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喜兒一字一字認認真真的跟著他念,又重複:“是說人要向前看,不能總計較以前的事。”


    “喜兒真聰明。”念完就回頭看一眼他,示意他快誇獎自己。


    “笨丫頭!”皇帝笑著一點她的腦門,忽一回頭瞧見明微,拍拍她的小腦袋道:“好了,今兒就學這些,叫滿福兒領你去喂雪團吧。”


    雪團是一隻兔子,是容鈺出去打獵時撿回送她的,白絨絨的一團,吃起東西來咯嘣咯嘣響,十分得小公主的喜愛。


    “福福!”喜兒一聽就歡歡喜喜的從他膝上滑了下來,一邊喊一邊往外跑,不料腳底一個踉蹌,眼見得就要摔倒,便被一雙柔軟的手扶住了。


    “哇哦!”她驚呼一聲,抓著明微的手站穩了,抬眼看看是她,便往前蹭了蹭,甜甜叫娘親。


    打小養下的習慣,小霸王在她麵前向來是最會討巧不過的,明微蹲下身來叮囑她慢些跑,喜兒便一擰小手,乖乖巧巧的點頭應嗯,拍拍她說去吧,她心裏雖想粘著她,也還是在娘親溫柔的注視當中一步三回頭的走了。


    明微斂眸收回目光,略略一頓,方轉身,他便從屋裏頭起身走了出來,經她身邊時淡淡說了句走吧。


    簷下滴答滴答淌著水珠,順著漢白玉台階流下來,映著慘白的陽光,晶瑩清冷。


    朝雲捧著海棠掐絲的銀手爐追來,方要遞給她,就見皇帝伸手攜她下了台階。


    帝妃出行,用了全副鑾駕鹵薄,興師動眾為素日所罕見。


    最前麵響鞭清道,而後數十對執扇打傘、捧香提爐的太監宮女,再往後是金瓜斧鉞、龍旗華蓋,蔓延了大半條街道,方見得當中,四匹膘肥體壯棗紅駿馬昂首闊步,神駿威武,其後方是青蓋玉攆,兩側各三匹駿馬隨扈,車架後則十二麵繡金龍旗迎風招展,又數十帶刀侍衛隨駕。


    明微越製與他同乘,與他並肩坐在雲龍寶座上,自出宮門起,卻隻聽得車馬雜遝與火盆裏偶爾爆出的劈啪聲響,相互之間無有一言。


    打從他不再去啟祥宮開始,明微久沒有為他動過一星半點的念頭了,一晃兩三年無悲無喜,好像是自己一個人活著,這一路上才想了許多。


    想她不肯承認的痛恨與報複,想他的為難與退讓,想她冷待了三年的孩子,想那些日子裏,她一點點的沉溺,與那一日,他斷送天下的誓言。


    藏在青緞幨帷褶皺裏頭張牙舞爪的金雲龍恍惚模糊了,她聽得他講,一會子到順天府,可不開口,但是不管良心有多不安,都不要在那個時候放縱你的慈悲狹義之心。


    刑審逼宮,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今日順天府的公堂,必然是一個良知經受折磨的地方。他了解她,永遠比她自己更透徹。


    平穩的車身忽然晃了一下,她側身坐著,握住黃花梨木的雕花扶手,隨著車攆輕輕動了一下,而後穩住身子,應了一句嗯,便細細去辨別外頭逐漸嘈雜起來的聲音。


    什麽都聽不到。


    “萬歲爺……”馬車驀然間停了一下,吳宗保壓低了聲音在外麵道:“襄王府有消息稟奏。”


    皇帝將目光從她身上挪開,一拂袖子吩咐了句進來回奏。


    青氈門簾打開,吳宗保躬身鑽了進來,伏地磕一個頭,說道:“吳氏吃砒*霜死了。”


    以死明誌。她要叫世人知道,公堂是當權者的公堂,她不會給他們翻盤的機會,她要這個髒水,一輩子留在他們每一個人身上,永遠都沒辦法洗掉。


    皇帝呼吸都不暢了,袖下五指收緊,幾乎將扶手捏斷,片刻方呼出一口氣來:“把消息壓後傳回傳順天府,作畏罪自盡……”


    “主子……”吳宗保沉吟不去,小心翼翼的提醒他,“事情在郡王府鬧開了,恐怕壓不住,適得其反……”


    “鬧開了?”皇帝一挑眉。


    吳宗保說是,“郡王爺與王妃都沒經過事,一出事府裏就亂了,吳格格死前猶在說……郡王休想護著……李嬪,休想逼她在堂上翻案……”


    再難聽的他沒說下去了,皇帝闔眸捏了捏眉心,有一會子方說:“叫襄王代她過堂。”


    他擺手叫他下去,轉眸看明微,見她偏頭看著車帷,維持著方才的姿勢近乎一動沒動,便無聲收回了視線。


    克順率眾迎駕,不敢真正叫他對簿公堂,恭恭敬敬把人迎到了偏廳,請他稍作歇息。


    正是可以聽審的位置,從蒙立帶來真正的蕭楚楚與丫頭,一口咬定不識吳七巧,更不知李氏,到襄王指認嫉恨他戀慕李嬪,每常瘋言瘋語,整個案子的走向一派明了。未需皇帝與明微上堂,克順就裁定了吳七巧罹患失心瘋,著意誣陷,並以其失查,親往天子麵前請罪。


    “此依例行事爾。”美人在側,皇帝顏色不見惱意,反有幾分和悅,“國無法不治,民無法不立,朕欲天下以此為表率,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不以身份高低有異。”


    言罷令賞。百姓聞之,皆呼萬歲。


    一時聖駕回鸞,帷幔外頭的人群皆一擁而上,不管是鄉紳還是乞丐,都爭著搶著欲一睹聖顏。


    正亂時,忽聽帷幔外頭轟的一聲巨響,熙攘的人群瞬時一寂,禦林軍迅速拔刀出鞘,警惕的圍了裏三層外三層。


    卻不意那車攆底下倏忽飛出一人,手中明晃晃一把利劍,寒光一閃,直向皇帝胸口刺來。


    身體的反應遠快於大腦,明微下意識就擋了過去。


    利刃入肉,她覺得有些疼,捂住右肩倒在他身上,說了句小心。


    “明微!”皇帝從來沒有過這麽害怕的時候,眼睜睜的見著那把劍刺進她的身體又拔出,他按住她被鮮血染紅的衣衫,幾乎渾身都沒了力氣。


    聖駕遇刺,全城戒嚴。關於那點子紅粉瑣事,人們還未來得及交談說道,就被城中鐵蹄錚錚的緊張氣氛逼退,人人自危而足不出戶。


    聖上匆匆回宮,太醫院的太醫們幾乎全被召到了養心殿,反複確認李嬪的傷勢。傷在右肩上,傷口有寸深,未動及緊要的筋骨血脈,也在皮肉上劃開兩寸長的口子,足夠凶險了。慶幸宣政九年來了幾個洋大夫,聖上篤信一個英吉利來的羅從翰,上藥包紮,都是他親手在辦,其他人候命,不過替他懸了一口氣。


    羅從翰到中國以後學了不少古話,其中有句叫作男兒有淚不輕彈,是說一個男人不能輕易哭泣,隻是今天,他卻親眼看到大晉朝至尊的男人紅了眼眶。


    “娘娘會沒事的。”他收拾好藥箱,用蹩腳的漢話安慰他,“臣以上帝的名義保證。”停一停又交代:“一會子麻藥散掉可能會有點疼,要看著她不叫她亂動,免得才縫好的傷口裂開。有什麽問題,請立刻來找我。”


    皇帝擺了擺手,目光好像膠在了李嬪身上一般,一刻也挪不開。陸滿福瞧了瞧,伸手請他出去,一並支走了跟前兒伺候的丫頭太監。


    因傷在後肩,她側身靠在榻上,眼眸微垂,鼻尖有細細的汗意。皇帝小心翼翼的給她擦汗,聲音喑啞的問她疼不疼,吃不吃東西,喝不喝水,要不要躺一躺。


    明微的眼睫動了動,並不抬眼看他。有一會子才問:“是不是你安排的?”


    沒有哪家的刺客會刻意手下留情避開人的要害,劍尖右偏兩寸,躲開背心刺在肩上。


    他頓了一會兒說是,蜷手搭在她手臂上,不知能說些什麽。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而為著禍水東引,為著把這一裝事盡快揭過去,他情願以身犯險,不惜傷了自己來維護她。


    她說我情願把這條命賠給了你,冷而切齒。他去撫她的臉,卻摸了一手的水漬,然後就覺得自己的視線也模糊了。


    生死無間的情誼,生死卻也總有那麽些東西不能交付。將將好是他的王權,她的骨肉,割裂在相連的血肉之間。


    可他是瘋了,為了她一眼痛與恨的流露,他已經什麽都可以做。他抵著她柔軟馨香的發頂,頰邊一片冰涼濕潤:“等你好一些,我們就把合惠接過來好不好,他書已讀的極好,就是字寫的不像樣,我們一起教他好不好?”


    明微在他懷裏哭,先是咬著嘴唇無聲流淚,後頭就嗚嗚咽咽起來,握緊了拳頭砸在他身上,聲聲氣恨:“你的朝堂你的妻子你的敏妃……你叫我怎麽教養他,又叫我拿什麽麵目麵對他?”


    她由不得捏緊了他的衣裳,皇帝膽戰心驚的掰她的手,小心避開她的傷口把人製在懷裏,用盡了渾身的力氣哄他,“等你傷好了再打我,等你好了好不好?刀山火海,我由著你處置……”


    明微哭不能抑,一口咬在他手臂上,隻咬了滿嘴血腥的味道亦沒有鬆口。


    那遲來了數年的悲痛,他情願她下口再重一些,來消弭她埋在心底的痛與恨,來換回他已經失去了三年的她。


    “明微……”他揉著她的發,聲聲喚著她的名字,隻覺心中已經是許久沒有過的踏實。


    什麽江山,什麽天下,人生短短不過數十年,他情願為她一笑做個昏君,佛擋殺佛,神擋殺神,償盡她這些年所受的苦處。


    “萬歲爺——”陸滿福走了兩圈,硬著頭皮揭開了門簾子,“方才慈寧宮傳信,太後娘娘與主子娘娘聽得您遇刺的消息,心急不已,已起駕往養心殿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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