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欽陵胸有韜略、足智多謀,打仗自然不會一味的狂攻猛打,他麾下隻有精兵五千,而盤踞在紫山口下堵住去路的塞如貢敦卻有足足兩萬大軍,將紫山口通往邏些城的道路堵得嚴嚴實實,一路猛衝過去即便獲勝也必然是慘勝,論欽陵承受不起巨大傷亡的代價。


    說到底,此番反攻邏些城,相當於以一家一族之力量對抗整個吐蕃的部族聯盟,無異於以卵擊石,若不能在激烈戰鬥之中保全實力,打上幾次大仗都死光了……


    而且還有最關鍵的一點,因為唐軍希望噶爾軍隊固守紫山口,形成事實上的控製線,最不想看到的便是噶爾軍隊繼續進軍邏些城,無論是噶爾軍隊全軍覆滅還是邏些城被攻陷都不是唐軍願意見到的,所以在軍械、輜重、糧秣等等方麵的援助全都有所克製,論欽陵想要長驅直入直奔邏些城,首要麵對的難題便是糧秣不足。


    本就沒有多少儲存,待到攻打邏些城更會被大唐斷絕援助,邏些城那邊采取的策略又是堅壁清野……沒有糧食、沒有草料,人馬都餓著肚子還怎麽打仗?


    所以論欽陵將目光瞄準了塞如貢敦的糧食。


    一大早,扼守紫山口的噶爾部落兵卒便被帥帳之內傳出的爭吵聲驚醒,隨後便見到勃論讚刃摔門而出,似乎兩兄弟因為何事翻了臉。


    吃飯的時候,有好事者難免左右打聽消息。


    有帥帳附近的兵卒便小聲道:“是因為四將軍想要向山下突襲,但二將軍不準。”


    好事者便奇道:“四將軍雖然勇武,可山底下足足兩萬人馬,咱們這點人手如何打得過?固守山口居高臨下還有幾分勝算,可下山突襲絕非良策啊!”


    “四將軍也不願意冒險啊,可咱們糧食不夠吃了。”


    “唐人可惡啊,說是支持咱們攻打邏些城,可每一回送糧食來就隻給那麽一點,餓著肚子如何打仗?”


    “所以四將軍意欲下山突襲並非想要擊敗塞如貢敦,而是要搶奪他的糧食。”


    “可塞如貢敦的軍隊也要吃飯,想要搶奪他的糧食談何容易?”


    “二將軍也這麽說,所以兄弟兩個就吵起來咯。”


    “四將軍還真是暴脾氣……”


    ……


    “啟稟首領,山口傳來的訊息!”


    一卷薄薄的羊皮遞進紫山口下的帥帳,塞如貢敦拿起羊皮,先看了預先設定好的暗記,確認無誤,這才仔細辨認羊皮上的文字。吐蕃文字是桑布紮所創,將象雄古文、天竺文字糅合而成,是一種音節文字,而如今整個吐蕃會寫字、認字的也沒幾個,山上安插的細作是好不容易挑選出來的一個噶爾部落小領主,這幾個月他唯一幹的有意義的事就是這個。


    但這個小領主的文化功底顯然也不行,借助巡邏的機會從山口丟下來的羊皮卷上字跡潦草、歪歪斜斜,塞如貢敦看的兩眼發花才勉強辨認……


    “打我糧秣的主意?”


    塞如貢敦摸著臉上胡須琢磨半晌,覺得這個消息比較可靠。


    雖然兩軍對壘一個山口、一個山下,但因為有細作的存在所以塞如貢敦對山口的形勢較為了解,唐人的意圖很是明顯,逼著噶爾部落攻打邏些城,以達到吐蕃內部消耗、一損俱損的目的,從而使得大唐的西南邊境穩如磐石。


    所以大唐不可能給論欽陵充足的糧秣、軍械等等援助,否則兵強馬壯的論欽陵萬一直搗邏些城決一死戰,屆時無論論欽陵全軍覆滅亦或是被他攻陷邏些城,唐軍的意圖便落空了。


    論欽陵不僅是噶爾部落的名將,更是吐蕃年輕一輩當中出類拔萃的人物,智計無雙、腹有韜略,豈能看不明白這一點呢?


    所以對於論欽陵來說,當下僵持於紫山口就是最好的結果,可固守山口難免糧秣不足全軍挨餓,所以下山來搶奪自己的糧食,理由比較充分。


    似乎沒什麽問題……


    “首領,論欽陵有書信送抵,請首領親啟!”


    “嗯?”


    塞如貢敦還在琢磨這個消息的真偽,是否細作被發現之後反水,是否論欽陵故意放出消息引導細作……然後等來了論欽陵的書信。


    兩軍對陣,雙方主帥有什麽溝通的必要?


    “信使可在?”


    “在。”


    “讓信使帶著書信過來。”


    “是。”


    須臾,一個年歲不大的噶爾兵卒被帶進來。


    帥帳內光線有些昏暗,塞如貢敦讓人點起兩盞油燈,這才看著那兵卒問道:“書信呈上來。”


    兵卒自懷中掏出一封信,雙手遞上。


    塞如貢敦自然不敢接,萬一這兵卒從何處摸出一柄匕首給自己來一下怎麽辦?


    漢人可是有著“圖窮匕見”的故事……


    旁人有人上前接過信封,轉遞給塞如貢敦。


    塞如貢敦看著信封上工工整整的字跡,比先前那封密報好看多了……


    拆開信封,一目十行的將信的內容看完,而後拿起一旁的酥油茶喝了一口,凝眉沉思。


    信中論欽陵語氣謙遜,例數噶爾家族往昔之功勳、今日之困境,言及縱然闔族被放逐於伏俟城亦不曾對讚普心生怨尤,而是願意以闔族之血肉築就地域唐人的城牆,噶爾部落永遠忠於讚普、忠於吐蕃、是吐蕃不能割舍的一部分……


    但現在缺乏糧秣、難以為繼,不少兵卒凍餓而死,懇請塞如貢敦贈予一些糧秣。


    噶爾部落保證扼守紫山口,絕不下山一步。


    塞如貢敦目光複雜。


    事實上在整個吐蕃誰不知祿東讚的貢獻?現如今一統吐蕃最大的功臣卻闔族遭受放逐,丟棄於抵抗唐人的最前線,難免令一些人兔死狐悲、心生憐憫。


    他自己也對噶爾部落多有同情。


    可再是同情,也不能罔顧雙方陣營不同的事實,贈予糧秣?


    簡直癡心妄想……


    沉默半晌,塞如貢敦歎了口氣,道:“昔日我與大論同殿為臣一同效忠讚普,情誼非比尋常,隻不過當下有讚普之軍令才不得不率軍前來對陣沙場。然而你們也要知道,縱使我心中再是同情噶爾部落、再是與祿東讚交情莫逆,也不敢做出資敵之舉動,我不能背叛讚普,更不能任由族人因我之緣故遭受屠戮。”


    心裏對祿東讚很是忌憚,所以即便兩軍對壘,他也盡可能的委婉一些。


    公是公、私是私。


    祿東讚即便虎落平陽,也有著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本事,甚至隻要現在表態忠於讚普,讚普極有可能既往不咎準許祿東讚返回邏些城重新執掌大論之官職……


    不能得罪。


    那兵卒神色謙和,似乎早已料到塞如貢敦會這麽說,聞言看了看帳內四周,塞如貢敦便揮揮手將所有人斥退:“有什麽話,但說無妨。”


    他本身亦是百戰名將,隻要保持距離,眼前這個兵卒傷不到他。


    兵卒這才說道:“二將軍有言,此事的確為難首領您了,不過噶爾部落現在舉步維艱、每日凍餓而死的兵卒不計其數,隻能厚顏懇請首領念在往昔情分上提攜一把。既然贈予糧秣會引發邏些城那些人對首領之攻訐,不如演一出戲,噶爾部落趁夜下山突襲貴部,但隻是搶掠一些糧秣便即返回,首領佯裝被襲,而後力戰驅逐敵寇保全營地……不知首領以為如何?”


    塞如貢敦心中冷笑,論欽陵的確是聰明,可這個要求近乎於無恥了,我憑什麽配合你演這樣一出戲?


    就隻是為了往昔情分便要擔負被攻訐、被讚普懷疑吃裏扒外的巨大風險嗎?


    他想要斷然拒絕,但話到嘴邊,心中卻忽然一動。


    頷首道:“雖然有些為難,但畢竟彼此有這些情分在,幫襯一把倒也可以,回去告知論欽陵我答應了,讓他派人前來詳談吧。”


    “是!”


    兵卒很是振奮,施禮之後退出帥帳。


    塞如貢敦將杯中酥油茶一口喝幹,從旁邊翻出一張紫山口的輿圖,線條簡陋粗製濫造但是明確勾勒出附近地勢地形以及雙方兵力布置,取過一根碳棒在左軍糧秣堆積之處畫了一個圈,然後盯著輿圖沉思。


    ……


    “塞如貢敦答應了?哎呀呀,二兄還是你厲害啊,那老狐狸居然能答允給咱們糧食,還是掉進你的陷阱呀!”


    勃論讚刃聞聽塞如貢敦答應了論欽陵的請求,對論欽陵佩服得五體投地。


    論欽陵卻冷靜道:“是你傻還是塞如貢敦傻?軍營重地豈能放開任由敵人搶掠糧秣?你信不信隻要咱們按照約定前去,隻要靠近放置糧秣的地方就一定是鑽進一個大口袋被包圍起來一舉殲滅?”


    “啊?不至於吧,那可是塞如貢敦啊,豈能這般言而無信?”


    勃論讚刃覺得不可思議,塞如貢敦是僅在祿東讚之下的吐蕃重臣,即便是桑布紮也隻不過與其相提並論而已,這樣一個地位崇高、威望絕倫之人也能食言而肥?


    論欽陵哼了一聲,道:“兵不厭詐,沙場之上哪來那麽多的講究?不過幸好我也沒打算老老實實按照計劃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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