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整個徽鎮還籠在一片晨霧裏。


    幾個穿戴整齊的大腳婆子抬著紅色的喜毯,在小長生客棧門口鋪放大喜之日要用的器具來,竿挑起了紅燈籠、貼好香燭上的喜字、粉彩酒壺一字擺開。


    被請來幫忙的喜婆六嬸叉著手,念叨著:“手腳麻利點,要是漏了哪樣,丟了新娘子的臉,頭一個不饒你們。”話音才落,臨近街道的客棧二樓,好陣猛烈的咳嗽,聽到了聲響後,六嫂顯出了幾分惶恐,急急走進裏客棧裏間,替新娘梳妝打扮去了。


    幫手的婆子們趁機拄著掃把,偷懶嘰喳著:“呸,還有那麽狠心的女兒,當娘的還在病**躺著,就急巴著要嫁人。”


    “你知道啥,小長生客棧的夜氏和女兒曆來不睦,要出嫁的新嫁娘就是她的女兒嶽文姝。”說話的是在附近住著的王婆,最喜歡念叨他人家的是非。


    “嶽家兄妹都不是好貨色,嶽文姝十二歲時將兄長趕出了家門。做兄長的走後沒多久,在縣城和人酗酒鬥毆死在了外頭。從那以後,夜氏的身子就和客棧的經營一樣一年不如一年。幾個月前,客棧虧了筆錢,嶽家那個潑辣貨為了還債,遇到了個外縣來的世家公子哥,早早就爬了哥兒的床,和人定了終身。”


    “這有啥怪的?都說龍生龍胎,鼠生鼠患。鎮上的人都知道這家人的來曆,夜氏年輕時是在隋雲縣做人小妾,不知恥的背著夫家偷漢子,虧著本家主母大度,隻被遣送到了鎮上。一年裏,還送些錢糧過來養著那對野種。”幾個婆子說得唾沫橫飛,儼然忘了手下的活計。


    王婆手上的掃把倏地被抽走,客棧裏奔出了個穿著新嫁娘衣服的少女,濃眉大眼,挽了個單股發髻,手起掃把落下,氣力大的驚人,掃把照臉劈下,血印子爬上了王婆的臉。


    幾個大腳婆子也都不是吃素的,嘴皮子張張合合,把啥酸話辣話都罵了個幹淨,一個上前想奪嶽文姝的掃把,一個去拉扯她剛挽好的新娘發髻,更有人拉扯著她的喜服袖子。


    再見潑辣貨嶽文姝把那齊腰高的掃把,舞得異樣靈巧,左一下,右一下,砸的人鼻梁冒血,星滿額頭,那些大腳婆子哪敢硬拚,一窩蜂就散開了。


    “一堆長舌婦,也不怕下了地獄被鬼差勾去舌頭,”嶽文姝喘著氣,將掃把放了下來。


    躲在了門裏頭的六嬸碎步跑了出來,急著說:“文姝啊,人都跑了,誰來擺東西喲?”


    “罷了,橫豎也沒什麽人來見禮。”嶽文姝淒淒一笑,看向了二樓。大喜之日,門庭稀冷,她的親父,連個道賀的家丁都沒派來。


    嶽文姝見外頭的擺設隻是亂了些,稍稍收拾下就成了,倒是她的一身行頭,再不收拾,隻怕要失理於人前了。


    六嬸沒法子,隻得差著夥計在門口擺上了香案,香爐以及供奉用的肉食酒水,再陪著嶽文姝整治體麵去了。


    喜樂從遠處傳來,小長生客棧的門前,迎賓毯鋪開,整串鞭炮炸響,紅紙灑了一地,火盆香案全都備好了。


    六嬸顛著腳跑了出來,看到了周邊整齊的擺設,四人抬的花轎和騎在了高頭大馬上的新郎已經近了,她隻得又跑回了客棧。


    熱鬧了一陣,拜過了天地後,小長生客棧裏擺起了宴請客人的流水宴。


    嶽文姝坐在了喜房裏,等著新郎陳琅進門。陳琅是她三個月前在客棧中認識的,十九歲,是縣城望族陳家大房的第三子,為人文采風流,生得也是貌若潘安,這樣的人,竟會看中了她,還要娶她為正妻。


    陳家本家在外縣,陳琅說先在徽鎮娶了嶽文姝,過陣子再帶她回家拜見父母,今日他迎親來時,帶了十幾名陳家的家丁


    嫁給了陳琅,她就能離開徽鎮,揚眉吐氣,再也不用聽人的風言風語,受著娘親的冷落了。


    過了許久,也不見陳琅推門進來。


    一天下來,沒有長輩操辦婚事,嶽文姝獨自應酬,也是餓了,撩起了喜帕,喚了聲:“六嬸?”


    無人回應,掀去了喜帕,走到了門側,一片靜悄悄,並沒有聽到觥籌交錯的推杯置盞的動靜,不祥感在心頭兜轉。


    嶽文姝遲疑著,邁出了門檻,才剛走出房門,就瞧見了六嬸撲倒在院落的石徑上,一碗桂花湯圓灑了滿地,鼻端下已經沒了氣。


    嶽文姝隻覺得天旋地轉,用手捂住了嘴裏的嗚咽聲,廚房的方向有說話聲:“管家,不是說用上十顆低階靈石,就能解開聚靈法陣?”


    “三少爺,您別急,整間客棧就剩我們幾人,不如您先去行了洞房裏,財色兼收,豈不快哉?”陌生的男聲裏帶著幾分戲謔。


    “你明知我早已和人訂了親結為了道侶,還在那裏胡亂說事。切記回去之後,嶽文姝的事絕不能泄露出去,”早幾日還在了花前月下,摩挲耳語的男子的身影,寸寸龜裂開。


    “老奴該打,說的話汙了三爺的耳。三少爺莫要心急,您福根深厚,既得拜名師,又發現了這間小客棧藏有上古八卦聚靈法陣,築基列為修士隻是時日問題。法陣的靈力已經蓄足,隻需要再用那對母女中的一人之血,作為血引就能啟動法陣,”門被打開了,幾名麵目凶煞的陳家家丁衝了出來,其中一人撞倒了嶽文姝後,快步往裏間衝去,將病臥在床的夜氏拖了出來。


    “小娘子,你在外麵聽得也夠久了,該是知道我們的來意了?怪隻能怪你們母女倆為陰時陰日出生,生來就是供修士享用的爐鼎。”小長生客棧的廚房裏,早就換下了喜袍的陳琅,站在了廚房的灶台邊。


    說話的是名四旬開外尖嘴鼠目的中年男子,眼帶陰毒。


    灶台被清理幹淨了,灶基上是個空心的八卦圖文,上麵寫著“金木水火土”五個字。邊角上,擺放著幾塊黑色的石頭,石身上隱約泛著紅色的暗光。


    “文姝,徽城偏僻又多盜賊,住著也不安生。我想在縣城買了處院宅,接你和嶽母過去住,需用你倆的八字來合宅院的風水,”嶽文姝陡然睜大了眼,半月前,陳琅惺惺作態的問去了她和母親的生辰八字。


    “陳琅,你既是修真之人,該聽說過隋雲嶽家,姝兒是嶽家之後,你們要是動她分毫,嶽家的人是不會放過你們的。”夜氏久病多時,年輕時清秀的鵝蛋臉上,臉頰深陷,她的靈根早在十幾年就被嶽家那個毒婦傷毀,靈力枯竭。


    陳家的這些家丁都是後天巔峰的小高手,被他們製住了雙手後,夜氏根本無力反抗。


    “好個狡猾的婦人。陳家和嶽家交情甚好,嶽大夫人已經將事情都告訴我了,否則我真要被你糊弄過去了。看在你也活不了多久的份上,我姑且稱你一聲--二夫人。一個被嶽青城拋棄了十幾年的活人爐鼎。”陳琅那張斯文俊美的臉上,滿是不屑。


    嶽文姝不知爐鼎是什麽意思,但夜氏在聽到陳琅口中的話後,麵上湧起了抹不尋常的怒色潮紅,兩眼圓瞪,心裏已經是恨極。


    “娘,他在說什麽?什麽修真,什麽爐鼎,爹爹,還有大娘…”文姝癡立在旁。


    “不要喊她大娘,她不配。嶽青城你個畜生,你當年欺騙了我,現在連我的兒女也不放過。”夜氏心神崩潰,她硬聲咬斷了舌頭,口中的唾沫猶如一枚利箭,射向了陳琅。


    “一介築基難成的散修,還敢逞能,”陳琅周身立刻形成了個橢圓形的光環,那光環看似微弱,卻有奇效,那枚血肉模糊的利箭,隻是讓光環稍變了形。


    “金甲術!姝兒,為娘對不起你,下一世,你要投胎生個好人家。”夜氏見了光環,口中含糊不清,頹然地坐在地上,想不到陳琅年紀輕輕,已經是練氣小成。


    那幾名家丁手起刀落,鮮血濺落了一地,緩緩滲入了法陣。


    眼見娘親身死,嶽文姝如遭雷擊,整個人恍如癡傻了般,她的心痛到了極點,眼裏火辣幹澀著,榨不出一滴淚來。


    陳琅和管家麵露婪色,圍在灶台旁,法陣上發出了陣亮光,光亮閃過後又黯了下去。


    “管家,不是說,靈石加上陰日陰時的女子血,就能啟動法陣,匯聚靈氣的嗎?”陳琅無視嶽文姝的哭喊聲,盯著法陣。


    “三少,莫要驚慌,夜氏一身的靈元都已經被嶽青城吸盡,用她的血還不夠,得用陰時陰日的處子精血。”管家取出了一本《法陣大全》,翻看後解釋道。


    陳琅聽完,大為慶幸,好在他沒碰過嶽文姝,他轉過了身去,走到了嶽文姝的麵前,抬起了她的下顎,柔聲說道:“文姝,你我拜了天地,即為夫妻。你也希望為夫我早日得道成仙。你放心,他日為夫成仙之時,一定替你建廟築宇,替你結百世香火,讓你下輩子投戶好人家。”


    “拿開你的髒手,”嶽文姝的臉上木然,兩眼直視法陣,森冷到了極點的語氣讓陳琅遍體生寒。


    他鬆開了手,朝著家丁使了個眼色,家丁們都抽出了腰刀,隻待嶽文姝有任何異動,就要出手斬殺。


    嶽文姝如行屍般走到了灶台,跪倒在地,脫去身上喜服,露出了雪緞裁的裏衣,將喜服蓋在了娘親的屍身上,朝著夜氏的屍首拜了三拜,手探向了案頭的菜刀,架在了白皙的脖頸上,“陳琅,我問你,你可曾愛過我?”


    “修真成仙之人,心有濟世之大愛,斷無俗世之小愛,”陳琅兩眼直勾勾地看著法陣。


    “成仙?世上真有神仙?成仙又有什麽好處?”嶽文姝搖頭不止,鋒利的刀口已經割開了道血痕,血落到了法陣上。


    “仙者,一跺讓天地為之色變,一息可氣吞河山,一手可遮天蔽日,一瞬讓白骨生肉。”陳琅陷入了旖旎癡妄中,法陣再次閃現了詭異的紅光。


    “成仙如此之好,不外你棄我如鄙履,視人命如草菅,”嶽文姝搖頭苦笑,“若是有來世,我亦要學你,斷絕俗念,問道成仙。”


    “你一介凡人,即無靈根,又無奇遇,命就如草芥蜉蝣,豈能成仙。看在你我昔日情誼的份上,留你一具全屍,”陳琅嗤之以鼻,他已經是練氣小成之修士,能看出他人是否具有靈根,嶽文姝除了是陰時陰日出生,身無半點靈根,連做人爐鼎的資格都差人一等。


    陳琅手中一揚,一道金石之氣劈向了嶽文姝,痛意襲來,血腥味彌漫上了喉嚨,少女的眼裏,死盯著那個古老的法陣。


    隻因她是凡人,就該這般被人作踐,就該這般屈辱而死?她不甘,不甘啊。


    瑰紅色的血從少女的臉上滴落,她的嘴邊是一抹詭異的笑容。法陣上發出了“吱嘎”的猶如老石磨被人推動般的聲響。


    “金木水火土”五個字中,“水火”兩字亮了起來,地麵結出了厚厚的冰層,陳琅和他的家丁雙腳被封凍在內無法移動。


    無數朵的火舌紅蓮,從冰層裏迸出,那火舌溫度奇高,家丁們才一接觸,就被烤成了焦炭。一時之間,小長生客棧火光衝天,檣櫓灰飛煙滅,慘叫聲哭嚎聲陣陣不絕。


    “寒獄孽火”,陳琅驚呼出聲,那個本該帶來無數靈氣的法陣裏,迸出的不是有助修煉的靈氣,而是吞人修為噬人魂魄的地獄孽火,冤鬼陰魂齊齊而出。


    “三少爺,快逃。此女命格詭怪,陰時陰日出生卻又身藏異火,”管家伸手想要去拉陳琅,奈何腳下的冰寒阻絕了靈氣運行,熔金銷骨的火苗撲麵而來,瞬息之間,就是連築基期的高級修士也難以抵擋。


    “世人都說神仙好,我道神仙最無情,”火光之中,嶽文姝大笑著,衣發鬢角在孽火之中,寸寸化為灰燼,神識漸漸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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