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是午後回來的。


    彼時吳宗保正在李明微身邊伺候筆墨,但見那玻璃屜窗外頭,小太監悄悄一探頭,使了個眼色。


    他便心領神會,尋了個借口,匆匆出了梅塢。


    小太監果然正在門口等他,一見人便哈腰跟了上來,“萬歲爺在後頭更衣,才吩咐了叫總管過去。”


    吳宗保腳下不停,隻道一句“知道了,你去吧”,便徑直往後頭寢殿走去。


    一路到東稍間的門口,他腳下一停,壓低了聲音道:“稟萬歲爺,奴才吳宗保奉召。”


    裏頭隻傳來皇帝一句甕聲甕氣的進來。


    他撩袍子跨進門,皇帝衣裳已經換好了,一身素淨的石青直地紗納長袍,頭發拿白玉小冠束了,平添幾分親和儒雅。


    宮人伏在地上整理衣裳的袍角,陸滿福絞了帕子遞過去,他接在手裏,略敷了下臉便遞回,一抬手摒退了宮人,踅身坐去了炕上,一麵端了茶杯一麵看過來,“東西送來了不曾?”


    吳宗保心領神會,一弓腰道:“回主子話,您才走不久莊親王就著人送回來了,奴才照您吩咐,一樣樣檢視過,都封好送去了園子裏。”


    皇帝一點頭,擱下茶杯,叫把床頭的一把檀木匣子拿過來,陸滿福開了鎖奉上,滿滿一盒子大大小小的印件。他略翻了翻,從角落裏取出一對小巧的印章收進了袖子裏,一撣衣袍起了身,一麵往外走一麵吩咐:“那邊叫人盡快打理好,你們二人輪流過去盯著。”


    二人應著,一路跟出殿去,他卻忽地一揮手:“不必跟著,膳時也不必來問”。


    兩人應聲站住,立在台階上遙遙相望,卻見那頎長的身條進去沒多久,兩個宮女便也一前一後的從梅塢退了出來。


    陸滿福一嘖嘴,轉眼兒去瞧吳宗保,“幹爹,你說主子爺是想幹什麽?”


    “還能幹什麽?”吳宗保負著雙手踱下去,哼哼一笑,“自然是琴棋書畫做媒,滿腹經綸做網,套牢了這朵美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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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寫的怎麽樣了?”


    皇帝是從西稍間自行打了簾子進去的,一揚下頜遣出去了宮人,幾乎是悄無聲息的走了進來。


    李明微被這聲音一驚,回看間皇帝已經到了跟前兒,心裏更是陡然一跳。


    “民女李氏見過吾皇萬歲。”她卻後一步行大禮,手臂一下子被他托住,淡而溫和的聲音從頭頂上方傳下來,“莫多禮,往後行常禮就好。”


    “是。”她勉強頷了下首,便聽輕輕一聲嗤笑,那托在她手臂上的力量瞬間卸了下去。


    他就手去翻那寫好的一遝字,單單取出一對楹聯,一頭遞給她拿著,一頭自己拿了,徐徐展開。


    她不自覺的低了下頭,“我寫不好大字,筆力總也不足。”


    “這個拿去刻楹聯,確時不夠好。”皇帝目光順著字掃下來,卻在她手上一頓,那瑩白如玉的指尖輕輕一縮,掩進了袖子裏。


    也難為她,為著躲他,什麽手段都用上了。


    他勾唇淺笑,隨手折了,卻道:“不要著急,你底子好,腕力是足的,隻是沒用到地方。練習幾日,大約就好了。”


    眼望著她,那姑娘明顯一頓,期期艾艾的道:“我是自幼的毛病,從小到大被先生打了許多次手心,也沒能改得過來。”


    “哦?”他抬眸看她,隨意般道了一句:“正巧,我這兩日得空,幫你瞧瞧。”


    她一瞬石化了似的,緊繃著嘴角不作聲,皇帝眸中隱隱染了絲冷意,似笑非笑的道:“怎麽,你瞧不上我這師父?”


    “民女該死。”她一下跪了下去。


    釜底抽薪,使得好啊。他給她留了一分餘地,她倒是備水一戰的想頭。


    皇帝瞧她沒說話,直過了半晌,才伸手過去,不料尚未觸及她的衣角即被她一個閃身躲開。


    一瞬間那麵色冷如寒冰。


    一而再,再而三,李明微她是好樣的。


    他繃緊了嘴角,五指並攏,將虛懸在她肩頭的那隻手收回,撩袍半蹲在她麵前。


    近在咫尺。


    他目光在她麵上逡巡,帶著近乎□□的意圖去打量那張絕世的容顏。


    雙十年華的姑娘,縱使平常的相貌,亦是風華最盛的時候,像一朵初初綻放的花朵一般飽滿多姿,便不消說她這一張臉,隻可惜,那表情太過寡淡,寡淡到叫人忍不住要做些什麽,來叫它泛起些波紋。


    意隨心動,他伸手去描摹那如畫的眉眼。


    果然她受了驚般向後躲去,被他一用力扣住了肩胛,重重往前一帶。


    她險險落到了他懷裏,他沒抱實,虛虛將人籠在臂彎,隻令她動彈不得。


    “你的毛病,就是不肯信人,不肯與人交心。”他輕輕撫過她的麵頰,順著臉頰滑下來,字裏行間都帶著危險的味道,“你自以為你是在拒人於千裏之外,殊不知,越是這般,越叫人不能死心。”


    她麵上隱有怒意,偏了頭躲避他的碰觸,他不在意似的輕輕一笑,指尖轉而在那精致的頜骨處流連,“原就像在百望祠說的,紅顏美人,我並不願以此待你。所求唯是一知己之交,隻是,朕以赤誠相待之時你卻不肯傾心,今日境地,也是你自己一步步造就。”


    手上一個用力,欲攬她入懷,便見那姑娘眼淚決了堤似的,大顆大顆的滾落下來,偏她又不肯哭似的,一味強忍著,直眼眶裏蓄滿了淚,不受控製的湧了出來。


    那眼淚像是帶了魔力,一瞬叫他心裏軟了下去,再與她計較不得。


    原就愛心疼她,顧念她,倒最後反叫她一躲再躲,眼下,他被自己氣笑了,竟覺得不該一時沒忍住迫她太緊。


    明明打算好了要慢慢來的。


    他歎了口氣拿袖子給她抹眼淚,一麵卻沒什麽好聲氣,“哭什麽,我又不曾怎麽樣你。”


    她掙了掙,他順勢竟也就放開了她,由著她一下退開三步遠,遙遙朝他叩首,聲音哽咽的道:“萬歲厚愛,民女受之不起。”


    皇帝將將平息的怒意一下又犯了上來,在這麽呆下去,他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了。


    “受之不起……”他玩味似的重複著這句話,斜斜吊起了嘴角,驀地又沉下臉去:“這個借口尋得好,朕命你,受之不起也受著。”


    “皇上說過,允我一生自在,不為人所迫。民女……”她叩頭下去,一字一頓道:“不願受。”


    他氣笑,當日允諾她的話,這當口果然是用來堵他的最佳選擇。


    他對她的恩寵,她反而樣樣反加諸於他,恩將仇報。


    他一下打開了門,但道:“從你所願,朕等到你願意為止。”說罷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李明微脫力一般伏在了地上。


    竟是……竟是那樣!早知如此,她何必處處設防,處處躲他?


    她心裏一時酸楚難言,眼淚簌簌的湧出來,大顆大顆的砸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不必當值,陸滿福還在扯著吳宗保閑話,一眼卻看見自家主子麵色不善的從梅塢裏大步走出來,不由一驚,不是說膳時也不必來問得麽,怎麽這早晚就出來了?臉色還這樣難看……


    兩人小心翼翼的迎上去,伴在他身側,足隔了有一丈遠,陸滿福沒敢出聲,倒是吳宗保,拿捏著道:“主子,怎麽了?”


    見皇帝麵色未改,方繼續道:“姑娘家麵薄,不像宮裏的娘娘小主似的,有嬤嬤專門調|教過,難免忸怩,不懂得哄皇上歡心,時日一久,瞧見皇上的好了,心也就自然貼上來了。奴才覺著,這其間雖然波折,難得卻是能收獲一顆真心。”


    皇帝嫌他多話似的,瞪了他一眼,慢慢又斂了眼色,但道:“找個人去瞧瞧她。”


    這是不惱了,叫他過去瞧瞧。吳宗保痛快的應個“嗻”,立時應命去了。招來兩個宮人,一道進了梅塢。


    卻見先時還一身清傲的美人,此時竟如暴雨後的嬌花一般,頹然無力的癱在地上,眼淚斷了線的珠子似的,一顆接著一顆。


    主子爺喲,這是對人家姑娘做了什麽!來時還盤算得好好的,一步步要哄著人家,怎麽轉眼兒就變了樣兒。他心裏腹誹一句,連忙一路小跑過去,支使人把她扶起來,自己卻在旁殷殷關切,“姑娘這是怎麽了?同咱們主子爺鬧別扭了?咱們萬歲爺久居尊位,難免脾氣大些,行事隨性些,可心裏頭是體念人的,瞧將將出去了,就打發奴才過來瞧您了,您千萬甭往心裏去。”


    一麵說,一麵從宮人手裏要了一方潔白的帕子遞過去,打發她們:“去打些熱水過來。”


    李明微在椅上坐了,接了帕子抹淨了眼淚,竟立時不再哭了,卻垮塌著肩膀微怔,片刻略略直起身來。


    一時宮人端了水進來,吳宗保親自擰了帕子遞給她,“姑娘擦擦臉。”一麵卻又打量她,“主子爺是怎麽惹姑娘不快了?姑娘同我說說,咱們雖是做奴才的,好賴還能在萬歲爺麵前說幾句話,您同我說說,回頭我勸勸萬歲爺。”


    他彎著嘴角溫溫和和的看著她,麵色一派親和友善,原料她會訴上兩句,不料那姑娘卻隻拭了拭眼角,便站起身來,納了一褔道:“請公公回稟陛下,我該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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