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瓊樓玉鳳夢中春或許人生隻是個幻境,你所殷切盼望的,從來不會出現,而一些似乎絕對不會出現的事情,卻往往就發生了。


    就比如重傷成這樣,跳下舍身崖的世寧,居然沒死。


    當他醒來時,看到了紅姑娘的笑臉,竟是紅姑娘救了他!在華山舍身崖上,當紅姑娘悵恨未能救那投崖的老婦時,世寧就對她生了好感,此時更是感激不盡。


    隻是他疏於言詞,不知道該怎麽表達。


    紅姑娘也沒多說什麽,隻是每天都拿藥來給世寧調治。


    她似乎很忙,每次過來,隻坐一小會兒,就匆匆地走了。


    此時世寧已沒有活下去的信心了。


    寧芙兒的死對他打擊極大,幾乎已將他所有的信念都摧毀,他不想再活下去了。


    這世界讓他心灰意冷,幾乎已沒有了任何的留戀。


    唯一的就是紅姑娘的笑容。


    若不是不忍心看到紅姑娘那失望的樣子,世寧連藥都不喝了。


    這些藥靈異無比,半個月後,世寧身上的傷已經痊愈了大半,惟一不能痊愈的,是他的心。


    所以他的經脈連同內心一齊冰封了起來,傷勢雖然好了很多,但仍不能行動。


    紅姑娘不在的時候,他就呆呆地望著天花板。


    這是用紅布蒙成的吊頂,上麵繡滿了各種各樣的花朵,其中一朵水色芙蓉尤為美麗。


    世寧怔怔地看著,寧芙兒那春花一般的笑容就在眼前閃現,他的心開始抽緊起來。


    他知道,他已不能在留在這裏。


    他要去找寧芙兒,就算真如紅姑娘所言,寧芙兒已經被葬在華山至幽至清的地方,再沒有人能打攪,他也要找到她的墳墓,從此守在旁邊,生生死死,再也不離開一步。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但世寧跟寧芙兒卻沒有江湖,他們隻能在彼此的吐沫中得一點生之聊賴,所以世寧無論如何都不能舍棄她。


    絕不能。


    在紅姑娘第三十七次來他這個小屋之後,世寧決定走。


    那是個深夜。


    他奮起全身的力氣,勉強將身子支起,向門走去。


    這是道很奇特的門,門外麵還是門,世寧推開第四道門的時候,外麵的冷風才撲麵吹來。


    他實在沒有想到,外麵竟然如此繁華,如此熱鬧。


    他養傷的屋子裏幾乎沒有一絲聲音,讓他錯以為是身處在荒涼的山岡上。


    但此時放眼望去,在他麵前的,卻是一個巨大的院子,裏麵張燈結彩,照得如白晝一般,人來人往,絡繹不絕。


    江湖豪客,豔女名姝,歡然雜坐,歌舞喧囂,幾乎比當朝太師府還要熱鬧一些。


    世寧不禁微微一愕:這是什麽地方?怎的如此繁華?他沒有多想,咬緊牙關,拖著身子向外走去。


    那些人隻顧著自己歡樂,哪裏還有人來管他?慢慢地,他走近了大門口。


    一想到這一步跨出去之後,隻怕就再也見不到紅姑娘了,世寧的心中禁不住一片茫然,但他的腳步並沒有停止。


    大門突然被人用力推開,帶起的勁氣將世寧淩空擊起,飛跌了出去。


    這一下突如其來,世寧傷勢本未痊愈,登時眼前一陣暈黑,重重地摔在了院子裏。


    就見一個彪形大漢醉醺醺地搶了進來,大叫道:“你們這裏的紅姑娘呢?快些出來讓大爺看看!”就見一個三十多歲、濃妝豔抹的女子走上前來,露出極豐富的笑容來,熱情地道:“這位大爺,紅姑娘很忙的,您先等一等?”那大漢狂笑道:“也不見我是誰?大爺等?你有幾條性命?”空中猝然幾道金光閃過,五根金條插在了那女子的身前。


    五根足碼的金條,隻是每一根都被捏成了鳳凰的形狀。


    這大漢雖然醉醺醺的,但頃刻之間能將金條隨意揉捏,手下功夫顯然絕不可小覷。


    那女子果然被震住了,回頭使了個眼色,旁邊的侍女急忙奔進了樓上,衝進世寧養傷的房間裏看了一眼。


    轉眼之間,那侍女又奔了回來,低頭顫聲道:“紅姑娘不在……”那大漢狂怒道:“一個婊子竟然如此派頭,大爺來了她居然敢不在?”猛地一個聲音冷冷地道:“你罵誰是婊子?”那大漢轉頭,就見世寧緩緩地從地上爬了起來,怒目看著他。


    那大漢倒是一愕,因為他橫行江湖,從沒遇到敢跟他頂嘴的,尤其是世寧這麽十五六歲的少年人!他狂笑道:“小子,你活膩了嗎?”世寧凜然不懼,冷冷地道:“這裏是正經人家,找婊子去妓院去!”那大漢又是一愕,跟著仰頭狂笑,道:“我常五爺今日活見鬼了,這裏不是妓院,那全天下再也沒有妓院了!小子,告訴你,這裏是大同府最大的妓院望鳳樓,這裏的第一金牌婊子,就是我方才點名要的紅姑娘!”世寧厲聲道:“胡說!”那大漢笑道:“娃娃,原來那紅姑娘乃是你的姘頭,所以你才這樣回護著她!別這麽沒出息,老子給你幾根金條,去娶個好人家的姑娘,別在這妓院裏跟龜公混了。”


    他從囊中掏出幾隻金條,那金條就如麵捏的一般,在他手中變幻著樣子,被他金剛般的指力隨意捏著。


    那大漢冷笑道:“江湖上都知道五鳳手常五爺的金子最好賺,隻要常五爺看中了你,磕一個響頭就是一根金條。


    小子,你過來,說一聲‘紅姑娘是婊子,我媽媽也是婊子’,就有一根金條。”


    世寧氣得臉色發青,冷笑道:“瘋狗一條,當真惡心。”


    被他一辱罵,五鳳手本來醉成赤紅的臉色登時鐵青,他的手突然抓了出去。


    世寧猛覺身上一緊,腦袋中一陣暈眩,待到清醒之時,卻發現胸口仿佛壓上了一塊大石,卻是那五鳳手的大腳踩在他身上,幾乎將他踩得窒息了。


    五鳳手腳下微微用力,世寧全身的血都仿佛衝到了臉上,將麵皮漲得紫青。


    五鳳手緩緩蹲下,左右開弓,先打了世寧幾十個巴掌,將他的臉打得血肉模糊,冷笑道:“說,‘紅姑娘是婊子,我媽媽也是婊子’!”世寧咬著牙,一個字也不說。


    五鳳手一記重拳將他的門牙砸掉一個,笑道:“聽說那紅姑娘是天下最賤的婊子,隻要你身上銀子夠,想讓她做什麽都行。


    老子今天帶足了金子,就是想讓紅姑娘做條狗,給每個人舔鞋子!”他瘋狂地大笑,突然,隻聽“奪”的一聲輕響,他手中的金條莫名其妙地就被人奪走了,接著一道劍氣宛如神龍擺尾,從他身下疾旋而起!劍氣金黃,帶著沛不可擋的力量,將五鳳手的臉照得一片通亮。


    五鳳手的酒全被駭醒,慌忙躲閃。


    那劍氣夭矯盤旋,如流星一般,對準他的心房刺下!五鳳手突地一聲大喝,左手霍然飛出。


    他的手心,紋著五隻鳳凰,他的手本就比普通人大很多,這一掌擊出,仿佛刮起來一陣狂風一般,鳳羽翻飛。


    五鳳手縱聲長嘯,發出一陣嘹亮的鳳啼!這是他成名的五鳳手,西北武林,不知有多少英雄豪傑折在這一招之下!但那金黃的劍氣卻淩空一折,“嗤”的一聲,就將他的手貫穿!劍氣消形,隻不過是一根金條——他自己的金條。


    金條的另一端,執在世寧的手中。


    五鳳手的身子不由得一震,因為隱在金條後麵的,是一雙宛如狼一般的眼睛,這眼睛中,竟然充滿了絕望與痛恨,以及殺戮的快感!手心那尖銳的痛楚這時才傳了過來,五鳳手一聲大叫,踉蹌後退!世寧緩緩將那根金條扔在了地上。


    他淡淡道:“記住,不要再辱罵紅姑娘,絕不要!”說完他的身子猛地一搖,張口一道血箭噴了出去。


    這不是鮮血,而是淤血,是他滯留在心脈中的積血,隨著這一擊,化淤而消。


    他的傷勢本就好了大半,而修煉成紫府寶訣之後,他的武功已有了不可思議的提升。


    可惜五鳳手不知道,他的精神一震,那隻被洞穿了的手揮了出去。


    他如此大的名聲畢竟不是易得的,這一下全力出手,暴猛的掌勁全都收縮聚合成陰柔的暗勁,就在世寧覺察之前,已經擊到了他的腰間!世寧猛一扭身,閃過了大半的掌力,但還是被一掌擊中,登時又是一口鮮血噴出!他的神誌有些不清醒,隻好借著這一掌之力,騰空飛起,連翻了幾個跟頭,落在了幾丈之外。


    五鳳手的掌勁實在了得,這一掌雖躲過了大半,仍然擊斷了世寧一根肋骨!五鳳手陰笑道:“我還以為你多大的能耐,沒想到……”他的身子倏然閃動,向世寧飆射了過來。


    世寧的身子一陣酸軟,神智恍恍忽忽的,竟似連躲閃都來不及了。


    突然之間,一道銳風破空而降,插在了世寧的麵前!五鳳手還在一丈遠處,身子竟然被這股銳風所激,硬生生地停了下來。


    世寧緩緩睜開眼睛,隻見插在他麵前的,竟然是他的舞陽劍!他大喜,一把抓住劍柄,抬起頭來,就見對麵樓台上有個戴青銅麵具的男子淡淡地道:“殺了他,這柄劍就歸你。”


    世寧大叫道:“好!”一把將舞陽劍拔了起來。


    他的心中立時充滿了無比的自信,劍柄那淡淡的涼意沁入他的手中,就如一個兩心相知的朋友的手緊緊握住他。


    他的瞳孔收縮,盯住五鳳手。


    五鳳手的眼神有些紊亂,這個亂糟糟的少年,身上居然散發著令他幾乎窒息的殺意。


    但西北武林,沒有人能勝得過他,一定沒有人!五鳳手手勢變幻,手心出現了五柄飛刀,再變,又是五柄,雙手各十柄,突然滿空寒光飛舞,二十柄飛刀四麵八方向世寧飛了過來。


    飛刀有前有後,有左有右,令人防不勝防。


    隻有五鳳手這樣的大手,才能一下子發出這麽多飛刀來。


    這本就是他看家的本領,絕沒有人能接得下!世寧沒有去接,他的人飛起,帶著他的劍,向五鳳手刺了過來!以攻為守,那麽這二十柄飛刀,便隻剩下了一把,隻有正麵向世寧飛來的那一把。


    這一把,正撞在舞陽劍上,被帶著向五鳳手一齊刺來。


    寒光射目,轉瞬就到了五鳳手的麵前。


    但五鳳手卻笑了,他的手上倏忽又多了五柄飛刀,刺耳的嘯聲破空而起,五柄飛刀化成五道寒芒,電射向世寧的胸口,而他自己淩空飛起,當頭向世寧撲了下來!這才是他真正的殺手,飛刀近在咫尺,已無法躲閃,何況還有他的撲擊!江湖上能逼他出這一招的,他隻遇到了五個,卻沒有一個能躲得開。


    世寧也沒有躲,他一聲大喝,舞陽劍猛地掄了開來,當頭劈下!無論五鳳手還是飛刀,都被這一劍劈成了兩半。


    這一劍是至拙的一劍,也是至巧的一劍!世寧落下,他沒有去看五鳳手,隻是愛惜地抹拭著手中的寶劍。


    舞陽劍連絲毫血珠都沒沾,果然是天下難得一見的寶刃。


    隻見樓台上那戴麵具之人悠然道:“兄台可否上來一語?”世寧抬頭,那人的麵具在燭光下青幽幽的,映襯著他長身玉立,姿態瀟灑之極。


    世寧點了點頭,拾階而上。


    樓上是個很清雅的閣子,並沒有什麽人。


    那人站在窗前,閣中擺著一個小小的酒席。


    那人雖然麵具遮臉,但仍能聽出他話語中的笑意:“名劍名俠,隻有兄台這樣的英物,方才不辜負這絕世的名劍。”


    世寧聽他稱讚,臉上微微一紅,謙遜道:“在下一點粗淺的武功,不值一提。”


    青麵人點了點頭,道:“你且刺我一劍。”


    世寧吃了一驚,忍不住訝然盯著那人。


    那人淡淡地道:“我讓你刺,你隻管刺好了,放心,傷不了我的。”


    說著,他的身上猛然鼓起一股淩厲的風勢,飆輪疾轉一般,向世寧卷了過來。


    世寧出其不意,身子被吹得踉蹌後退。


    那風陡然轉急,天風海雨一般迫在了世寧的身上。


    風中一股冰寒之意夾帶而來,世寧猛然一凜,此人竟然要殺他!“嗆”的一聲響,舞陽劍破鞘而出,一線寒芒陡然展舒而開,宛如景天徹地的白虹一般,自世寧的身前噴薄而出,向青麵人射了過來!青麵人袍袖一拂,笑道:“這還有些氣勢。”


    他一說話,那股淩厲的風勢便停了下來。


    世寧的舞陽劍的去勢也跟著衰落。


    青麵人身軀不動,淡淡道:“刺吧。”


    世寧不知道他打的什麽主意,但見他的目光從麵具後透出來,似乎帶著絲微笑,卻又極為寒冷,看不透底細。


    他的眼睛中,竟然有異樣的紋彩閃動,仿佛一目中藏了兩個瞳孔,閃爍著詭異的光芒。


    一縷隱透的冰寒沿著脊梁浮動,世寧突然清晰地感到,如果自己這一劍不出全力,隻怕此人將會殺了自己!他深吸了一口氣,心髒忽然按照一種奇異的規律跳動了起來。


    他的心脈之間遊動著一縷極淡但又極堅韌的真氣,就算在他昏迷不醒的時候,這股真氣仍然護著他的心脈,承繼著他的生機。


    而隨著這真氣的震動,他在華山頂上苦練兩年的紫府真氣,也緩緩?醒複蘇,在他身體中緩緩流轉起來。


    寧遠塵修煉的方法雖然不對,但這紫府真氣實在是天下第一等的武學,世寧這一全力施為,他的身上登時籠罩了一層隱隱的紫氣,舞陽劍緩緩展動,指向青麵人,小閣中的空氣突然沉重了起來!青麵人紋絲不動,但他的瞳孔卻在緩緩收縮。


    世寧突地一聲清嘯,舞陽劍電般射了起來,宛如毒蛇一般橫空一閃,飆飛向青麵人的麵門!青麵人突然出掌,“啪”的一聲輕響,舞陽劍已經被他合在了雙掌之間。


    世寧猛然一聲大喝,周身真氣被他完全貫起,一股腦湧入了舞陽劍中!劍身上立即發出一股悠長的龍吟,一股沛然的力量轟然從舞陽劍上炸裂,宛如狂龍一般,向青麵人橫掃而來!但無論這劍氣如何淩厲,青麵人的雙掌卻宛如兩座山嶽,將它們壓得死死的。


    世寧連鼓了三次勁,都無法將長劍多送出一分。


    但他的戰意卻更盛,仿佛不要命一般,不住摧動內息!青麵人忽然深吸一口氣,雙手驟變成爪。


    雙爪呈陰陽翻動,立時一股旋風從他掌間發出,隻聽一陣嗡嗡的厲聲長嘯,舞陽劍竟然被他的掌力淩空攝住,不能前進,也不能後退。


    青麵人真氣一吐,世寧情不自禁地向後退去!世寧一翻身,又是一劍刺出!那青麵人卻搖了搖手,道:“一劍就夠了……”他閉上眼睛,似乎在思索著什麽,突然道:“你沒有學過劍術?”世寧搖頭道:“隻學過兩天。”


    青麵人點了點頭,道:“難怪呢。


    你居然隻憑深厚的內力就能搏殺號稱西北凶狼的五鳳手許丹,看來潛力深不可測。


    但隻有內力是不行的。


    你可知道,我方才隻用了你一半的內力,就能將你振出?”隻有自己一半的內力?世寧不可置信地搖了搖頭。


    青麵人微笑道:“巧可破力,這就是武功的奧秘。


    你想不想學絕世的劍法?”世寧的眼神中閃過一絲黯然。


    許久,許久,他沒有聽見“絕世劍法”這四個字了。


    他的眼神倏然變得堅毅,道:“想!但是絕世的劍法又豈是我能學的?”青麵人淡淡一笑,道:“拿去!”他袖子揮動,一本書從他的袖中飛出,仿佛有人托著一般,緩緩向世寧飛了過去。


    世寧伸手接過,那書本上卻不蘊含著任何力道。


    他對青麵人高深的武功,不禁極為欽佩。


    隻見那書極為古拙簡單,微黃的書麵上隻龍飛鳳舞地寫了幾個大字:“大悲極樂劍法”。


    世寧隨手翻開一看,卻不禁身子一震。


    他翻到的一頁上,寥寥幾筆,勾勒出了一個持劍揮舞的人形。


    這似乎是一招劍式,但世寧的目光卻完全被吸引住了。


    他隱隱覺得,自己苦思許久不能想通的一個個武學難題,似乎都可在這圖形中找到答案。


    他情不自禁地全神貫注研看著這個人形。


    雖然隻是寥寥幾筆,但那人形卻越看越活,漸漸似乎從那書本上活了過來,筆墨縱橫中,在演練著一套極為深奧的劍法。


    看到妙處,世寧心曠神怡,不禁大叫道:“好!”那人形似乎受到驚嚇,依舊還原,貼在書中。


    世寧倏然醒轉,隻見青麵人微笑看著他,他不禁麵上一紅,訥訥道:“這等奇寶,我怎受得起?”青麵人笑道:“你隻管拿去。


    不過我有一事,想邀你幫忙。”


    世寧感激他賜書之恩,躬身道:“請講。”


    青麵人道:“你翻開書的第一頁。”


    世寧依言翻開,就見上麵用朱砂畫了個小小的財神,鮮活如生,捧著元寶,咧開嘴大笑著。


    青麵人道:“等你武功練成之後,再見到這帖財神,便是我求你之時。”


    世寧沉吟著。


    他知道,連青麵人都要找別人幫忙的事情,一定極不好解決。


    但《大悲極樂劍法》的確是天下少有的武功,他隻怕一輩子都無法再見到如此高明的劍法了。


    答應還是不答應?世寧腦海中忽然閃過許多幻影,踩在他臉上的腳,哭泣的臉,大雨,水牢。


    他突然一咬牙,道:“答允你了!”青麵人微微一笑,道:“你去吧。”


    第二章寧將青鋒伴湘裙青麵人目送著世寧下樓,他的眼神很悠遠,看不出在想些什麽。


    他背後的珠簾挑動,走出一個淡施粉黛的女子來。


    她低著頭,走到了桌邊,斟了滿滿一杯酒,送到了青麵人的麵前。


    這女子赫然竟是紅姑娘。


    青麵人接過那杯酒,紅姑娘柔聲道:“此人內力雖有根基,但武功卻不值一哂,也就隻能與那五鳳手鬥一鬥,主人為什麽要試他一劍呢?莫非他竟然比瀟湘劍客還要厲害?”她雖然如此說,但臉上的神色卻隱含著一絲笑意,顯然絕不是這麽想的。


    但青麵人的麵容卻極為肅穆,他緩緩道:“瀟湘劍客乃是湘西第一高手,家傳的春流劍法內外相合,與五鳳手這種混江湖的人自然不可同日而語,但我卻不屑向其出手,甚至連話都懶得跟他說。”


    他頓了頓,道:“但世寧卻更不相同。”


    紅姑娘笑道:“我見過他不止一麵,此人雖然有些肝膽,但衝動好事,不見得是什麽高手。”


    青麵人默然,緩緩道:“你錯了。”


    突然“格”的一聲響,他臉上的青銅麵具憑空斷成兩截,“乒乓”響動,落在了地上。


    麵具後的這張臉,略微有些蒼白,但更多的,卻是飛揚的神采,以及一絲大誌空負的寂寞。


    現在的這張臉,卻有一絲凝重。


    紅姑娘訝然道:“這……這是那一劍造成的?”青麵人點了點頭,道:“世寧絕不可小覷。


    他的劍術雖然低,但他憑借的卻不是劍術,而是感覺,一種先天的與劍相生的感覺。


    這種感覺,卻是極少人才會有的。


    連我都輕視了他。”


    紅姑娘定了定神,笑道:“就算他能一劍斬開這青銅麵具,還不是無法傷主人一絲毫毛?主人要殺他,不過舉手之勞而已。”


    青麵人搖了搖頭,道:“高手是拿來用的,不是拿來殺的。”


    他舉起酒杯,緩緩啜了一口,道:“這《大悲極樂劍法》,他練上幾個月,隻怕就可以擊殺喬大將軍了。”


    紅姑娘身子一震,道:“主人,這個任務,不是已經交給我和白玉樓了麽?”青麵人道:“白玉樓清氣有餘,殺氣不足,喬大將軍武功極高,恐怕不是他能夠殺得了的。


    還是你與世寧聯手,成功的機會比較大一些。


    記住,如果失手,隻有一死!”紅姑娘躬身道:“是!”她的身子俯下,眼神竟也極為複雜。


    世寧已不想再走了。


    有了《大悲極樂劍法》,天下無處不是樂土,他為什麽還要從這裏逃走呢?他心中思慮甚少,比較適合研習這等上乘武功。


    這時按下心中的狂喜,細細翻看這本劍譜,不由頓時被吸引住了。


    大悲極樂劍法與先前在水牢中的江湖客教他的劍法竟然隱隱相通,都是激發自身的情緒,融入劍法,從而爆發出超越自身極限的力量。


    大悲的“悲”,極樂的“樂”,乃是人類兩種情緒的極端。


    由“悲”“樂”相合相生,宛如陰陽相須,便衍變出萬事萬物,也就舉以為千招萬式的劍法。


    所以這套劍法教的並不是實際的招式,而是運劍的法門。


    隻要法門對了,招式便層出不窮,千變萬化,如長江大河,玉樹樓台,永無窮盡兼且威力浩然,誠為天下第一等的劍法。


    世寧整個身心都沉浸在其中,也不知過了多時,突然,房子中亮起一盞燈來。


    這突然出現的強光讓他的眼睛極不適應,不由得緊閉了起來。


    隻聽紅姑娘笑道:“這麽黑,你還能看得見麽?”世寧慢慢睜開眼睛,這才發現,外麵的***已熄,連帶著房內也是一片漆黑。


    他看書入迷,眼睛緊緊貼在書本上,精誠所至,並不覺得有什麽黑,居然也能看清楚書上的文字。


    這一合眼之後,便什麽都看不見了。


    他見紅姑娘問,訥訥地答應了聲,站了起來。


    紅姑娘冷笑道:“瞧不出來你好的還挺快,昨天躺在**動都動不了,今天就能打能跳的了。


    這樣下去還得了?不出幾天,你就能上天了。”


    說著,不由“嗤”的一笑。


    世寧搔著頭,跟著笑了起來。


    紅姑娘拿過一疊東西來,“啪”的一聲摔在了他麵前,道:“這些東西,你怎麽賠給我?”世寧心下奇怪,抬目看時,就見這一摞全都是帳單,什麽“上好長白山老參,紋銀一百兩整”、“三十二年茯苓,紋銀九十一兩”、“天山七瓣雪蓮,紋銀三百二十兩”等等。


    帳單很厚,怕不有五六十張。


    世寧越看心下越驚,那隻手竟然漸漸沉重,再也翻不下去了。


    頭也再不敢抬起看紅姑娘。


    紅姑娘卻不放過他,緊緊盯著他,冷笑道:“這統共是紋銀四千三百五十六兩,你大老爺慷慨,就還我們四千四百兩好了,剩下的那點餘頭,就當是我們的辛苦費。


    這些天來為了伺候你這大老爺,我可少做了多少生意?”世寧忍不住抬頭來,深深看了紅姑娘一眼。


    紅姑娘瞪眼道:“看什麽看?難道你想賴帳?”世寧搖了搖頭,道:“我沒有錢,但我將來有錢了,我一定還你。”


    紅姑娘哈哈大笑,道:“你還真成了大老爺了?講什麽將來有錢?”世寧低下頭,道:“那你說該怎麽辦?”紅姑娘歎了口氣,道:“本來是有兩條路給你走的,第一條賺錢雖然稍微慢了一點,但總算還能還得起債,以你的相貌,在五鳳樓做那麽一年半載的生意,攢下四千兩銀子,不算什麽難事。


    但你還沒開張,就打了客人,這條路已經沒法走了。


    剩給你的,隻有第二條。”


    她頓了頓,世寧知道她一定會說下去的,也就不再問。


    紅姑娘瞟了他一眼,道:“這條路就是,殺人!”世寧一驚,但他隨即冷靜了下來,沉吟道:“我武功太低,殺不了值四千兩的人。”


    紅姑娘冷笑道:“但你今天所殺的五鳳手,至少有人會出四萬兩要他的性命!”世寧精神一振,但瞬即黯淡了下去:“但我在那戴麵具的人麵前,卻連一招也遞不出去。”


    紅姑娘“嗤”的一聲笑了,話語中大見緩和:“像他那樣的人物,你就不要想了。


    這世界上,也不見有幾個人能比他貴的。”


    世寧思索著,道:“那我隻殺壞人,不殺好人。


    等我還完了你的錢,我就不殺了。”


    紅姑娘道:“就依你了。”


    她緩緩向外走去:“趕緊練你的劍法吧,你的武功高一點,賺錢就快一點,你也就能早些還清我的債。”


    她那火紅的衣衫在黑暗中看去依然是那麽耀眼:“其實這個世界上何嚐有好人?你多慮了。”


    世寧悵然地望著她走遠,手緊緊握著舞陽劍。


    這柄劍,能給他曠世的武功與敵國的富貴麽?就算可以,那麽它還能給他什麽呢?他要的,還有什麽?一個月過去,世寧在這個房間與劍譜中沉浸的一個月。


    這一個月,紅姑娘竟然再沒有來。


    一開始世寧心中尚有些煩亂,但隨即就沉靜了下來,因為他不能沒有高明的武功,否則,他將不能再希冀什麽。


    所以,他整個人與心都沉浸在這劍譜中,渾然忘記了這世界與自我。


    他的紫府真氣也穩定了下來,能夠隨著心意運用自如。


    舞陽劍仿佛變成了他另外一顆心髒,隨著呼吸吐納自由地舞轉著。


    隻是他並不知道自己的武功究竟到了什麽地步,因為除了送飯的丫鬟之外,他再也沒見到一個人。


    房門重閉,他甚至聽不到外麵的一絲聲音。


    他也不想聽。


    光陰流逝,直至有一天,紅姑娘身上的淡淡香氣,重新充滿這個房間。


    十六歲的少年的臉上已經露出了些滄桑,薄薄的胡須將男性那剛毅的線條襯露了出來。


    在這幽暗的光線下,他的目光竟然有著與年齡不相稱的深邃,當紅姑娘看著他的時候,他正抱著劍,靜靜坐在房的正中間。


    他麵前沒有書,他也沒有動作,但紅姑娘的臉上卻露出了一絲訝色。


    因為同樣的姿勢,她也在青麵人那裏見過。


    她知道,世寧並不是在修習,他一樣在修煉,不過卻是更深層次的修煉,他在用“意”而運劍。


    紅姑娘實在沒有想到,世寧的進展竟然如此迅速,或許青麵人說的沒錯,加上他,刺殺喬大將軍的任務將更可能成功。


    她輕輕咳了一聲。


    世寧頭抬了起來,見到紅姑娘,他臉上竟然顯出了一絲慌亂,急忙站了起來。


    紅姑娘盯著他,她赫然發現,她已無法看清楚這個人。


    似乎總有某些細節的東西是朦朦朧朧的,在急速變化著,瞻之如此,忽焉為彼。


    這時的世寧,仿佛是一朵雲,又仿佛是七彩的琉璃,時刻變化著自身的形狀,讓紅姑娘無法取得一個整體的把握。


    她凝視著,破顏一笑:“你終於準備好了。”


    世寧點了點頭,他並不認為自己的武功已經打倒了高手的境界,隻不過他此時的疑問,《大悲極樂劍譜》已經無法再給他回答。


    紅姑娘淡淡道:“我們可以走了。”


    喬大將軍在邊關。


    世寧與紅姑娘在大同。


    當時韃靼部勢力強大,大軍屯集,直逼長城一線。


    北出大同府,過東勝城,再往西去就是韃靼控製下的亦不喇大漠了。


    路程不過兩天時間,風物卻從繁華的關內,變成了大漠風沙的塞外。


    一路上隻有世寧與紅姑娘。


    還有的,就是一隻琵琶。


    紅姑娘的琵琶居然彈的非常好,白玉一般的手指灑開,那曲子,竟然比眼前的草原還要雄闊。


    世寧能做的,就隻是傻傻的聽著,傻傻的笑。


    遠處,那怒卷的黃雲,的確沒有紅姑娘那火豔的紅衣以及嬌豔的臉龐好看。


    大漠黃沙,也隻有這樣,才格外有了俠骨。


    俠骨柔情的俠骨。


    突然,遠處響起了一陣駝鈴。


    大沙漠中,馬不能行,隻有能囤積水分,腳趾肥厚的駱駝,才能夠供人載乘。


    那駝鈴聲緊緊密密,似乎有千萬騎一般。


    紅姑娘住了琵琶,與世寧舉首相望,就見遠遠一隻大纛緩緩升起,纛中寫了個大大的“糧”字。


    紅姑娘低聲道:“看來這些官兵是押送糧草到邊關去的,你可迎上前去,說自己想參軍報國,等混進去之後,再覷便刺殺大將軍。”


    世寧道:“那你呢?”紅姑娘道:“軍中不可有女子,我跟去的話太礙眼。


    放心,我會暗中接應你的。”


    世寧點了點頭。


    紅姑娘衝他一笑,琵琶聲叮叮當當地響著,緩緩向戈壁的另一麵行去。


    世寧看著她的紅妝漸漸被沙漠黃風吞噬掉,心中不禁一陣悵茫。


    那解糧的隊伍卻漸漸行近了,當頭的便是一個魁梧的大漢,看打扮是個副將。


    世寧迎向前去,說明來意,那副將大喜,也沒多問,就讓他隨軍一齊行走。


    突地戈壁上發一聲喊,搶出了一隊人馬。


    那副將經驗甚豐,並不慌張,拿出一隻牛角來,莽莽蒼蒼地一陣吹動,就見那馱著糧草的駱駝一齊住步,而載人的駱駝卻加緊腳步,瞬間搶上前去,在糧草前麵布起了一個大大的屏障。


    世寧遙遙看去,就見搶出來打劫的那幫匪徒一個個滿臉菜色,手中提的都是鋤頭、鐮刀等物,在這狂暴的風沙之中,似乎站都站不住。


    世寧情知這些都是餓昏了的災民,實在沒有辦法才來打劫糧草。


    但不幸的是他們打劫的,卻是軍糧,那是殺頭的死罪。


    那副將冷笑幾聲,舉手揮舞了幾下,猛然一陣劇烈的暴響,他背後的兵丁一齊掣出火槍來,向空放了一輪。


    這戈壁極為空闊,槍聲響起來,極為攝人。


    那些匪徒登時麵色蒼白,鋤頭、鐮刀落了一地。


    副將哈哈大笑,道:“你們這群亂民,還不趕緊滾開,免得無謂丟了性命!”那些匪徒見押糧的兵丁全都是手持火槍,盔甲鮮明兼且人數眾多,知道討不了好處,一齊耷拉著腦袋,轉身走去。


    但他們實在太過饑餓,就在撤退之時,有些人已經忍受不住,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了。


    世寧想起自己浪跡江湖的日子,那時求一飽而不得,常常一餓就是幾天。


    眼見這些人如此淒慘,不禁觸動了心中的感慨,道:“將軍,我們馱了這麽多糧草,何不分他們一點?保家衛國,還不是為了黎民百姓?”那副將大驚,道:“這些糧草乃是軍糧,沒有大將軍的吩咐,何人敢動?那是殺頭的罪的!”世寧急道:“可是眼看著這些人餓斃在路,將軍又怎忍心?”那副將掀須道:“你言也有些道理。


    本將不是不救,隻是力有不及啊。


    也罷,將我們帶著自吃的糧食,分一些給他們就是了。


    你要知道,現在最金貴的就是糧食,我奉大將軍之命,到鳳翔運糧,大將軍命令是一萬擔,但鳳翔附近十三個州,才籌了八千擔,民力凋敝啊。”


    說著,吩咐手下將路糧擔了一些出來。


    世寧大喜,急呼道:“你們且慢走,有糧食了!”那些匪徒聽到呼喊,大喜,狂奔而回。


    有幾個年老的,竟然喜的一口氣喘不上來,就此倒斃。


    且幸匪徒不是很多,人人分了兩個饅頭。


    隻見他們欣喜的連話都顧不上說,拿起饅頭就狠勁地塞在嘴裏,還不等嚼幾口,就急急忙忙地咽下去,又狠勁將口中塞滿。


    世寧見了心下淒然,一麵發放饅頭,一麵不住搖頭。


    那副將也是感慨萬千。


    那些饑民吃光了饅頭,猶自戀戀不舍地望著駝背上滿袋的糧食,腳下雖然挪動,但眼睛卻不轉過去。


    世寧隻好呼道:“走罷!軍糧關天,不可妄動,什麽時候不打仗了,大家就都有飯吃。”


    就聽一個饑民歎道:“這天下還有不打仗的日子麽?我是看不到嘍。”


    他們見糧食無望,打又打不過,隻好慢慢地散了。


    天色卻漸漸黑了下來,副將抬頭看了看天色,道:“不好,這一耽擱,恐怕日落之前,趕不到關口了。”


    世寧笑道:“趕不到就明日再走好了,關外匪徒,不過是些饑民,怕什麽?”那副將麵有憂色,道:“我怕的不是饑民。”


    世寧向四處望了望,道:“還有什麽可怕的?”那副將道:“風。”


    他一句話剛說完,天色倏然變得黑了起來。


    方才還沙沙呀呀響著的風聲,驟然劇烈了起來。


    卷天的枯黃色一變而為深沉的漆黑,將半個天空遮住,然後奔馬一般向另一半天空衝去。


    哪消得多時,整個天空都是黑漆漆的顏色,鬱雷一般的聲音響個不停。


    世寧雖是生長中原,但見風勢如此猛惡,也知道不好。


    那副將的臉色卻全然變了,大喊道:“快!快去那個山腳下!”這時風聲已經極為峻急,他話音剛一出口,就被風吹散了。


    滿地黃沙被吹起,幾乎對麵見不到人影。


    那副將跺腳道:“這可怎生是好?這可怎生是好?”世寧以手遮麵,舉頭張望,就見天空一片黃茫茫的,隻有那麵大纛還能看得見。


    他大呼道:“將軍不要著急,我有辦法!”他深吸了口氣,真氣從心脈中迫出,將顏麵護住,身子騰空而起,向那大纛撲了過去。


    那掌纛的士兵喝道:“什麽人?”世寧厲聲道:“將軍有令,向山腳處行!”就在這時,一陣狂風卷來,咯嚓一聲,插著大纛的旗車吹裂,大纛向後飛去。


    世寧飛身而起,雙掌已握住了大纛。


    但那風勢強勁凶猛,直欲毀天滅地。


    他咬緊了牙關,真氣提運到極限,方才將那麵大纛掌穩了。


    他先靜立不動,等那風勢略緩,方才踏出一步,掌著大纛緩緩向山腳行了過去。


    這大纛便是軍魂所在,解糧的士兵們見大纛移動,也就跟了過來。


    那山腳隻有幾百丈遠,卻整整走了一個時辰。


    那山並不高,不過有了點遮擋,風勢便小了許多。


    駱駝歸結在一塊,查點之下,卻幸而沒有走失的。


    山腳之外,卻是黃雲暗卷,天與地仿佛抱成了一團,霹靂怒發般響個不停。


    世寧武功雖然初成,但麵對這天地之威,卻依然不禁心動神悸。


    那副將怔怔地望著外麵,喃喃道:“看這樣子,沒有兩天三天,這風隻怕停不了。”


    世寧也心中擔憂,寬解他道:“這等天災,遇上了也沒辦法,將軍且請放開些懷抱。”


    那副將歎了口氣,道:“你可知道,關口就在十裏之外,如果方才我們不賑濟災民,就能趕在風來之前入關,那就不怕狂風了。”


    世寧怔了怔,那副將自言自語道:“這一耽擱,無論如何都趕不上大將軍的期限了!”那狂風果然越來越猛,兵丁們奮力撐起帳篷,拿出冷水幹糧來吃,那副將搖了搖頭,卻什麽都不吃。


    狂風直刮了三天三夜,方才漸漸止息。


    等眼前略認出路來,那副將便催促上路。


    一路之上,眾人的臉色都很沉重。


    果然十裏之外,就是一個小小的關口。


    入關之後,兩麵都是山,風刮不起來了。


    又走了兩日,遠遠就見一連串大營,那副將臉色更是惶恐,趕著眾人向營中走去。


    隻見一乘馬絕塵而來,還未走近,馬上的兵丁便大聲道:“大將軍傳鄭明!”那副將身子一陣哆嗦,翻身下了駱駝,跟著那兵丁跑進了大營。


    營中奔出許多兵丁,將押糧的駱駝接了,又招呼世寧跟那些押糧的士兵進營。


    他們剛走進營地,就聽當先的金帳大營中傳出一聲虎吼:“斬了!”接著,就見鄭明副將被幾個人推著,麵如死灰一般搶了出來,綁在了一根暗紅色的柱子上。


    劊子手扯起鬼頭刀,在旁邊的石頭上磨著。


    一聲聲裂人膽!世寧大驚,搶上前一步,大叫道:“為什麽?為什麽要斬將軍?”旁邊眾人一齊大驚,押糧的士兵有幾個一路與世寧很談得來,這時悄悄地拉著世寧的袖子,使眼色讓他不要講話,世寧見那副將吃盡了苦頭,未喪命在風沙中,卻要喪命在軍營中,心下急怒,卻哪裏理會他們的勸告?就聽金帳中傳出一豪闊的聲音,一字字道:“你問為什麽?”第三章邊角清吹漠上塵那聲音中充滿了威嚴,但世寧熱血上頭,哪裏管什麽官威軍威?大聲道:“對,我就要問為什麽!”那聲音厲聲道:“拿下!也一齊斬了!”左右搶上幾十位帶甲的士兵,拖住世寧,那人冷笑道:“有軍紀不知道遵守,你不配問為什麽!”世寧隻覺胸臆中存著一股悶氣,他實在想不通,為什麽糧草運到了,卻還是要斬首?難道因為天災而耽擱了時辰,也是人的過錯不成?他怒聲道:“我不服!”那聲音道:“本座講的是軍威,本不求你服。


    但你想必死不瞑目,我就破例一次!”“嗆啷啷”一陣響,一個包袱從金帳中摔了出來,落在了世寧的麵前。


    “打開來看!”世寧蹲下身來,打開包袱,就見中間包的是腰牌,證明每個士兵身份的腰牌。


    這一包袱,大約有兩百多隻。


    世寧疑惑地抬起了頭。


    那聲音沉然道:“軍中缺糧,前日便已斷炊。


    軍心震動,上將軍曹魏為了振奮人心,於是帶領三萬人請戰,本座本不肯,但遙盼糧草不至,軍心漸漸渙散,唯有背水一戰,免得大家餓麻了手腳,那時韃靼部蒙古兵攻打過來,疆土難保。


    本座隻好應允。


    但將士饑餓,戰力大打折扣,這一戰……”他住口不語,沉默了片刻,道:“這包袱中的腰牌,每一人都是副將以上的官銜,沒有一人怯懦偷生,都戰死了!戰死了!”他極為憤怒,聲音漸漸抬高:“這一切,又是因為誰?”副將鄭明身子栗栗發抖,頭低下不敢上看。


    世寧也被震懾住了。


    兩百將士,那麽死亡的士兵又有多少?這一戰……但他昂首道:“大漠風災,人力難抗,又豈是鄭將軍所能抵擋的?大將軍如此裁斷,未免有些不近情理!”大將軍冷笑道:“你還是不服?鄭明,我問你,我給你的期限,夠還是不夠?”鄭明身子篩糠一樣抖著,叩頭道:“大將軍的期限,足足夠的。”


    大將軍厲聲道:“那為什麽會遲延?”鄭明道:“屬下路遇饑民,心中不忍,就將隨身帶著的幹糧分了他們一些,所以耽擱了幾個時辰,方才遇上大風。


    是屬下該死,屬下願意以死謝罪!”大將軍道:“但知小仁而忘軍紀,豈是我輩軍人所為?來人,斬了!”鄭明麵如死灰,任憑著旁邊眾人拖曳。


    大將軍道:“其餘運糧眾人不知勸諫,也一齊斬了!”帳外眾人一齊轟然答應,將運糧的兵丁一齊拿下。


    世寧大叫道:“住……住手!”大將軍冷笑道:“朽木不可雕!到現在你還不服氣?本座軍紀不是為一人而設,豈能容你放刁!”世寧高聲道:“大將軍且聽小人一言!小人等罪在不免,但與其死在將軍刀下,不如報效家國,死在沙場上!請將軍容我們與韃子一戰,下人雖死無怨!”那大將軍沉默了片刻,道:“糧草才至,人馬將養未已,不宜作戰,所以本座撤了十裏地,便是要休養生息的。”


    世寧道:“大將軍一味撤軍,韃靼驕橫,未必不會乘勝追擊,那時我軍將養未已,隻怕更是狼狽。


    不如就遣我們這待死之人,前去挑戰韃靼,引開他們的注意力,大軍乘機休養。


    小人等願以待死之身行些許有為之事,戰死沙場,以全大將軍的軍威!”他這一番慷慨激昂的話說出來,鄭明等人心中也不由甚是激蕩,一齊跪下身來,大聲道:“求大將軍恩準!”大將軍沉吟道:“你之所慮,也不是沒有道理……本座就準你們戴罪立功,若是能夠拖住韃靼一兩日,便不再追究你們的罪行。


    記住,此身有為,不可便死。”


    世寧、鄭明等人聽大將軍的口氣鬆動,登時大喜,一齊跪下來謝恩。


    那大將軍揮手道:“你們去吧!”世寧與鄭明帶領著押糧的兩百多兵丁,離開了大營,向十裏外的韃靼城行去。


    這一路蒼蒼涼涼,大有風蕭蕭兮易水寒的肅殺。


    鄭明走一步,歎一口氣,想起韃靼大軍,何止十萬,自己這兩百多兵丁,豈不是以卵擊石?臉上不禁甚是愁苦。


    世寧心中也一點主意都沒有。


    但總不能死在大營之中,且逃出來再說。


    他何嚐不知道韃靼勢大,非百人可敵,但又能怎樣呢?風似乎更大了,此處沒有黃沙,那風貼地吹來,就如刀子一般割著人麵。


    風中忽然有紅衣一閃,世寧驚喜地叫道:“紅姑娘。”


    紅姑娘就如一瓣仙香,盈盈自空中落下,笑道:“你見到這位大將軍了,感覺如何?”世寧道:“心狠手辣,殺人如麻!”紅姑娘點了點頭,笑道:“那是你建立功勳,接近他的時候了。


    我有個故事,你聽不聽?”世寧自然不能不聽,紅姑娘道:“我們那邊的家鄉,流傳著一個很古老的故事,傳說在遙遠的海的那邊,有一個很大的國家,他們的軍力很強,敵人圍困了整整十年,也不能攻下城來。


    後來那敵人就想了個辦法,假裝撤退,留下了一個巨大的木馬。


    那個國家見敵人撤退了,就將那木馬當作戰利品抬回城中,舉國歡慶。


    但沒人想到木馬中藏著敵人英勇的戰士,就在大家狂歡熟睡之後,戰士們悄悄鑽出,打開了城門,敵人蜂擁而入……號稱永不隕落的金城湯池,就這樣被一匹木馬打敗了。”


    她盈盈的目光盯在世寧的臉上,淺笑道:“你明白了麽?”世寧沉吟著,他咀嚼著紅姑娘話中每一個字的意思,終於,緩緩道:“我明白了。”


    紅姑娘笑道:“那我就可以走了。”


    又一陣風吹過,她已不見。


    她就仿佛天上的仙子,倏忽來去,難尋蹤跡。


    世寧口張了張,終於閉住。


    他似乎有一句話想問她,但卻還是沒有說出來。


    鄭明一直盯著他們看,這時候悄悄地問道:“這位姑娘是什麽人?”世寧沉默著,沒有回答,突道:“我們回去。”


    鄭明一驚,道:“什麽?回去?”世寧緩緩地笑了:“不錯,回去!”他的眼睛中似乎閃爍著刀鋒一般的鋒芒,他的身上,也充滿了一種奇異的自信力,這時的他,竟然有種讓人不由自主就敬服的力量!他們才一踏進營門,大將軍的聲音就響了起來:“怎麽,你反悔了?”世寧心中一震,他這才知道,大將軍竟然是位修為極高的高手。


    能夠單憑耳力,就能辨識出來人是誰,如此高手,世寧還是第一次遇見!他緩緩道:“我來求大將軍幾件事。”


    大將軍沉吟著,道:“你講。”


    世寧道:“我請大將軍再撤兵十裏。”


    大將軍重重哼了一聲,道:“還有什麽事,你一齊說了!”這大將軍之威,雖然隻是一聲重哼,但鄭明等人已然變了顏色。


    世寧卻毫不在乎,侃侃而談道:“我要大將軍分四千擔糧食給我,另外,要兩百匹最好的戰馬!”此話一出,連鄭明都吃了一驚。


    大將軍反而不說話了,過了許久,他慢慢道:“我方才翻看名錄,你不是軍中之人。”


    世寧點了點頭。


    大將軍道:“再撤十裏,軍心未必不震動,而糧草、戰馬更關乎戰力,於大軍性命攸關,我本不該托付給一個我不了解的人。”


    世寧又點了點頭。


    大將軍隱隱笑了笑,道:“但我答允你!”世寧精神一振,道:“多謝將軍!”大將軍道:“好自為之,我等你的捷報。”


    這大將軍的命令一傳下去,登時大營中嗚嗚嗚嗚盡是號角聲。


    兵丁們全都拔營起寨,向後退去。


    大營刹那間隻剩下一地狼藉,和整整齊齊的兩百大車糧草。


    每一車二十擔,整整是四百擔糧草,鄭明竭盡全力籌集所得的一半。


    糧草的旁邊,是兩百匹鞍韉齊全的戰馬。


    世寧直到大軍遠去了,方才道:“各位兄弟,咱們也上路吧。”


    他手上拿了一把號角,對眾人道:“此物你們可有?”鄭明道:“押送糧草之時,為了宣明此乃軍糧,配備了一些。”


    世寧道:“你們在營地裏找一找,越多越好。”


    眾人搜了半個時辰,湊了湊數,大約有一百多隻號角。


    世寧點了點頭,道:“也差不太多,出發吧!”眾人翻身上了戰馬,世寧一馬當先,向韃靼城衝去。


    鄭明回首看著糧草,道:“這些糧車怎麽辦?”世寧道:“先放在這裏,自然有他的用處!”鄭明便不再問。


    馬行迅速,哪消多時,便遙遙看到了韃靼城。


    世寧示意眾人藏住身形,拿出號角來蒼蒼茫茫地吹了起來。


    鄭明驚問道:“此乃撤兵的號角,難道你不怕韃靼們知道?”世寧悠然笑道:“正是要讓他們知道!”一百多隻號角吹起,順著風勢,飄進了韃靼城。


    遙遙隻見城中旗幟翻湧,不多時,城門大開,韃靼士兵宛如潮水一般湧了出來。


    世寧斷然道:“退!”他帶著眾人一齊翻身上馬,大將軍撤向南方,他卻向西北方向行去。


    他們坐下都是精選的良駒,不多時,就將韃靼士兵拋在了腦後。


    世寧登上一個小小的山頭,命令眾人再度吹響號角,一麵將衣服、兵器什麽的撒了滿地。


    他們一路疾行,又上了一個山頭,遙遙望去,隻見韃靼士兵們歡欣鼓舞地撿起他們丟的東西,大叫大嚷著什麽,更加精神百倍地追趕。


    世寧心下暗喜,又命令眾人前行。


    這一路兜了個大大的***,最後回到了存放兩百輛糧車的地方。


    日已西斜,餘暉漸漸消沉了。


    世寧指著南方,道:“你們快去尋著大將軍,說三更時分我會打開城門,大家一舉攻入!”鄭明聽了大喜,問道:“你如何打開城門?”世寧笑道:“這個你就不用管了。”


    鄭明心下有些疑惑,但他的性命是世寧救的,也就不再多問,依言去了。


    世寧端坐在地,運起內力,將那號角吹得嘹亮無比,遠遠就聽到大軍奔走之聲,他悄悄將那號角藏在懷中,雙手分開糧草,躲了進去。


    他的武功極高,這一運勁,直透進糧草的最深處,就算再精明的士兵,也看不出端倪來。


    他緩緩運轉真氣,呼吸變得悠長之極,全身放鬆,連一點聲息都不發出來,靜等著韃靼士兵前來。


    他算準了經過這一番長途跋涉之後,韃靼士兵必定已經懈怠,再加上天時已晚,他們見到這麽多的糧草之後,必定不會再向前追趕,而是將糧草當作戰利品,運回城去。


    那麽他就也安安全全地進了城,隻等三更天時開門放人。


    大將軍既然如此缺糧,韃靼想必也好不到哪裏去。


    這些糧草,足以引動他們的貪欲。


    他想的沒錯,那些韃靼士兵追了半天,起初還有些衣服、兵器,到後來漸漸什麽都沒有了。


    但那惱人的號角聲卻一直縈繞在耳邊,似乎轉過山頭來就能追上。


    這般奔走了四個時辰,一見到如此多的糧車,登時都是一陣歡呼,衝上去抱住了大叫。


    糧車緩緩行動,是那些韃靼兵丁推著向城中走去。


    世寧心下暗喜,但他行事謹慎,真氣沉得更低,身子更加放鬆,絕不肯露出半點破綻來。


    足足又走了半個多時辰,耳聽更多的韃靼士兵歡呼,知道已經進了城了。


    這場戰爭已經持續了太長的時間,一旦看到勝利的希望,韃靼士兵們都極為歡喜,真如紅姑娘的故事一般,城中展開了歡慶,久久不絕。


    世寧在糧車裏靜靜地聽著,他的心中忽然有了些紊亂:究竟自己這樣做對不對?這些韃靼難道就不是人?城破之後,他們的命運又會如何?世寧連想都不敢想!但此時已由不得他後悔,人聲漸漸消沉了,他又等了半個時辰,等確信外麵沒有人了,才慢慢從糧車裏鑽了出來。


    今晚的月好圓。


    世寧摸了身上,舞陽劍還在,他的心不禁安定了許多。


    突然,頭頂上傳來一聲輕輕的笑聲。


    世寧一驚,腳步錯動,滑開了兩丈,就見他藏身的糧車上麵,站在一個白衣人。


    如練的月華照在他身上,他就宛如一塊琢好的白玉,晶瑩而透亮。


    他披了一件極其寬大的袍子,幾乎將整個身子都遮住了,隻露出小半張臉,和他的劍柄。


    那劍柄上鑲了一塊極大的美玉,在月光下隱隱流轉,映生出波紋一般的暈光。


    暈光照在他的臉上,他的臉也如白玉一般,清秀絕塵,沒有半點瑕疵。


    天寒地凍,大風淩厲,他竟然赤著雙足,雖然是踏在糧草上,但那腳也如一雙白玉,極為精致,宛如女子。


    他悠然地看著世寧,悠然地笑道:“我在猜,你什麽時候才肯出來。”


    世寧心下暗驚,料不到自己如此隱秘的行藏,居然會給別人看破。


    那麽此人的武功,豈不是已不可思議了麽?他一念及此,不禁甚是氣餒。


    自他修習紫府真氣,再練大悲極樂劍法,都不曾與人真正敵對過,內心中其實甚沒有自信。


    這時念及對方武功高絕,心中便沒有了自信心,不禁又做回了那個搶粥吃被人追打的流浪兒。


    那白衣人悠然道:“秋風清月夜,帝成白玉樓……你就叫我白玉樓罷。”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也有些溫婉,白玉樓的目光注下,臉上仍然是溫和的笑容:“我要殺你!”他的人倏然射在空中,一片銀光閃動,他的劍已出鞘,向世寧直劈而下!他的劍,也如一整塊的白玉裁成,通體潔白,晶瑩透明,看上去極為珍異。


    這一劍,仿佛將漫天的月光一齊卷起,擊向世寧的,不是劍,而是月,是月光。


    月光照耀,無處不在,也無法抵擋。


    鞠水月在手,天心月自圓。


    這一劍?該如何擋?世寧心下更是紊亂。


    他忽然發現,自己無論如何都無法施展出如此優雅的劍法來。


    也許自己注定是個不優雅的人?這一劍擊向的,並不止是他的人,而且是他的心,他的精神,他的信念!月光陡然大盛,與這一劍夾雜在一起,宛如銀蛇電閃,竄到了世寧的麵前。


    世寧奮力後退,腳步一陣踉蹌,突然腳下一絆,跌了出去。


    也正是這一跌,讓他躲過了淩空飛亂的劍招。


    白玉樓輕輕一笑,等著世寧站了起來,方才劍光掣動,又是一劍飛出。


    這一劍,更是淩厲,也更是優雅。


    這幾乎不是劍,而是王羲之的筆,喻伯牙的琴,名動天下,美不可及。


    世寧倉惶出劍,“嗆”的一聲響,舞陽劍擋在了白玉劍上,他隻覺一股大力潮水一般湧了過來,身子幾乎站不住了。


    白玉樓雙目凝注在舞陽劍上,淡淡道:“絕世的寶劍,可惜卻握在了俗人的手中。


    不要再褻瀆它了吧!”他的手上突然加勁,劍光吞吐閃爍,真氣圈轉,一波一波地震了出去。


    世寧再也拿捏不出,舞陽劍脫手飛了出去!白玉樓擺了個優雅的姿勢,微笑道:“你不配用這把劍。”


    他的話語很輕,姿態也很溫和,但世寧突然就覺胸中一陣怒氣湧起。


    他右手食、中兩指並起,突然叩在了白玉劍上。


    隻聽“嗡”的一聲震響,白玉劍被這一指彈得彎了起來,直向後射去。


    白玉樓大驚,急忙加摧真氣,但這一下出其不意,白玉劍極為鋒利,一劍將他的發絲削了幾綹下來!世寧身子大鶴一般飛起,騰空將舞陽劍握在手中,一聲清嘯!他心中的怒氣仿佛都在這一嘯中宣泄而出,身子翻騰,宛如一片烏雲般將月光遮住,淩空一劍,向白玉樓刺了下來!大悲極樂劍法,本就以情緒為重。


    世寧這一劍,正合了劍意,紫府真氣絲絲從舞陽劍鋒中透出,化作一團紫色的彩霧,怒卷嘶嘯,向白玉樓當頭戮下!白玉樓發絲被削,心中不禁大怒,但他的劍法,要旨卻是優雅,心中越靜,劍法中的威力便越是發揮得淋漓盡致。


    此時一怒,劍法便打了個折扣。


    白玉劍連環震動,逆刺而上。


    但月光全被世寧的身子擋住,白玉劍便有些黯淡無光。


    世寧與舞陽劍仿佛合為一體,泰山壓頂般當頭砸下,白玉樓忽然沒來由地感到一絲恐懼!暴猛的真氣衝激怒旋,在兩人身側炸開。


    世寧一劍斬在白玉劍上,招式更不停留,身隨劍走,刹那間就連出十六劍,每一劍都重重砍在了白玉劍劍身上!紫府真氣升騰而起,宛如一張極大的網,將白玉樓籠罩住。


    他被逼無奈,隻好每一劍都硬接。


    舞陽劍乃是天下第一等的名劍,鋒利無比,這十六劍斬完之後,就聽白玉樓發出一聲淒厲的長嘯。


    白玉劍上斑斑點點,盡是砍出來的坑坑窪窪,已經不成樣子了。


    世寧笑道:“看來你倒是配用這把劍!”白玉樓眼睛倏然抬起,目光中盡是憤怒,大聲道:“我要殺你!”他的身子突然迅捷無倫地衝了上來,這一招快到不可思議,世寧大驚,本能地一劍揮出!隻見他長長的衣袖一抖,空中猛地響起一聲嘶嘯,一隻極細極長的黑色從他袖子中竄了出來,啪啪一陣脆響,那條蛇口急速張開,竟然一直裂到了腹部,一口咬住了舞陽劍!那蛇的力量極為巨大,竟然硬生生地將舞陽劍咬住,世寧一下子刺不下去。


    他吃了一驚,叫道:“你……”白玉樓趁著這片刻的耽擱,身子已然搶到了世寧的身前,雙掌結結實實地擊在了世寧的胸膛上!世寧隻覺胸口一陣翻湧,白玉樓的掌力宛如排山倒海一般襲了過來。


    他一聲大叫,一口鮮血噴了出去。


    白玉樓不及躲閃,被這口鮮血噴了滿臉,登時麵前一片血紅,看不清事物。


    他大吃一驚,身子急速後退,世寧奮起真氣,一劍劈空斬下!那條烏蛇被他強猛的力道硬生生地撕成兩半,隨著世寧的劍勢展動,重重轟在地上,登時砸開一個大坑。


    世寧雙目如針,緊緊盯著白玉樓,厲聲道:“你這蛇從哪裏得來的?”白玉樓被他盯的有些不自在,強行冷笑道:“管你什麽事?”他的身影晃了晃,急速向外退去:“我們會再見麵的!”世寧望著他的背影,沉吟著,他的臉上露出一絲痛苦之色,接著,他望向城門的方向。


    他的身影晃了晃,急速向外退去:“我們會再見麵的!”世寧望著他的背影,沉吟著,他的臉上露出一絲痛苦之色,接著,他望向城門的方向。


    難道是紅姑娘的主人派來的?第四章玉雛歸樓燕泥新城門。


    兩人打鬥之地也就是糧車存放之地,距離城門本不遠,但現在,卻仿佛咫尺天涯。


    因為城中的士兵已經被驚起,號角呼哨之聲不住響起,整個韃靼城中***通明。


    多年的圍困,已使這座城池全民皆兵,警戒之心提到了最大。


    世寧緊了緊手中的舞陽劍,一絲隱痛從胸口處傳來,他的身形禁不住頓了頓。


    但他一咬牙,身子野鶴一般拔起,向城門方向衝了過去。


    立時一連串的警聲響起:“有內奸!”“護住城門!”世寧與白玉樓一戰之後,對自己的武功已有了信心,大喝道:“統統讓開了!”長劍展動,一飛衝天,劍光霍霍,淩空怒卷而出。


    那些韃靼士兵卻全然不管,揮舞著兵刃衝了上來。


    眼前***明滅,韃靼人本就長得粗壯,此時就宛如地獄惡鬼一般。


    世寧心中不禁有些膽寒,隻好鼓起勇氣,將長劍舞成一個寒光凜凜的***,韃靼兵刃與其一觸,便被磕飛了。


    但城中士兵太多,世寧雖不欲傷其性命,也殺得周身浴血,方才趕至城門。


    天色陰鬱,大約也就是三更天了。


    韃靼兵潮水一般衝了過來,世寧身形拔起,一劍將城門那巨大的木栓削斷,接著雙掌同時撞在城門上,跟著猛力一拉,那無比沉重的城門發出一陣吱呀呀的響聲,緩緩張了開來。


    世寧大喜,那些韃靼士兵卻臉顯驚恐,不顧命般地衝了過來。


    就在此時,城門外突然響起了一聲炮響。


    萬千明兵紛紛舉著***顯身出來,大軍竟然已經壓境!那些韃靼士兵麵如死灰,突然全力向世寧衝了過來。


    當此之時,隻有盡量殺了世寧,才有可能挽回劣勢,關上城門。


    世寧緊握著手中長劍,背靠在城門上,看著這黑壓壓仇恨的目光,一瞬之間,他的心中竟然有了死的覺悟!突聽一陣豪笑:“我來與你共生死!”一陣黑影翻卷,落在世寧的身側,那人雙掌揮出,喀喇喇一陣亂響,迎麵奔來的韃靼士兵都被他掌風擊得驟然停止,身子情不自禁地委頓了下來。


    世寧抬頭望去,赫然正是大將軍!喬大將軍笑道:“本座首度出手,原來殺人是如此快意之事!”世寧見他神采飛揚,似乎真的以殺人為快,心中微微有些不愉,但當此緊要關頭,哪裏容他細想?大將軍又是一掌揮出:“殺敵報國,就在今日了!”世寧精神一振,舞陽劍鋒芒怒顯,宛如銀浪般飆飛而出,硬撼衝過來的韃靼士兵。


    就是他們兩人這片刻阻擋,明朝大軍已經掩殺而至,怒潮般的廝殺聲連綿響起!大將軍卻住了手,向世寧笑道:“大局已定,我倆且尋一高處,看天朝勇師怎樣擒敵殺寇吧。”


    他的手向世寧伸了過來,笑道:“自古英雄出少年,今日大捷,你便是首功!”此時韃靼城中戰火通明,將周圍照得如白晝一般。


    那戰火映在大將軍的臉上,世寧忽然發覺他的相貌竟然有些熟悉。


    他握住了大將軍的手,心中忽然沒來由地覺得有些不妥。


    就在此時,斜刺裏紅影白影一閃。


    兩柄長劍向大將軍刺了過來!那兩柄劍來得好快,宛如急風暴雨,閃電雷霆,倏忽而至,瞥然而來,已刺到了大將軍的身側!紅姑娘?白玉樓?世寧根本想不到他兩人居然會聯手,不由一怔,然而看到紅姑娘有所責怪的眼神,立即下意識地真力運轉,緊緊扣住大將軍的手!哪知大將軍一震,竟仿佛看到了什麽極為恐怖的事情一般,身子完全僵住,對這來襲的兩劍不聞不問。


    這兩劍來得何等之快?世寧心中的疑問剛剛閃過,那兩柄劍就一起刺入了大將軍的體內。


    大將軍哇的一口鮮血噴出,身子搖搖欲墜。


    他的眼睛卻依舊沒有轉動,死死盯住右邊的那條白影。


    白玉樓清秀的臉,在月光下顯得有些陰森。


    戰火搖曳之下,他的臉上盡是傷痛苦楚,又有些不甘心與不相信。


    紅姑娘與白玉樓奮力拔劍,哪知那長劍宛如深嵌在大將軍體內一般,分毫不動。


    兩人相對一視,盡皆駭然。


    大將軍嘴角動了動,苦澀地一笑:“竟然是你,難道你這麽想我死?”白玉樓一搖頭,寬敞的鬥篷褪下,滿頭青絲宛如瀑布一般披垂而下,赫然竟是女子。


    然而她臉上的神情仍然無比冷峻,突然一掌拍在長劍的劍柄上,將手中長劍壓得向大將軍的體內又入了一分:“當你殺我母親之時,我已當你死了!”大將軍又是一口鮮血噴出,他的臉上一片慘白,幾無人色:“你母親被韃靼大軍挾持,要挾我撤兵,國運掌於我一人之手,豈能因一婦人而改?羽兒,你長大了,也應該知道有些事乃上天注定,人力是不可為的!”白玉樓怒道:“什麽人力不可為!你為了自己的功業,就忍心殺了我的母親,那你現在為什麽不殺我?”大將軍看著他,蒼白的臉上仍然露出了一抹愛意:“你是我的女兒,我怎麽能殺你?”白玉樓冷笑道:“你連自己的結發妻子都能殺,遑論什麽女兒!你不殺我,那我就殺你!”她回頭向紅姑娘道:“動手!”紅姑娘輕輕一笑,道:“喬大將軍,須怪不得我了!”兩人同時撤手,長袖揮動,袖中腥風大作,同時射出一條烏黑的長蛇來。


    啪啪一陣銳響,兩條蛇一齊張口,撕裂之聲響個不絕,那蛇口竟然一直裂到了胸腹之處,向著大將軍疾咬而下。


    世寧聽到紅姑娘一句“喬大將軍”,心中又是一震,前塵幻影,許多被遺忘了的舊事,一齊都泛上了心頭。


    他手中的舞陽劍冷光掣動,護在了大將軍的身前。


    紅姑娘一呆,長袖飄轉,倏然將烏蛇收回。


    白玉樓臉上卻泛起一陣怒意,那烏蛇尖銳嘶嘯,向世寧當頭噬來!世寧長劍挺動,電光石火之間,已然刺入了烏蛇的咽喉。


    那烏蛇銳聲尖嘯,世寧長劍倏然收回,劍芒上隱隱騰動著一抹獰黑的血跡,那烏蛇的身子卻委頓了下來!白玉樓怒道:“你……你竟敢阻擋我?”世寧望著他,他的臉上浮起一抹無奈的苦笑:“喬大將軍稱你為女兒,又叫你羽兒,那麽,你是喬羽?”白玉樓道:“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世寧踏上一步,道:“你可還認識童時的玩伴世寧哥哥?”白玉樓的身子也是一震,於戰火下仔細地盯著世寧辨看。


    世寧又踏上一步,讓她看個清楚。


    這些年江湖曆亂,世寧變化很大,但依稀之中,還有幾分當年那個少年的風貌。


    喬羽喃喃道:“你果然是世寧哥哥,你果然是世寧哥哥……”世寧歎道:“想不到我們再見麵,竟然是如此景象……”他心頭一熱,一句話在喉間滾動著,似乎不敢出口:“我媽媽……她還好吧?”喬羽搖了搖頭:“你走的當晚,她就被你大哥囚禁了起來,說是要一直關到死。


    後來的事,我也不知道了。”


    她的目光抬起,盯在喬大將軍的麵上,她的臉上再度騰起隱隱的怒氣:“一月後,我也從家裏逃了出來。


    因為我媽媽被韃靼人擄去,要挾他退軍之時,他竟然無動於衷,這樣的爹爹,還能稱為爹爹麽?”世寧歎道:“家國不能兩全,也怪不得他……”喬羽怒道:“我也知道家國不能兩全,但是……但是你知道麽,他為了不讓韃靼威脅他,他……他親手射死了我母親,他親手殺了她!”喬羽激怒地哭了出來,世寧也呆住了。


    他實在沒想到,這世界上竟然有心腸如此剛硬之人。


    喬大將軍閉上了眼睛,渾濁的淚水緩緩滴下。


    隻有紅姑娘,在微笑看著這一切,嘴角上挑,似乎極為滿意這樣的安排。


    喬羽突然住了哭聲,一字一頓道:“這樣的人,我再也不會認他為爹爹,我從家裏逃了出來,流落江湖,苦練殺人的武功,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殺了他,為娘報仇!”世寧緩緩看了喬羽與喬大將軍一眼,緩緩搖頭,道:“我不會讓你這樣做的。”


    喬羽憤怒地盯著他,怒道:“為什麽?為什麽你聽了他如此惡事之後,還會幫著他?”世寧盯著她,道:“我不是在幫他,而是在幫你。


    你可知道,父女相殘,乃是天下最淒慘的事情?”他緩緩閉上眼睛,虛空中似乎出現了無數的絳宮仙葩,在他身邊綻放著,每一朵都是寧芙兒那純淨的笑靨,世寧的身體抖動起來:“我曾經見過父女相殘的悲劇,我發誓,再不讓這種事情重演,再不要!”他的眼睛倏然睜開:“你若是殺了你的父親,日後你一定會後悔的,後悔得恨不得將自己的肉一塊塊切下來,再壘砌一個父親出來。


    相信我,我不想讓你有那種痛苦。”


    他輕聲道:“你本是個該幸福活著的人,為什麽要強逼自己痛苦呢?這痛苦,讓我這樣的人來受就可以了……”喬羽盯在他的臉上,臉色陰晴不定,似乎已被世寧的話打動。


    紅姑娘的臉色卻變了,這樣的發展,絕不是她想要的。


    青麵人那陰沉沉的麵具在她的眼前閃過,她絕不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她輕輕地飄了上來,淡淡道:“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你是如何從喬大將軍手中借出那四千擔軍糧的?”喬羽的身子一震,冷冷地掃過世寧與喬大將軍:“我明白了!你與他是一夥的,你是叛徒,叛徒!”紅姑娘微微冷笑,袖中蠢蠢而動,她的聲音也變得極為冰冷:“殺了他,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世寧驚訝地看著紅姑娘,他實在想不出來,紅姑娘竟然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來。


    這還是那個舍身崖上,為一個老嫗而自責的紅姑娘麽?還是那個花了四千多銀兩,隻為救他這個素昧平生的人的紅姑娘麽?喬羽的身子跟紅姑娘一齊移動起來,她們兩人一紅一白,卻雜疊出萬千顏色,渾渾茫茫之中,似乎將整個天地籠罩住:“我要殺了你!”她厲聲而嘯。


    世寧握住舞陽劍,紅白雜遝的殺氣刺激著他的感覺,他已不能再退,他也不願再退!是悲劇,就再也不要上演了,為了這個信念,他願意一戰。


    隻是,他能鬥贏喬羽與紅姑娘的聯手麽?從兩人行動絲絲入扣的配合中,可以看出她們不止訓練過一次,而是已經心意相同。


    這使她們聯手的威力倍增。


    而自己這麵,卻隻有一個傷重且不願出手的喬大將軍。


    世寧握緊了舞陽劍!劍柄那冰涼的感覺再度升起,從手心直透入他的心房中,然後將全身的觸覺一齊引動起來,他忽然發覺,自己從來沒有這麽清醒過。


    死亡之前的清醒!他深吸一口氣,打量著眼前這緩緩移動,卻演繹出無邊壓力的紅白殺氣。


    紅如驚虹,一飛衝天,白卻如銀雪,匝地連野。


    她們的聯手,實在已沒有任何破綻。


    而且,就算世寧已經修煉了紫府真氣與大悲極樂劍法,也隻不過跟她們中的任一個差相仿佛而已。


    現在他要對抗的,卻是兩人!已經死死連在一起的兩人!世寧的思緒極為迅速地轉動著,關於紅姑娘與喬羽他所知道的一切,全都如電光石火一般在他的心頭掠過。


    他忽然想起了喬羽劍法中的一個破綻!一個足以決定勝負的破綻。


    他的目光掠動,盯在喬羽的臉上:“你其實並不想殺你爹爹。”


    本來與紅影密密交織在一起的白影略略一窒,世寧瞳仁中閃過一絲笑意,但他卻冷哼了一聲,道:“你的心中其實也認同你爹爹的做法,認為你母親該死!”白影瞥如電閃,倏然頓住,喬羽厲聲道:“你胡說!”一道裂天般的鋒芒倏然閃起,她的身子縱起,與劍相合,化作一道景天長虹,向世寧刺了過來。


    世寧的話語深深刺痛了她,這一劍含怒出手,實在已是她的最強之劍!紅姑娘臉色變了,與此同時,世寧的嘴角卻噙起了一絲笑意。


    本來秘密交融,如同一體的紅白劍影,此時卻由於白影的強行脫出,而出現了空隙。


    她們兩人的聯手,本來能發揮出遠強於兩人實力的威力,但現在,這威力卻大大減弱,甚至還不如兩個單獨作戰的人!而這正是世寧的目的,因為他知道喬羽易怒。


    怒氣雖然能讓人的力量增加,但這力量卻不穩定,這是他唯一的機會。


    他一瞬不瞬地盯在喬羽的劍尖上,那劍如驚虹掣影,夾雜著尖銳的嘯聲飛射而至!這一劍,極難抵擋!何況還有紅姑娘!紅姑娘的臉色一變之後,立即洞悉了世寧的想法,她的身形跟著動了起來。


    她一動,似乎漫天紅雲都落在了地上,赤紅烈舞!白悍然,紅陵烈,紅白交舞雪中血!劍芒怒濺!世寧一聲長嘯,雙袖突然揮出。


    左右兩袖分別擊在紅姑娘、喬羽的劍身上。


    兩女同時冷笑,劍芒紛飛,雙劍一齊奪袖而出,世寧再一聲長嘯,舞陽劍寒芒濺地,激飛而出!嗤的一聲輕響,舞陽劍與紅姑娘、喬羽的劍尖撞在了一起!紅姑娘、喬羽的笑容同時頓住,世寧的長袖力量並不很強,的確不足以將二女的長劍震飛,但這小小一震之下,二女的劍尖都是微微一偏。


    這一偏,就正好齊齊撞在了舞陽劍上。


    於是每一個,都同時承受了另外兩人的壓力!世寧臉上浮起了一絲微笑,他的手腕一震,舞陽劍尖粘住兩女長劍,內息化作波濤一般,倏然連鼓了三四次!他的內息運用得極為巧妙,正切在紅姑娘、喬羽的運氣間隙中,登時激得二女都同時摧運內力,奮力抵抗。


    紅姑娘的臉色變得訝異起來。


    她實在沒有想到,世寧對於真氣的運用,竟然如此純熟!這樣以來,二女聯手的優勢便蕩然無存,世寧這一柄舞陽劍,當真已擋住了二女的進攻!不但擋住了,而且將二女完全牽製住,讓二女欲罷不能!誰先撤劍,隻怕會立即遭到另外兩人的搶襲!這實在是非常奇妙而有效的戰術!紅姑娘鳳目緊盯著世寧,突然冷笑道:“想不到養虎遺患,早知道我的藥不如喂狗去!”她突然撤劍,轉身向外奔去。


    喬羽與世寧的兩把劍,立即向她身上刺去。


    紅姑娘卻連看都不看。


    世寧大驚,使了個“粘”字訣,將喬羽的長劍向外圍撥去。


    喬羽恨恨道:“都是你這個叛徒!”長劍倏然脫手,向世寧擲了過來。


    “薇兒!”她連看也不看世寧一眼,向紅姑娘追去。


    舞陽劍閃動,將飛來的長劍擋開。


    世寧望著兩人的背影,臉上慢慢浮出一抹苦笑。


    又有誰知道他心中的苦處?誰知道他的苦心?他的確不想看到寧遠塵與寧芙兒的悲劇以另一種形式上演,永遠都不願看到。


    該來的總會來的,躲也沒用。


    世寧緩緩轉身,大將軍蒼白的臉上仍然沒有血色,掙紮著道:“多謝……”世寧冷冷地止住他道:“你不用謝我,我本也是來殺你的!”大將軍一窒,世寧喃喃道:“我隻是不願喬羽一生後悔……”他長歎一聲,身子飄出了城門。


    身後戰火仍舊熊熊如濤,照著四壁的夜色淒清無比,孤苦無比。


    第五章霜月腸斷護花人世寧仍然回到了他療傷的那個院子。


    他並不是個逃避責任的人,何況,他還想再見紅姑娘一麵,解釋清楚。


    他甚至可以殺了大將軍,隻要不是喬羽出手。


    但他沒有見到紅姑娘。


    夜色清冷,這個院子也清冷無比。


    月色之下,院子中隻有一個人。


    麵具,酒杯,小閣。


    那人正手捧一杯酒,慢慢倒入口中,然後放下,靜靜地看著世寧。


    世寧也看著他,許久,青麵人緩緩道:“你沒有話要說麽?”世寧想不出他跟這個人有什麽可以說的,他搖了搖頭。


    青麵人歎了口氣,道:“那我就放心了。”


    一句話說完,他的掌心突然竄出一道火焰,扔向閣樓正中的火塘。


    “彭”的一聲響,一丈多高的火焰裂空而出,將四周照得一片通明。


    青麵人眸子猛地一冷,閃電般射向世寧!世寧大驚,舞陽劍倏然掣出!便在此時,他雙目中的餘光隻看到四下裏人影翻飛,仿佛幾個人一齊向他撲來。


    世寧心下微一猶豫,不知該怎麽遮擋,那青麵人卻已到了他麵前,中指猛地彈出。


    嗡然一聲大響,舞陽劍被彈得破手而出,世寧又是一驚,他的背上倏然一麻,便再也動不了了。


    熊熊火烈,青麵人又回到了本來的位子上,斟滿一杯酒,緩緩飲下。


    閣樓中仍然隻有兩個人,世寧四下環顧,隻見四壁上都鑲滿了巨大的鏡子,本來閣樓中沒有燈光,鏡麵陰沉沉的看不清楚,烈火倏然亮起,鏡中反射的人影便不由不被誤會成是真人。


    這一著,也巧妙而有效。


    何況世寧知道,就算沒有這些鏡子,他也絕抵擋不住青麵人的一擊。


    此人身上仿佛有種神秘的力量,讓他有種不可戰勝的感覺。


    世寧隻是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偷襲自己!青麵人盯著他,緩緩道:“想必你已經知道,紅姑娘、白玉樓,事實上還有你,都是‘紅線’組織中的一員。”


    世寧點了點頭。


    青麵人歎道:“紅線之所以是江湖中最好的殺手組織,就是因為它從未失手過。


    失手一次,紅線就不值錢了,就應該消失。


    你明白我為什麽要殺你了麽?”世寧一震,道:“原來你是紅線真正的主人?”青麵人微微一笑,道:“紅姑娘是紅線最好的殺手,也是我最好的屬下。


    可惜……”他並沒有用力,但他手中的酒杯卻忽然就碎了,碎成一片一片!世寧驚道:“你要殺了她?”青麵人道:“等你做了一派之尊後,你就會明白,對待下人一定要恩威並施,才能服眾。


    我讓紅姑娘掌管紅線,絕不過問,此是恩;但一旦失手之後,我必追其命,這是威。”


    世寧怒道:“我必不讓你如願的!”他出力掙紮著,但青麵人不知用了什麽手法,他的全身竟然一絲力氣都施展不出來。


    青麵人悠悠地看著他,道:“你們都小瞧了喬大將軍。”


    他又倒了一杯酒,道:“江湖上傳說有一種秘法,可以讓人的真氣不斷不失,永恒如之。


    就算受了重傷,隻要還有一口氣,就能夠迅速複原。


    無論經脈殘斷、骨肉破裂,都能自行痊愈。


    喬大將軍修煉的,就是這門‘不死神功’!”世寧道:“不可能!我親眼看到,他被紅姑娘與喬羽兩劍斬成重傷,倒地不能起的。”


    青麵人笑了笑,道:“連你都知道父女相殘慘無人道,難道喬大將軍就不覺得麽?他裝作倒地不起,隻不過是想讓你做擋箭牌,替他接下這一難題而已。


    何況,他越裝得傷重,那麽就越能蒙騙過敵人,那麽他就可以準備充足之後,將前去暗殺他的第二波人斃於掌下。”


    世寧張大了口,他知道想不到,這世界上還有心機如此深沉的人,在那種景況下,竟然還能夠想出這麽多對策來。


    為什麽人就不能單純地活著呢?青麵人看著他,悠悠道:“所以我就再派紅姑娘去,因為這是個死局,就算喬大將軍殺不了她,她也回不來的,因為紅線並不隻有一個……這樣對她,已經算顧全了她的體麵。”


    他說到這裏,輕輕歎息了一聲:“至於你,雙靈兒已經很久沒吃東西了,我想它不會拒絕人肉的。”


    雙靈兒不是人,是一條蛇,一條巨大的雙頭蛇,每一隻頭都有世寧的腰那麽粗,紅信閃爍,幾乎又兩尺長短。


    它的口中甩流著粘稠的汁液,滴在地牢的岩石上,便嗤嗤響動,燒出一個個的白點來。


    現在,它的四隻眼睛一齊盯住世寧。


    世寧也盯著它。


    他緩緩運轉真氣,卻悲涼地發現,他全身的真氣都已被封住,無異於一個普通人。


    雙靈兒的頭歪起,仔細地看著世寧,仿佛很奇怪這是個什麽東西。


    它的頭漸漸歪向另一邊,似乎要將世寧看清楚。


    世寧笑道:“你不要看我,我不好吃的。”


    他一開口說話,雙靈兒似乎嚇了一跳,急速地後退了半尺,粗長的尾巴試探地向世寧掃了過來。


    世寧見它似乎怕聲音,等那尾巴到了跟前時,猛地一聲大叫。


    地牢密密封裹,這一叫回音疊加,強勁萬分,雙靈兒心膽俱裂,刷地退縮到地牢的角落裏,尾巴在身前劇烈甩動,似乎怕世寧過來吃它。


    世寧見它的窘相,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來。


    這一笑,回聲更強,幾乎將雙靈兒嚇殺,身子顫抖得更厲害了。


    世寧大笑不絕,雙靈兒仿佛被逼得很了,突然目露凶光,雙頭同時銳聲長嘶,猛撲了過來!世寧大驚,笑聲頓住,隻覺眼前天旋地轉,雙靈兒那兩隻巨大的頭顱將他的身體壓住,長長的火信已經噬到了他的臉上!雙靈兒見他反抗軟弱,同普通獵物一般,在它的纏繞下不住掙紮,沒有一些力氣,信心登長,又是一聲銳嘶,雙頭猛然咬下!世寧閉目待死,突然銳風閃動,就聽雙靈兒一聲厲嘯,世寧心中一震,猛地一把將雙靈兒推開,一個骨碌滾在了一邊。


    耳聽雙靈兒厲嘯不絕,隻見一柄雪白的長劍正插在它的左頭上。


    地牢上麵的門悄無聲息地打了開來,喬羽探了個頭進來,輕聲道:“世寧哥哥,快些上來。”


    世寧大喜,急忙使勁一縱身。


    喬羽伸手抓住他手,將他提了上來。


    雙靈兒也跟著竄上,喬羽重重地將地牢門一關,可憐的雙靈兒被砸得頭昏眼花,跌了下去。


    世寧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地牢外麵的空氣,笑道:“還是活著好,差點就沒法再見到這麽美麗的月光了。”


    喬羽看著他,冰冷的臉上突然現出一絲笑意:“瞧不出你的感慨還挺多的。”


    世寧道:“你……你不怪我了麽?”喬羽哼了一聲,道:“該做的事,我總是要做的,誰也別想攔住我。


    但我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世寧不答。


    喬羽抬頭看著天空,突然道:“世寧哥哥,你說我殺我爹爹,是對還是錯的?”世寧一怔,抬頭看著喬羽。


    喬羽的臉上籠罩著一層淡淡的清光,幽幽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對的,隻是我忘不了我娘死時的血,我無法忘了啊!”世寧心中歎了口氣,突然身子一震,急道:“你趕緊去告訴紅姑娘,青麵人要殺她!”喬羽一驚,世寧便將青麵人的話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她。


    喬羽恨恨道:“想不到他的心竟然這麽狠!”世寧道:“你快告訴紅姑娘,叫她逃了吧。


    但你……但你卻不要說是我告訴你的。”


    喬羽奇道:“為什麽?”世寧默然片刻,道:“紅姑娘是個良心好的人,她知道青麵人要殺我,一定會回來救我的。


    可我現在武功全失,隻怕會成為你們的拖累。


    所以……還是不講罷了!”喬羽訝道:“你武功失了?難怪被雙靈兒欺負成這個樣子。


    不行,我要帶你一起走!”世寧斷然道:“不行!我還要在這裏等一個人,他就是教我內力的人,他武功很厲害,青麵人打不過他的。


    你放心去好了!”喬羽將信將疑:“真的麽?”世寧笑道:“要不我的內力是從哪裏來的?”喬羽點了點頭,她關心紅姑娘的生死,轉身飛縱而去。


    世寧還不放心,叮嚀道:“千萬不要說是我說的!”月光仍然冷清,天涯茫茫,世寧又能到哪裏去?是有教他內力的人,但這個人已經死在華山舍身崖底了,又怎能來救他呢?但他不能連累喬羽,絕不能。


    世寧臉上浮起一抹苦笑,他辨了辨方向,仍舊向那個大院走去。


    大院中並沒有人了,世寧踏進了他居住的那個小房子,在**躺了下來。


    他的心中忽然感到無比的寧帖。


    這房子中似乎還回蕩著紅姑娘身上那甜甜的幽香,讓世寧心中嫋嫋升起了一絲茫然。


    他忽然覺得,自己很對不起紅姑娘。


    一個救了自己,對跳崖的老嫗都存著善意的人,卻被自己害成這個樣子,世寧忽然覺得無法原諒自己。


    他忽然從**跳了起來,他要去找尋紅姑娘,他要保護她,就算他現在武功全失了也一樣!就在此時,房間的門被輕輕推開了。


    紅姑娘悄然站在門口,世寧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紅姑娘也仿佛很驚訝:“你……你怎麽在這裏?”世寧喉頭滾動,見到了紅姑娘之後,他滿腔的話語竟然再也說不出來了。


    他傻傻地看著紅姑娘,傻傻地笑著。


    紅姑娘慢慢走近,月光透過罅隙照在她臉上,她眼中微紅,似乎剛剛哭過,每一步挪動,光線都不住變幻,她的表情也明滅閃爍,飄搖不定。


    她挨著世寧坐下,突然幽幽地歎了口氣。


    世寧隻覺身子一片火熱,紅姑娘身上的綺羅微微拂在他的衣服上,他的全身都在輕微地抖動著,忍怎麽約束都靜不下來。


    他想說句什麽,他想向紅姑娘道歉,想拉著她跑到青麵人找不到的地方,但他的舌頭在口中僵硬地翻攪著,卻怎麽也說不出來。


    紅姑娘幽幽地歎了口氣,道:“我當時在華山上救了你,便是想著有一天,能看著你成為一位英雄人物。”


    她的眼睛中浮動著溫情:“現在我終於看到了。”


    世寧心中一陣感動,紅姑娘道:“隻是姐姐不知道,在你的心中,姐姐是什麽地位呢?”世寧心情激動,一時說不出話來,隻能拚命地點著頭。


    紅姑娘笑了,笑得又感動又溫暖:“那麽姐姐求你一件小事,你會不會答應呢?”——“喬大將軍已經重傷快死了,你能不能替姐姐去殺了他呢?姐姐本來可以自己去的,可是日前一戰,姐姐受了好重的傷,到現在還沒有複原,還有……”她絮絮叨叨地說著不能去的理由,世寧的眼睛卻緩緩落下,盯在她腰間一物。


    那是柄被砍得斑駁陸離,白玉雕成的劍。


    紅姑娘被他看得有些不自然,勉強笑道:“白玉樓適才找到我,非要將這柄白玉劍送給我,我不要都不行,也不知道她想些什麽。”


    ——她已經見過喬羽!——喬羽已經告訴了她,青麵人設下的這個必死之局。


    好在喬羽信守了諾言,並沒有說出這個秘密正來源於世寧。


    他愴然一笑,雖然沒有看見她們見麵的情形,卻能想出,方才在月色下,兩人如何生死話別。


    喬羽將白玉劍給了她,讓她好好活著,而紅姑娘執著喬羽的手,流了一襟的眼淚。


    而後,紅姑娘決定要為了喬羽而活下去。


    她以為,世寧還蒙在鼓裏。


    於是,這百般溫存,花言巧語,不過要騙他代自己去死。


    世寧嘴中僵硬的舌頭變得發苦,全身的血液仿佛都變成了濃濁的苦水,怎麽倒都倒不出來。


    他慢慢抬頭,望著紅姑娘。


    他知道自己的臉色一定很不好看,因為這是個救了自己的人,是一個對跳崖的老嫗都存著善意的人,他本想一輩子都跟著這個人,讓生命中得些光輝。


    紅姑娘的眼中閃爍著幽怨,她身體中的每一分,每一寸都動了起來,都在這幽暗的月光下放射出妖異的光芒,她伸手托出一枚丹藥:“吃下這枚丹藥,你的內力就會複原,而喬大將軍已經病入膏肓,手下軍心渙散,正是殺死他的最好時機,可你……你連這點小事都不答應姐姐麽?”她的聲音有點沙啞,卻充滿了媚惑的衝動,她像是一朵花,在夜的雨露中盡情綻放。


    一種極大的聲音在世寧的腦海中轟鳴,將他的思維擠壓為孱弱的嬰兒,須攙扶才走。


    ——這是個死局,就算喬大將軍殺不了她,她也回不來的,因為紅線並不隻有一個!——一點小事,他忽然放聲大笑了起來。


    如果一個在你逃命的時候都想著救的人,卻指著火山口殷殷地跟你說,跳下去吧,下麵隻有一點點火焰,你會怎麽做?你會不會大笑?而你若已失望透頂,連自己都想殺死的時候,你又會怎麽做?世寧幾乎將自己的血都笑出來了,他大笑著彎下了腰,劇烈咳嗽起來。


    就算在咳嗽中,他仍然狂笑不休。


    紅姑娘皺起了眉頭,她實在沒有料想到,世寧竟然是這種反應。


    她輕輕地,帶著一絲關懷的失望道:“你怎麽了?要不要緊?”世寧的頭霍然抬起,他的臉上已沒有了笑容,隻有堅毅:“我答應你!”他堅定地重複:“我答應你!”他仿佛是說給紅姑娘聽,又仿佛是說給自己。


    然後他一把奪過紅姑娘手中的藥丸,衝了出去。


    門外的夜色也一樣美麗而黯淡,無聲無息地沉默著。


    世寧的笑聲陡然停止,隻見一個雪亮的影子宛如長空裂電一般,向他飛卷而來。


    世寧心中激憤,一掌衝出,向那白影擊去。


    那白影嚶嚀一聲,世寧心中一震,急忙手掌,將那白影接住,叫道:“喬羽?”喬羽臉色青白,奮力向世寧笑了笑,便暈了過去。


    她的身上染滿了鮮血,印在世寧的身上,兩人轉瞬間便成了兩個血人。


    世寧驚道:“喬羽,你怎麽成了這個樣子?”一個豪放的聲音淡淡道:“因為她遇到了我。”


    世寧身子一顫,他的身子漸漸挺起,目中迸射出憤怒的神光,向院門望去。


    喬大將軍!難道將喬羽打成如此重傷的,竟是她的父親,喬大將軍?是那個寧願受喬羽一劍也不肯還手的喬大將軍?一個人影飛了進來,摔在地上,女人。


    跟著又是一個人影,女人。


    第三個人影,第四個人影。


    都是一飛進來,就摔在地上,一動都不能動。


    都是女人。


    世寧冷哼了一聲,不知道喬大將軍在做些什麽。


    喬大將軍那偉岸的身形仿佛一座山,將月光遮住,踱了進來。


    他的眼睛很淡。


    但世寧一看到他的眼睛,卻不由一驚。


    因為這雙眼睛中,沒有溫情,沒有憐憫,沒有絲毫父親看到女兒的愛惜!這簡直不是那天的喬大將軍!為什麽?!喬大將軍長袖拂下,冷笑道:“這就是你們找來刺殺我的第二撥殺手?可惜,她們沒想到我修習的是不死神功,可以迅速複原;更重要的是,她們想不到我會尋跡殺來,於半路上將她們劫殺!”世寧忽然明白了,這四具女屍,就是青麵人埋伏來對付紅姑娘的。


    沒有人想到,喬大將軍竟然掩殺了過來。


    一個人若坐到了大將軍的位子,能夠統率三十萬大軍,想必有他過人的地方。


    他並沒有像青麵人所想的那樣,呆在軍營中等人來殺他。


    世寧緩緩道:“你誤會了。”


    喬大將軍冷笑道:“我是誤會了。


    我本以為我的女兒想殺我,會找很多的武林高手來對付我,可是我沒有想到,她竟然連家國大義也顧不得了!”他的身後,猛然竄起幾道人影,摔在了四女屍的邊上。


    這次的人影卻是男的,裝束很怪異的男人。


    喬大將軍臉色沉了下來,一字一頓道:“她竟然找到了韃靼國的高手!”世寧一愕,瞬間明白過來,想必是韃靼國不甘心此次大敗,所以命高手來刺殺喬大將軍。


    可惜,因緣際會,卻被喬大將軍誤會是喬羽的同黨。


    他張口剛要解釋,喬大將軍冷冷道:“家國大義,絕不容半點苟且。


    賣國者必殺,就算是喬某的女兒,也是一樣!”世寧一呆,怒道:“你瘋了!”喬大將軍哈哈大笑道:“喬某精忠報國,就算別人目為瘋子又怎樣?留取丹心照汗青,可不是讓你們這些小人議論的!”世寧大怒:“你連自己的女兒都不相信,見了韃靼人,就以為是女兒通敵,這等草菅人命,做什麽大將軍?”喬大將軍臉色一陣鐵青:“喬某縱橫沙場三十年,這雙眼睛從來沒有看錯過!”世寧冷笑道:“那我就將你這雙眼睛挖出來,看看究竟看錯沒有!”他輕輕將喬羽放在地上,轉身傲然麵對著喬大將軍。


    他本是個仁和寬厚之人,向來寧願委屈了自己,也不願意加一指於別人。


    但今晚,隻有今晚,他隻覺心中有股很重的鬱積,讓他情不自禁地想戰鬥,想流血!就算流的是自己的血也一樣!喬大將軍緊緊盯著他,瞳孔漸漸收縮。


    他慢慢道:“那天我不出手,隻因我不願以劍麵對我的女兒……”他的聲音更慢:“可是今夜……”世寧冷冷道:“今夜你欠揍!”喬大將軍大笑道:“好!”他的拳頭突然擊出!狂風驟起,雖隻是一拳,但大有千軍萬馬,雜遝喧闐之勢。


    這樣的招式,本不應硬擋,但世寧卻毫不在乎,一拳同樣衝了出去。


    喬大將軍嗤道:“螳臂當車!”兩人拳頭接在一處,喬大將軍真力潛運,拳勢宛如泰山壓頂一般。


    隻聽一聲輕響,世寧的腕骨斷裂。


    喬大將軍拳頭抽回,道:“你不是我的對手,快快讓開!”世寧痛得渾身顫抖,但他的精神中卻莫名地感到一陣快意,朗笑道:“你隻管殺了我,要我讓開卻是休想!”喬大將軍怒道:“我愛惜你是個人才,所以手下留情。


    是你自己找死!”說著,一拳轟下!他一生都在軍旅之中,看盡了塞北風景,這武功之中,也盡是關外大漠紫塞的氣象。


    這一拳宛如漫漫黃沙翻卷,幾乎將整個天空遮住,浩浩渺渺,仿佛有驚天動地之勢。


    這一拳,絕不是傷後的世寧能夠抵擋的!第六章秋花雙生隔水雲突聽一清音嘯道:“接劍!”一柄長劍掣空而來,世寧精神一振,叫道:“紅姑娘!”長劍飛來,正是舞陽!世寧一劍在手,感受到那沁涼的觸覺,登時信心大增,嘯聲怒發清越,劍訣一引,穿雲裂電般向喬大將軍襲來!紅姑娘雲裳如花,挽起一道秋虹,也向喬大將軍攻去。


    她手中長劍玉色斑駁,卻正是喬羽的白玉劍。


    兩人合力一擊挾起積憤愉悅之餘威,頗具聲勢。


    兩道劍氣縱橫閃爍,刹那間將喬大將軍的拳力衝開了幾分!喬大將軍眉頭皺了皺,左手一掌擊出,正擊在右拳上。


    登時拳風嘶嘯,威勢強了一倍有餘。


    舞陽劍劍光黯淡,被那衝天黃沙一般的掌勢緊緊圍裹了起來,一時動彈不得!紅姑娘嬌斥一聲,玉劍掣動,連綿的劍招宛如春蠶吐絲,連綿湧出。


    但那掌勢卻如大荒颶風,緊緊黏附在她的劍身上,白玉劍越來越重,轉瞬已如千斤一般!而喬大將軍的拳頭,卻已經揮到了她的麵前!世寧大叫一聲“不好”欲要撤劍救援,卻已然不及!突然一人暴射而出,覆在了紅姑娘的身上。


    這一拳,就結結實實地擊在了她的胸口!喬羽!她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噴在了紅姑娘的臉上。


    那熾烈的血腥宛如利刃一般直衝進紅姑娘心頭,而喬羽卻宛如炙日鮮花,迅速委頓了下去。


    紅姑娘抱住她的身體,跪了下去,她的聲音裂玉碎石:“玉樓!”世寧在一旁厲嘯道:“喬羽!”喬羽奮力睜開眼睛,伸出雙手,似乎要替紅姑娘擦盡臉上的血跡:“我以後不能再照顧你了……”紅姑娘眼中淌出淚水,搖晃著她的雙肩,泣聲道:“為什麽,為什麽你要這樣作!”喬羽艱難的道:“因為,這些年來,你一直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


    她抬起頭,輕輕一笑:“江湖上的故事裏,女人都是累贅,可他們都錯了……誰說女人不能有義氣,誰說女人不能為朋友而死……”紅姑娘一把將她抱在懷中,哭道:“別說了,別說了!”喬羽輕輕拭去她的眼淚:“別哭……答應我,要好好活下去。”


    紅姑娘含淚點了點頭,喬羽抬起眸子,對世寧道:“世寧哥哥,多謝你回護我,你的恩情,來生再報了……”她的身子一顫,漸漸僵硬下去。


    耳畔,紅姑娘的悲聲穿破雲霄,世寧隻覺無邊的悲痛毒蛇般在心中抽緊著,他上前幾步,跪在喬羽身邊,大聲喚道:“喬羽!你不能死!”喬羽的笑容還掛在臉上,但這笑容,卻仿佛是名匠手下的雕刻,鮮活但卻不會有任何的生命。


    喬大將軍看著自己的拳頭,他的目光停在喬羽的臉上,這目光中,終於有了一絲溫情。


    “你知道自己的錯處,肯引頸就戮,為父深覺欣慰。


    國為大,家次之,你終於明白了這個道理。”


    他跟著轉身向外走去,留下的,隻是一聲浩然長歎。


    突然背後響起了一聲山崩般的清嘯:“不許走!”就見紅姑娘持著被鮮血染紅的白玉劍,緩緩站了起來。


    她的眼睛睜得極大,上麵布滿了血絲,但卻沒有一絲的表情,隻有恨,徹骨的恨!喬大將軍臉一冷,頓住腳步。


    世寧突然一步上前,擋在紅姑娘麵前,咬牙道:“你退後,讓我來!”他的身上蒸騰著怒火,牙齒緊咬著,擠出幾個字來:“你擊死了親生女兒,就隻有這麽幾個字麽?”他的身子竄起,向喬大將軍飛撲過去,怒吼道:“就隻有這麽幾個字麽!”他的身形很亂,起落之間盡是破綻,他已經被這恨意怒火完全控製住。


    喬大將軍冷笑道:“自己都管不了,還管別人!”他一拳擊出,甚至不再去看世寧,因為心已經亂了的人,是絕對接不住他這必殺一拳的!世寧出劍。


    陡然間滿空光華掣轉,龍蛇飛竄,天地仿佛一冰爐,浸滿了清冷的月光。


    那無邊的光華隻是一瞬,跟著全部消失。


    喬大將軍忽然覺得極為不安,因為他沒來由地感覺,這些光華並不是消失,而是全都聚集在了世寧的身上。


    他的眼睛霍然抬起,看到的是一柄劍。


    天上天下,所有的景物仿佛全都消失了,剩餘的隻有這一柄劍。


    這一柄劍上天入地,從古至今,太陽是它,月華也是它。


    它無所不在,隻是從沒有人能夠目睹它的恩威。


    現在,它以全盛的姿態顯露了出來。


    於是,世界俯首於這王者。


    這一劍,仿佛極為隨意地揮出,仿佛其中滿是破綻,隨手可破,但卻有剛強威猛,堅不可破之感。


    它蘊蓄的,是世寧的精、氣、神!衝天的恨意貫穿了世寧的全身,反而令他達到了忘我的境界。


    這一劍,從有人類而起,就注定了是最強!喬大將軍的眼睛裏閃過一絲恐懼,他的拳頭凝在空中,竟然忘了擊出。


    他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劍如天崩地裂一般席卷而來,卻連躲閃的念頭都不敢興起!這一劍,已經摧毀了他的意誌,接下來,就是要粉碎他的精神!喬大將軍不可遏止地發出了一陣恐懼的大叫,世寧的身子突然晃了晃,這一劍,竟然慢了下來!喬大將軍就覺萬千枷鎖一齊從身上脫開,他顧不得多想,掙紮著跳了起來,飛也似地逃了出去。


    這一刻,他沒有考慮國,也沒有考慮家,他甚至根本什麽都沒想。


    因為這才是人的本能,是最無法抗拒的。


    世寧的頭慢慢轉了過來,他的身軀卻繼續僵硬的停留在原地。


    因為他的背上插了一把劍,他已無法轉動。


    喬羽臉上滿是歉疚,小聲道:“世寧哥哥,我沒有辦法,你原諒我,好不好?”兩行清淚緩緩從她的臉頰滾下:“他畢竟是我的爹爹,我無法看著他死在我的麵前……”世寧緩緩跪倒,他的腦海中一片空白,一時連思考的力氣都沒有了。


    喬羽道:“我知道我很對不住你,但……但我就要死了,你還要怪我麽?”她抬起頭,看著那一輪清冷的圓月:“我好困,我要休息了,薇兒,世寧哥哥,你們好好活著,就當是替我而活……”她的話音沉下,就此寂靜無聲。


    世寧緊緊閉著眼睛,緊咬著嘴唇,但他的身軀,卻在不停地顫抖,越來越猛烈,越來越猛烈!一聲淒厲的嘯聲從他的口中奔湧而出:“我原諒你!我原諒你!”但喬羽已經聽不見了,再也聽不見了!世寧緊緊抓住頭發,將自己的頭壓在了泥土中。


    他不敢去看喬羽的臉,甚至無法承受一個鮮活的生命在他眼前僵死的打擊。


    他沙啞地怒吼道:“為什麽,蒼天,究竟是為什麽!”一個嘶啞的聲音道:“因為這就是江湖。”


    世寧霍然抬頭,回首!就算在清冷的月光下,紅姑娘看去仍然是那麽鮮豔,那麽奪目。


    她的淚痕模糊了妝容,卻微笑看著世寧。


    她的笑容,在這滿地的血汙中,顯得如此蒼白,如此詭異。


    世寧一怔,以為她悲痛太過,已經有些神誌不清。


    紅姑娘笑意更濃,她輕輕蹲了下來,小心翼翼的將喬羽的身體奪過,抱在懷中,又用手指拂過世寧的麵龐,笑道:“知道當初我為什麽要救你麽?”世寧的目光閃了一下。


    但他身上的傷實在太重,雖然想問,但卻已說不出來了。


    紅姑娘目中漾出一絲媚意,輕輕道:“因為我想將你當作禮物,送給別人。”


    世寧一呆,不知道她什麽意思。


    紅姑娘咯咯笑了起來:“看來你的確是個孩子,還不懂事。


    但你知道麽?就是有人喜歡你這樣的孩子,越不懂事越好。”


    世寧心中一陣惡心。


    紅姑娘柔聲道:“你若知道我要送給的人,是個男人,是不是會更驚訝呢?”世寧一聲怒嘯,紅姑娘整個人卻撲了上來。


    她手中拿著的,是那柄白玉劍,她的人撲在了世寧身上,那柄劍卻不見了。


    劍鋒已經全刺進了他的身體。


    紅姑娘粉嫩的嬌靨挨在世寧的臉上,輕輕摩動:“我知道你喜歡我,但你最好不要,因為……”她攀附著世寧的身體,柔柔地站了起來,豔如桃李的臉上滿是淚痕,她嗤嗤笑道:“因為我的心,已隨她死了,全天下的男人,都是我的麵首。”


    狂笑之中,紅姑娘抱起喬羽的屍體,踉蹌著,走進了清冷的月華中。


    世寧的身子一動不動,一前一後兩柄劍插在他體內,一齊流血。


    他本有句話,要問紅姑娘,但現在,已不必問了。


    他突然狂笑了起來,他的精、氣、神,都在這狂笑聲中,洪水般宣泄而出,甚至他的生命。


    但他不管。


    月華清冷,照著的,是他最後的傷心,最後的驕狂。


    江湖!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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