向北過鍾樓入恭禮門,再穿過門下省、弘文館、史館等衙署組成的建築群落,直抵武德門。


    孰料程咬金不這麽走,直接向北穿過嘉德門,到了太極門外遙望著巍峨雄壯的太極殿,摘下頭上兜鍪單膝跪在太極門前,不走了……


    李君羨奇道:“殿下正在昭德殿相候,盧國公何以在此停留?”


    程咬金單膝跪地,一言不發,雨水很快打濕頭發,一綹一綹滴落在地麵,身上鐵甲也被雨水衝刷得發亮。


    一群禁軍更是不明所以,李君羨無語半晌,趕緊讓人取尋宗正寺的官員要了一套麻布孝衣過來,程咬金這才起身穿上,再將兜鍪戴好,邁步自太極門前向東過了東閣門,繞過鍾樓進了恭禮門,直奔昭德殿。


    李君羨嘖嘖嘴,心說往後誰再敢跟他說程咬金粗鄙無禮、囂張跋扈,他必然上去給那人兩個大嘴巴,自入宮以來程咬金心細如發、謹慎小心,一絲半點的錯處都沒有,就算讓那些擅於挑刺的禦史言官們捧著全套的《周禮》吹毛求疵,都尋不出人家半點毛病……


    嚴絲合縫,滴水不漏。


    ……


    昭德殿就在武德殿南邊不遠,武德殿停放先帝靈柩,這邊便成為太子臨時駐蹕之處,宗正寺、禮部一眾主持喪禮的官員都要前來請示,所以人來人往絡繹不絕。


    程咬金大步流星走來之時,來往官員都看得清楚,紛紛驚詫,這位身負戍守京師之責的大將軍在叛軍起事之時放開城門自己龜縮於西市附近,對叛軍攻打太極宮聽之任之,許多人都認為程咬金這是已經徹底站在晉王那邊。


    怎麽還敢入宮?


    真不怕太子殿下來一個摔杯為號,將刀斧手埋伏兩側驟然殺出將他剁成肉醬啊……


    但這樣的話語也隻敢在心裏琢磨,萬萬不敢說出口與同僚議論,李義府前車之鑒不遠,沒人願意成為第二隻被扒去官衣、一路到底的雞。


    抵達昭德殿外的時候,太子已經委派馬周站在門口迎接,見到程咬金身上的麻布孝衣先是一愣,旋即直接下了石階,快走兩步來到程咬金麵前,一揖及地,恭聲道:“下官見過盧國公,太子殿下已經在殿中等候多時,請隨下官入殿。”


    程咬金也並非在誰麵前都擺出一副囂張跋扈的模樣,他很看好馬周,對這位寒門出身的官員甚為推崇,所以頷首致意,道:“有勞馬府尹。”


    馬周道:“不敢,請。”


    當先引著程咬金進入昭德殿,殿內來來往往官員眾多,幾間偏殿已被設置成臨時辦事的處所,一則大行皇帝喪禮規矩眾多、事關重大,再則宮外剛剛經曆一場大戰,局勢不穩,所以此間官員大多神色急躁,吵鬧非常。


    進了正殿,吵嚷之聲頓時減少。


    “老臣參見太子殿下,甲胄再審,請恕不能全禮。”


    程咬金在殿中單膝跪下施行軍禮,聲音有如洪鍾大呂,在攏音極佳的大殿內嗡嗡回響。


    氣勢很足。


    李承乾坐在主位,兩側分別是李勣、李孝恭、岑文本、李元嘉、房俊等等一幹文武重臣、宗室巨擘,似乎正在商議什麽事情,見到程咬金入內便即停止交談,一起看去。


    李承乾氣定神閑,溫言道:“盧國公何須多禮?來人,賜座。”


    “多謝殿下。”


    有內侍送來一張椅子放在房俊下首,房俊趕緊起身示意程咬金上座,自己則向後退了一位,坐在剛剛放好的椅子上。


    程咬金也不謙讓,隻略微向房俊頷首,大馬金刀的坐好。


    李承乾又讓內侍奉茶,麵帶憂色問道:“太極宮外一場惡戰,雙方損失慘重,盧國公身負戍衛京師之責,要統禦部下封鎖各處街巷,關注各處裏坊,切勿讓潰兵潛入其間傷害百姓,更要嚴防有人與那些潰兵勾結趁火打劫,查出一個,嚴懲一個,無論是誰,絕不姑息!”


    作為戰爭的後遺症,亂兵、潰兵素來為禍甚烈,尤其是長安作為京畿之地,一旦被亂兵、潰兵竄入各處裏坊燒殺擄掠,影響極其惡劣,後果極為嚴重。


    尤有甚者,那些不滿他這個太子、同情晉王之人勾結潰兵在長安四處作亂,更是後患無窮。


    單憑京兆府之力,難以肅清整個長安,必須有軍隊配合才行。


    程咬金拍了拍胸膛,大聲道:“殿下放心便是,老臣早就派人盯著呢,誰敢這個時候跳出來搗亂禍害百姓,任他是天王老子,也得扒了他的皮!”


    李承乾欣然道:“有盧國公這句話,孤就放心了。”


    君臣兩人說了半天,默契的誰也沒提昨夜開放春明門放任右侯衛入城、左武衛龜縮西市袖手旁觀一事,仿佛這件事根本不值一提,早已被忘到腦後……


    岑文本見兩人談完,遂開口道:“先帝喪禮已經過半,需要開始籌備殿下您登基大典一事了,此乃頭等大事,規矩繁瑣、禮儀眾多,不可輕忽視之,當此緊張之局勢,半點差錯也不能有。”


    明裏暗裏不知多少人等著找毛病呢,無論是先帝喪禮亦或是登基大典,但凡有半點錯處,一定會被人揪出來無限放大,然後恣意引申,造成極為惡劣之影響。


    李承乾自然知曉事情輕重,頷首道:“正該如此,還是讓禮部與宗正寺官員著手籌備吧,先是先帝喪禮,再是登基大典,這兩部衙門上上下下責任重大,勞苦功高,傳話下去,待到諸事皆定,孤必然論功行賞。”


    韓王李元嘉趕緊起身:“宗正寺上下定全力以赴,不負殿下重托。”


    這是代表宗正寺一眾官員表態。


    而另外一個重要衙門禮部卻無人站起表態……


    眾人都看向正慢悠悠喝茶的房俊。


    房俊先是一愣,旋即反應過來,趕緊放下茶杯起身,苦笑道:“我這個禮部尚書實在是名不符實,連禮部衙門都沒去過幾回……事關重大,殿下不妨撿拔一位老成持重者主持禮部事務,不然微臣唯恐壞事啊。”


    他這人幹點實務還行,畢竟有上輩子的經驗與見識,然而禮部全是務虛,而且與後世的意識形態還有所不同,完全是禮法之內的條條框框,對於意識形態的打造根本不重視,他哪裏幹得來?


    也不耐煩去幹。


    李承乾卻道:“禮部乃六部之首,哪裏是輕易找個人頂上去那麽簡單?也無須你事事過手,不過是知人善任而已,禮部上下還是有不少能吏的。你暫且先擔任著吧,待到局勢穩定,朝廷各處官職都要有相應的變動,屆時再找一個合適的人選。”


    房俊便不再多言,點點頭道:“殿下放心,微臣省得。”


    新官上任尚且要三把火,何況是新皇登基?


    李承乾登基之後昭告天下的第一件事必然是人事變動,賞功罰過,那些一直親近、支持他的官員們會得到大力提拔,這即是獎賞,也有助於對朝堂的掌控,而那些反對者、陽奉陰違者,勢必降職甚至罷官,總不能留在朝堂上看著膈應人吧?


    程咬金耷拉著眼皮喝水,好像對太子的話語根本沒聽到,也似乎太子所談論的人事變動跟他完全沒關係……


    這時候,有內侍快步入內,奏稟道:“啟稟殿下,衛國公懇請入宮覲見。”


    李承乾眉毛一揚,道:“宣!”


    “喏!”


    內侍退出。


    堂上諸人神情凝重起來,當下局勢自然以軍事為先,若不能擊潰晉王叛軍,不僅皇帝坐不穩,更會使得帝國陷入曠日持久的動蕩之中,超綱廢弛、國庫空虛,百業俱廢、民不聊生。


    到那個時候,沒有誰是勝利者,全都是帝國的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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