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儉老淚縱橫,摸著兒子的頭頂,哽噎道:“你們都是好孩子,各個都是有誌氣的,可若是旁人也就罷了,高平郡王乃是宗室,無論他何等不堪可到底是宗室子弟,咱們可以不敬他,卻不能不敬皇家、不能不敬高祖血脈。當真心有不平之氣,不是打上門去尋誰的晦氣,而是要建功立業,有了功勳在身,誰敢輕視咱們唐家?若能那樣,為父縱然馬上身死也了無遺憾了。”


    人到了一定的歲數,往昔的功勳成就已經沒有什麽意義,最重視的就是子孫後代的成就,能夠有一個有出息的兒子,那是比金山銀山、高官顯爵更為欣慰的東西,長孫無忌明知道李承乾並不會將他賜死卻毅然決然的服毒自盡,是因為走投無路嗎?並不是。真正的原因在於長孫家有出息的兒子一個一個的相繼死去,作為一個父親、一個家主看不到半點家族振興的希望,陷入絕望、生無可戀而已。


    自己的孩子們能夠在李道立挑釁的時候選擇隱忍,沒有毛毛躁躁的直接衝突,又能在自己表現出憤懣的時候選擇不管不顧亦要出一口氣,既有對於局勢的審視、又有作為兒子的擔當,已經很好了。


    雖然不如房玄齡有房俊這樣一個驚才絕豔的兒子,不能被讚譽一聲“生子當如房遺愛”,卻也無限滿足了。


    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並未消弭無蹤,無論唐家如何表態,宗正寺都要整肅法紀、給唐家一個交代,韓王李元嘉匆匆離去處置此事,不過想來最終也不過是喝叱幾句、罰金若幹,僅此而已。


    晚間坐在一處守夜,幾位親王都湊到房俊身邊,房俊拍了拍李惲的肩膀,摸了摸李愔的頭頂,笑著讚許道:“都很不錯,不僅僅是能夠在旁人攻擊陛下的時候站出來維係陛下的威望,最重要是兄弟一心、共同進退,足以告慰太宗皇帝在天之靈,他會因為你們這些兒子而感到驕傲。”


    李二陛下一輩子都在致力於兒子的教育,絞盡腦汁、使盡手段想要自己的兒子兄友弟恭、精誠友愛,卻失敗得一塌糊塗。


    ……


    豫章公主的喪儀規製很高,僅次於皇後喪儀,由禮部、宗正寺、鴻臚寺共同負責主持,鴻臚寺卿崔仁師監護,禮部右侍郎鄧世隆、宗正少卿李孝逸二人為副。


    李承乾輟朝三日,朝廷官員全部前往吊唁,因故不能親至者,要寫表予以說明,如果理由不充分甚至會遭受禦史彈劾、處罰極為嚴重。


    宮中賜衣五十副,賻錢一百五十萬,各色布帛一千匹……賞賜之豐厚,直接將規製拉滿頂格,足以見得皇帝對於豫章公主之重視,當然其中也有唐儉勞苦功高之原因。


    原本還應當由鴻臚寺與欽天監一起負責勘察選擇墓地,不過李承乾下旨豫章公主陪葬昭陵,這一環節便免去。


    頭七之日,東平郡王李道立親至唐府,眾目睽睽之下賠禮道歉,唐儉執其手入府,寬容大度、隔閡頓消。


    等到豫章公主下葬,鬧鬧哄哄的喪儀徹底結束,關中已經進入最為酷暑難耐的季節……


    盡管關中大地酷暑難耐、太極宮內猶似蒸籠一般,但李承乾絲毫沒有前往驪山或者九成宮避暑的想法,就窩在武德殿內不動分毫,身邊禁衛森嚴,不予任何人可乘之機。


    李承乾做夢都想向太宗皇帝證明他是個合格的皇帝,縱然不如太宗皇帝那般雄才偉略,卻也絕對不比其他人差,但現在卻能穩得住心神,麵對朝野上下、宗室內外紛紛擾擾的潛流激蕩不貪功冒進,如此做法獲得了一致好評。


    皇帝就應當是這樣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立於不敗之地,打天下的皇帝可以行險一搏,做天下的皇帝為始終要以穩妥為上,否則整日裏局勢動蕩又讓滿朝文武何去何從?


    連續多日喪儀使得高陽公主極為勞累且傷心過度精神萎靡,恰好中元節將至,房俊索性帶著留在京中的家人出城前往驪山避暑,待到中元節過後天氣涼爽再回長安。


    一大清早仆人便收拾了諸多衣物日常用品裝了幾輛馬車,房俊又邀請了金德曼,金勝曼與姐姐共乘一車,在數十親兵部曲的簇擁之下出了春明門,浩浩蕩蕩前往驪山行去。


    等到抵達驪山農莊,家眷們進了莊子,房俊則牽著馬帶著幾個親兵在莊子裏閑逛。


    昔日為了安頓流民而設置的農莊,如今早已成為整個驪山最為繁華的地域,當年的流民在此落戶安居、繁衍生息,加之不斷有房家的家仆以及軍中殘廢孤寡搬遷至此,人口已經達到五千餘人,幾乎等同於一個偏遠低於下縣之規模。


    論及繁榮程度,玉米的種植、溫室大棚及其技術的普及、紡織作坊的增多使得驪山農莊極其富裕,幾乎可以擬一個京畿地區的上縣。


    主街是房家別苑門前的那條街,地上不是水泥而是整潔的青石板,兩側房舍林立、各式各樣的幌子懸掛在門前,早餐鋪子、菜館子、酒肆、雜貨鋪、成衣店,甚至騾馬市、鐵匠爐等等一應俱全。


    這種滿是香火氣息的城鎮是房俊最喜歡的,由無到有的一手創建整個驪山農莊更是他極其自豪之事,尤其是大街上、農莊裏隨處可見刷在牆壁上“識字光榮、文盲可恥”“自力更生、艱苦奮鬥”“一人識字、全家光榮”等等標語,更是讓房俊充滿一種“惡趣味”的成就感。


    不僅是主街的青石板上整潔光滑,即便是店鋪後麵的村落裏,依舊道路平整幹淨、房舍鱗次櫛比,紅磚黑瓦的房子一排一排錯落有致,農家的院子大多侍養著雞鴨鵝狗等等家禽家畜,背著手走在村子裏的下路上,時不時檢查一下排水溝是否堵塞,從柴禾垛裏摸出一枚雞蛋,看著家家戶戶的煙囪裏炊煙嫋嫋,隻覺得心情一片祥和。


    直到看見一位身穿百衲衣、手持銅缽的老和尚出現在村口,並且不斷有農戶從自家房子裏出來或是施舍錢幣、或是拿來清水食物以供老和尚享用的時候,房俊的好心情瞬間消失殆盡。


    “越國公心懷憐憫,將無數流民安置於此實在功德無量,如此萬家生佛之人物本該懷有一顆佛心,卻為何見到老衲這個出家人卻心神不暢、甚至眼露厭惡之目光?”


    老和尚麵容古樸而深沉,黝黑的肌膚上皺紋密布,每一道皺紋似乎都擠出一分艱苦卓越的堅毅沉穩,尤其是一雙眼眸黑白分明、精光湛然,絕不似一個老年僧人的精神狀態。


    村民們對房俊自然無比熟悉,聽聞老和尚的話語便都詫異的站在兩旁,不知二郎為何對這個慈眉善目明顯修為精深的老僧這般不喜。


    房俊的目光從老和尚的光頭、臉上的皺紋、身上的百衲衣一直到腳上的草鞋,搖搖頭:“似你這等裝模作樣之輩,早已偏離佛門子弟的初衷,更稱不上出家人,憑甚能夠得到我的尊敬?沒有讓人將你亂棍打出莊子已經算是給玄奘大師幾分顏麵。”


    老和尚目光炯炯,倒也不惱,甚至饒有興致問道:“老衲如何算不得出家人?請賜教。”


    “百衲衣乃是用簡陋之布頭縫製而成,體現艱苦卓絕、不享奢華、崇尚節儉之本意,而你身上這件百衲衣卻是將整塊布匹鉸碎之後重新縫製,所以我說你裝模作樣。你腳上雖然是不值錢的草鞋,但嶄新嚴整,腳趾幹淨,與僧人步履天下、傳播佛法的心誌背離,顯然是個平素耽於享樂、生活富足之人,算的什麽出家人呢?”


    聽聞房俊如此說法,村民們齊齊打量老和尚,發現的確如此,頓時群情洶洶。


    “二郎說的有道理,這老和尚不像好人呐!”


    “一個有錢的和尚居然還要我的布施,你也好意思?”


    “我剛才見你可憐所以施舍了十個銅錢,既然你比我還有錢,那還給我吧。”


    有幾個人義憤填膺,他們願意施舍給傳經布道的出家人,卻一文錢也不願意送給一個裝模作樣甚至比他們還有錢的僧人,遂衝上前去將剛剛施舍給老和尚的銅錢從銅缽之中拿回去……


    老和尚並不氣惱,隻是笑吟吟的看著,待到村民們安靜下來,這才對房俊和顏悅色道:“越國公所言甚是,老衲受教了。不過並非老衲招搖撞騙,僧人與僧人也是不同的,有的僧人遍遊四方普及信眾,有的僧人駐守寺廟承受香火,有的僧人破譯佛經傳播佛法……老衲便是後一種。這身百衲衣的確如越國公所言那般乃是整塊布匹裁剪而成,卻並非是想裝模作樣。老衲於大慈恩寺之內輔佐玄奘大師破譯自天竺求取之佛經,衣食無缺、生活優渥,可總不能穿著簇新的衣裳出門吧?將整布鉸碎重新縫製雖然看起來裝模作樣,可到底也比穿著整整齊齊的新衣好一些。”


    房俊挑了挑眉,這老和尚顯然認識自己,那麽他出現在這裏很有可能是為了自己而來,而不是什麽化緣、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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