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震驚之餘,也不得不讚歎將佛道兩派作為稅改試點真的是一個天才的想法,並且具有很大的可執行性……


    馬周兩眼錚亮,躍躍欲試:“陛下,微臣懇請自京兆府率先試行稅製改革!”


    雖然這兩年國庫充裕、內帑豐盈,但轟轟烈烈的基礎設施建設所耗費的龐大錢糧依舊捉襟見肘,眼睜睜看著治下百姓承擔著繁重的稅賦而寺廟道觀卻坐擁龐大土地少繳稅甚至不交稅,身為京兆府尹的馬周時常午夜驚厥而醒,痛心疾首。


    現在有了這樣一個可行性極高的政策,自然要爭取在治下施行。


    至於首倡之人肯定會遭受佛道兩派的攻訐與詆毀甚至反擊,他完全不在意。


    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他從一個寒門子弟得到太宗皇帝之簡拔,更得到當今陛下的信重,一步一步走到天下第一封疆大吏的位置,心中對於自己的前程權力已經並不考慮,隻想踏踏實實做一些於國於民有利之事,期間無論遭受何等艱辛挫折,都可付之一笑毫無縈懷。


    “敢為天下先”,何懼之有?!


    即便是素來黨爭不斷的劉洎,此刻也不得不佩服馬周的執著與勇氣,既然有人願意承擔這個“雷”,他自然樂見其成:“陛下,臣覺得此事必然要尋一個精明強幹且沉穩厚重之人主導,馬府尹正合適。”


    李勣想了想,道:“臣附議。”


    “臣附議。”


    “臣附議。”


    在座諸位大臣一一表態,無論是欽佩馬周願意玉成此事,亦或是自己不願站出來當這個出頭的椽子樂意有人“敢為天下先”,意見很是一致。


    李承乾身為皇帝,自然更願意見到臣下為了做一件於國有益之事披肝瀝膽勇往直前,見到諸人都讚同,遂頷首道:“那愛卿就放手去做吧,朕唯有一個囑托,莫要鬧得沸沸揚揚天下板蕩,其餘具體細節如何實施,可由愛卿自作決斷。”


    他雖然天資不如太宗皇帝,這麽多年被當作帝國皇儲培養卻也明白一個最為簡單的道理:既然讓臣下去做事,就不要給予太多限製,正所謂用人不疑,似馬周這種崛起於微末成長為帝國棟梁的臣子都有著無與倫比的才能,隻管讓他們放手去做絕對比自己時時刻刻盯著的效果更好。


    當然,自己不參與其中,如果局麵不理想的時候也可以有著從容的回旋餘地,君子不立危牆之下,皇帝也要懂得置身事外,先將自己摘出去……


    *****


    馬周是個雷厲風行的性格,自武德殿退出之後便徑直跟著房俊來到尚書省官廨,進了房俊的值房,將書吏轟走自顧翻出房俊藏在書架上邊的茶葉,燒水沏了一壺茶。


    “吾雖請命辦理稅改試點,心中也有些許章程,但此事最先由你提出,想必各方謀算都更為合理一些,想聽聽二郎到底有何韜略,還望不吝賜教。”


    房俊既不藏私也不推諉,畢竟這是真正利國利民的好事,斟酌一下,道:“最重要便是厘定一個合適的稅率準確集中佛道兩派的心理底線,既能收取大量的稅款,又不至於使得這兩大教派抵命不從,這個我沒辦法給出意見,你要與民部好生商議,從佛道兩派所占據的土地、人口、各自的收入方式以及財務狀況入手。”


    稅率的厘定是一個極其繁瑣且深奧的學問,房俊自問自己在這方麵相比當下的專業人士並沒有什麽優勢,然而這又是攸關稅改成敗最為重要的核心。


    稅率太高,搞不好佛道兩派放下門戶之爭一致抵抗朝廷,稅率太輕又起不到遏製這兩派迅猛擴張的目的。


    馬周點點頭,對此予以認可。


    房俊續道:“態度一定要強硬,與雙方磋商之時不能以商量的口吻,而是一口咬定陛下已經做出決斷、朝廷已經確定政策,寧可最後降低稅率,也絕對不能半途而廢,否則對於朝廷威望之打擊太過巨大,這兩派以後恐怕不可遏製。”


    他不知道原本的曆史上有沒有這一次的佛道之爭,但是他知道古今中外任何一次教派之間的碰撞都必然轟轟烈烈影響深遠,這個過程可能需要幾年、十幾年甚至上百年,但無論任何一方最終獲勝都將奪去這片土地之上傳播教義的權力,勢力將會空前膨脹。


    一旦連朝廷都不能予以壓製,後果極其嚴重。


    馬周明白其中的凶險,麵色凝重的應下。


    “其餘倒也沒有什麽特別的,無論是按照租用調製那樣繼續以穀物、布匹、絹帛以及徭役向佛道兩派收稅,還是如同商稅那樣隻收取錢帛衝抵稅款,都在於你與民部詳細商議之後確定,我在這方麵並未有太多的建議。”


    頓了一頓,房俊看著馬周,問道:“這件事其實你不必率先站出來的,這是一樁大功但同樣蘊藏著巨大的危險,會有人按捺不住跳出來的。”


    誰率先推行佛道兩派之稅改,誰就麵臨巨大危險,但如果沒人站出來,劉洎必然要主動承擔這個任務,文官領袖也並不是躲在幕後挑動黨爭就能行的,關鍵時刻也要有為了全體文官謀福祉的擔當與勇氣。


    可現在馬周站出來,劉洎躲掉了有可能的危險,等於撿了便宜。


    馬周笑著搖搖頭。喝了一口茶水,渾不在意道:“自古以來的朝廷大同小異,有人忙著做官、有人願意做事,吾是那個願意做事的,官職大小其實並不在意。吾若不出頭,這件事中書令無可推脫,可他們那些人必定在施行的過程中過多的考慮妥協、交換,最終一定會把這件事搞砸。吾不在乎他們是否爭權奪利,也不在乎吾是否會被充當為犧牲品,隻想將這件事促成,功在當代、利在千秋,如此足矣。”


    時至今日,佛道兩派早已發展成為龐然大物,幾乎占據了大唐境內教派之頂端,其餘那些亂七八糟的教派無可與之比肩者,按照這個趨勢發展下去,無論怎樣改朝換代,這兩個教派隻會越來越昌盛。


    而佛道越是昌盛,占據的土地就越多、裹挾的人口也越多,天下財賦過多的被這兩大教派吸食,苦的隻能是百姓。


    他願意做一個先驅去斬斷這兩大教派吸食天下膏血的觸須,給天下百姓搶奪下來更多的錢糧,讓更多的百姓活下去。


    為了這樣一個目標,他寧肯自己衝入荊棘、遍體鱗傷甚至身死魂消,也不願那些“官蠹”為了利益之爭而壞了大事。


    房俊做不到這般大公無私,所以愈發敬佩,歎氣道:“與你為友,壓力很大啊。”


    “嗬嗬,二郎莫要自謙,你不僅率軍征戰開疆拓土,同樣也在民生之上做出了卓越成績,現如今提起驪山農莊誰不是讚譽有加?將半座山巒貧瘠山地、數以萬計的流民安置於此還能帶領他們勤勞致富,甚至恢複了三皇治世的集體運作方式,不愧於當年太宗皇帝評價你的那一句‘宰輔之才’。你們好友,誌同道合,自當砥礪前行、攜手並進,為天下萬民謀福祉。”


    送走急促促趕去民部尋找唐儉的馬周,房俊一個人喝了口茶水,搖頭輕歎。


    任何時候都會有一些熱血澎湃的理想之士,不求富貴榮華、鍾鳴鼎食,不惜官爵權勢、錦繡前程,也要拚卻一切去做一些為國為民的高尚之事。


    也正是這種“家國天下”的情懷,才能讓這個民族在一次又一次的黑暗之中涅磐重生。


    李勣沒有經由通稟便走進來,一身官袍、相貌清臒,自顧坐在房俊對麵。


    回過神的房俊連忙取過一個幹淨的茶杯斟茶。


    李勣喝了口茶,麵無表情:“原本給劉洎挖的一個大坑卻被馬周跳了進去,是否感到灰心沮喪?廟堂之上講究堂堂正正,齷蹉隱私的手段隻能貽笑大方,你差的還遠。”


    房俊恭恭敬敬給對方斟茶:“是,小侄性情愚鈍、上不得什麽台麵,還學不會明哲保身之道,這方麵要多多向英公您請教,隻要英公肯指點,一定虛心學習。”


    “嗬嗬,這等諷刺挖苦之言語房玄齡是萬萬說不出的,都說家學淵源,看來房玄齡沒怎麽教你尊敬老人啊。”


    房俊笑吟吟道:“家父總是說‘老要張狂少要穩’,年輕之時銳氣太盛容易反傷自己,所以要學習老年人的穩重,而當人老了之後,進取心消失殆盡暮氣沉沉,反而要學習少年人張狂銳氣才能朝氣蓬勃。英公現在老了,不複當年之英武,所以也要將自己當作年輕人才行,而不是暮氣沉沉、倚老賣老。”


    “砰!”李勣拍了下茶幾,惱怒道:“你罵老夫倚老賣老?”


    房俊笑容真誠:“小侄都說得明明白白了,您卻還要問一句確定一下,看來是真的老了,耳朵都不太好使了……既然如此,何必向陛下告老致仕呢?既能回府頤養天年、含飴弄孫,也能給我們這些年輕人騰位置,總是擋著路,年輕人難免心有怨氣啊。”


    李勣反而怒氣平息,蹙眉看著嬉皮笑臉的房俊:“這話是陛下讓你說的?”


    房俊神情恭敬:“誰說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英公自己怎麽想,既然不願摻和朝中這些事務,又何必屍位素餐戀棧不去呢?小侄知道您怎麽想,回頭就將敬業弄去書院看管起來,您沒了後顧之憂是不是該有些轉變?”


    李勣沉默不語。


    他有些後悔當年未能堅持己見拒絕太宗皇帝的任命,正是因為他坐在這個位置上,以往那些恭順謙遜的部下開始對權力有了更多的野望,結果到了今天把他高高架起下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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