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九日,依舊是春光明媚的一天,萬裏晴空下,紫禁城的東北角忽就撲騰起了一群麻雀,烏壓壓的像是一叢黑雲壓向天空,連日頭都要遮住了。忽然劈裏啪啦一頓聲響,那鳥兒就想折了翅膀一般直綴下去,一個接著一個,下餃子似的墜落到安定門外正白旗的校場上,不一會兒便在地上撲了一層。


    天上的鳥兒漸漸落了個幹淨,一股濃烈的火藥味伴著燒焦的肉味四散開來,身穿盔甲的旗兵整齊有序的到場中清理麻雀的屍體,網羅在觀望台前,一座小山似的。


    下屬一次回了幾句,為首一個便飛快的跑上台來,利落的打千兒回話:“稟陛下,共放飛二百七十隻麻雀,已捕回二百六十隻,漏網七隻。”


    藍緙絲描金邊四團龍袍的帝王擺弄著鑄鐵火銃,漫不經心似的往台下開了一槍,正中一堆死雀兒裏唯一撲騰翅膀的一隻。


    一聲槍響,那鳥兒停止了最後的掙紮。


    把槍交給身側人,他接過帕子擦手,一麵隱露譏誚:“不過半年,倒趕上火器營三年的成效了。”回首瞧瞧立在後頭一身甲盔的護軍參領,“照這個打法,去歲養的麻雀還能夠用?”


    蒙立恭恭敬敬的答:“日常倒不敢這麽盡用,都是按每十人一隻的量來放鳥,不拘誰打中,隻數地上的彈頭有多少便是,待沒有虛發的子彈了,準頭也就練得差不多了。”


    皇帝點點頭,目光在他麵上一頓:“你沒令朕失望。”抬手拍拍他的肩膀,和聲和氣的道:“西洋進了四十八杆連珠銃,兵部武庫司同朕討了一杆,朕留了一杆,剩下的賞你們如何?”


    蒙立一怔,忙道:“謝皇上賞。”


    皇帝挑唇:“怎麽,你倒像不樂意受?”


    “奴才不敢,隻是……”他微微沉吟,“好鋼用在刀刃上,東南戰事吃緊,連珠銃威力強大,若能用在前線,倒比在奴才手上得盡其能。”


    皇帝瞄他一眼,負手踱開。


    陸滿福忙朝他使眼色,蒙立瞧瞧他,話到嘴邊打了個轉,抿一抿唇,還是衝口而出:“奴才思量,若增一支火銃隊,可抵民兵十倍,便不必再征民丁……”


    還要不要命了!陸滿福一顆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兒。


    佟啟嶙以東南形勢危急為由請征民兵的折子一早呈遞入京,已然在朝堂之上掀起了一番軒然大波。這是他第三次請求征兵,數量之大超過了前兩次的總和。皇帝有意準他的折子,朝堂之上卻有泰半反對的聲音,隻得押後再議。養心殿門口一堆請命的老頭子,皇帝給鬧得心煩,這才躲出宮來。偏他又提這茬,上趕著來找不自在呐!


    都多少年了,怎麽還不會看眼色呢?他恨的咬牙。


    蒙立心裏其實也在打鼓,自知這話十有八九是逆皇帝的心意,可既開了口,也隻好擎等著發落了。


    誰知向來喜怒無常態的帝王隻是隨手撣了撣欄杆上的灰塵,回頭看他,輕飄飄道:“東南需征兵五萬,佟啟嶙向朕保證,征調一月,集訓一月,平倭一月。三月之後,提倭首首級進京。你的意思,幾月可練出五千鳥銃手,從他調遣?”


    蒙立直挺挺跪地,“奴才隻要半年!”


    “半年?”皇帝微微眯眼,冷冷看他,“要是有得半年,你以為朕還會在這裏聽你閑話?”


    “皇上……”蒙立驚詫。


    “蠢材!”皇帝劈手將汗巾砸在了他頭上,大怒:“朕叫你來此曆練,不想曆練不成,倒把你心竅都糊住了。既如此,明日也不必再來,索性去戶部報道,好好算算你的半年!”


    蒙立惶然如五雷轟頂,一時回不過神來,那廂皇帝已憤而拂袖:“回宮!”


    陸滿福一路小心翼翼,臨到養心殿門口又提了口氣,蒼天保佑,萬萬不要再有個不要命的杵在這裏了。四下裏瞅了瞅,見沒有動靜,這才放下心來,打迭起精神來服侍自家主子下轎。


    走了一路,皇帝麵上倒不見怒意了,隻是繃著臉,麵色低沉的的大步往前。


    他一路小跑跟著,皇帝徑直進了西配殿,甩門將他擋在外頭。那門在眼前一合,震得他一個哆嗦,撫了撫心口才定下神來,回眸一瞥卻見旁邊一個小太監一臉的麵如菜色。


    禦前伺候的人,輕易不會失態,陸滿福心裏一跳,“怎麽了?”


    小太監嚇得話都說不利索了,“李……李姑娘在裏頭……”


    ……


    西配殿原是佛堂,今上不信佛,喜天文數理,機關巧物,便改作納物之所,陳列了許多新巧物事。皇帝常在此召見幾個西洋傳教士,有時大臣覲見,也常在此候命。


    配殿闊五間,明間與次間以博古架相隔,靠南兩間打通,所陳精巧器物,不計其數。靠北兩間則以金絲楠木雕花鳥紋落地罩相隔,裏頭靠北牆設寶座,臨窗有木榻,靠西牆一排書架,外頭則一溜的高幾靠背椅,對牆掛畫,正中設地平台,放著精銅所鑄的地動儀。


    李明微就站在地動儀前頭看牆上的畫,其實並非普通的丹青畫作,而是一幅機械圖紙,她看得入神,已不知過了多久。


    爾然聽“哐當”一聲巨響,幾乎是下意識的,猛地回頭往門口看去。


    皇帝將將走到博古架下。


    顯然,他沒料到房裏有人,腳步驀地頓住,目色複雜的看她不動。


    直視天顏,李明微也是一呆,旋即斂衽跪地,俯身叩首:“恭請皇上聖安。”


    “免禮。”皇帝看了她有一會兒才開口。


    她起身,側身退到一側。


    皇帝掃了眼稍間掛鍾,酉正一刻,目光挪回她身上,聲線略緩了一些:“等了許久了?”


    “回皇上,並未許久。”


    自然是虛詞了,皇帝彎彎嘴角,“朕失言了。”說話間提步往裏走,喚她:“你來。”


    他徑直走到內室書架前,抽了一本書遞給她,“瞧瞧。”


    一邊道:“原在藏書樓找到的,其立論精妙世所罕見,朕已叫人謄抄下來下發工部,這一份原本,本欲私藏,不過想來,你當更需。”


    書將將修過,外麵新的,裏頭卻是舊的,封麵上新題了兩字——“船論”,筆力渾厚。


    翻開扉頁是序,落款李鴻慈,又自序,清平夫人。


    這本書是胡夫人絕筆,關於它的成書李明微已有印象。是時胡夫人已纏綿病榻,斷斷續續寫了三年之久。


    書稿落成的第二天,胡夫人即撒手人寰。她頭七之日,李大人親筆作序,此後這本書便不知去向。


    最後一次,她記得父親拉著她的手說:“我落得這般境地,全是罪有應得,事到如今,卻沒什麽好悔。”


    “我唯一愧疚的隻有兩事,一是因我一時私心,辜負了你母親一番心血,一是沒能讓你早早出嫁,而今要受我牽連……”


    她心裏一陣揪痛,緊緊攥住了衣袖,皇帝的聲音輕輕的在耳邊響起:“想哭就哭吧,朕恕你無罪。”


    這話實在讓人動容,李明微但凡心誌稍弱,立時就能滾下淚了。


    不過她沒有,隻是伏地,深深叩了一個頭謝恩。


    心防深重如斯,皇帝心裏默然歎了口氣,情理上應當放了她,私心裏卻欲想要留住她。


    她勢必同胡夫人一般,遠比現實看到的,世間盛傳的,更令人驚喜。


    他是想要將她拘在身邊。


    他踅身喚陸滿福,自坐回寶座,叫他摘了次間的畫給她,聲音欲緩:“這圖是依書所製,朕瞧你方才看得入神,一並送你,算償我失言之過。”


    李明微道不敢。


    “收著。”皇帝淡道,轉而望她,“說正事吧,想好了要求什麽?”


    李明微輕輕點頭。


    他挑了挑嘴角,“說吧。”


    李明微深拜,直起身來,一字字道:“但求一生自在,不為人迫。”


    不為人迫,皇帝細嚼這四字,她倒將一生都托庇在他一個承諾之下了。這絕世姿容,為人惦念在所難免,可若他都沒舍得迫她,又怎會讓別人迫她,他笑了笑:“朕應,不過……”


    他話鋒一轉,“朕已答允太後替你指婚,此事卻不算於內。隻你既提了,到時三甲進士卷文呈上,朕準你選看。”


    陸滿福心裏咯噔一下,準她選看,合著這是真要把人嫁出去?天下能在三甲進士裏自己擇婿的,從大晉建朝數起,也隻得康平朝的永寧公主一人。


    可那永寧公主是何人,那是太宗爺捧在手心兒裏長大,摔個跟頭都能把老爺子從木蘭圍場召回宮裏的掌上明珠。


    他瞧瞧李明微,如此隆恩,她竟還麵不改色,端端正正的磕頭拜謝。未免……未免辜負了他家主子的一份心意。


    再瞧皇帝,並沒多餘的情緒,又說兩句便叫跪安。


    陸滿福送她出去,出門的檔口,忍不住開了腔,“姑娘知道永寧公主?”


    李明微回眸看他,眸中微露疑惑。


    陸滿福咧嘴一笑,有意沒說下去,“沒什麽,冷不丁想到了,姑娘當我沒說。”


    李明微微微頷首告辭,轉身之際卻是一笑,永寧公主,這個康平朝隆寵已極的天之驕女,民間不知道有多少關於她的傳說,她自然,清清楚楚。


    陸滿福瞧著她的背影,不由就悵然歎了口氣,一回身瞧見他幹爹慢悠悠的從後頭踱進來,打眼瞧瞧他,眉毛便是一挑,“怎麽了這是?霜打了茄子似的。”


    “唉!”陸滿福歎了口氣,左右瞧瞧,欲言又止,“等下了值再跟您老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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