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唐乾覺得自己連日失眠的怪症似乎也沒那麽嚴重了。雖然依舊日日夜不能寐,但白日裏聽著師寧溫和清明的嗓音,那鬧人的煩躁和刺痛便會平複下去。


    心情平靜下來的唐乾癲症也許久未複發,這讓許多人鬆了口氣,不僅是侍奉的宮人,也包括後宮妃嬪。唐乾似乎回到了原本那個英明神武的君主。


    此刻唐乾正含笑注視著師寧,後者正低頭專注地誦讀著手上的奏折,王公公領著一個小太監進來,輕聲拜見。唐乾無奈地瞥了一眼那小太監手上的藥碗:“好吧,拿上來吧,也不知道這藥喝了有什麽用。”


    師寧聲音一停,看著那碗褐色的湯藥。他微微皺眉,心中詢問他的係統:“可以查出這碗藥中是否有寒食散的成分麽?”


    “經係統掃描,其中含有大量硫化汞、硫酸鋁鉀、硫酸銅、氧化鐵等物,含有大量毒性,初步判定與寒食散成分及作用相近。其中以硫化汞為主要成分的朱砂和氧化鐵為主要成分的磁石等都是常見的重鎮安神藥物。此外還有首烏藤,用於心肝血虛、心神失養所致的心悸怔忡、失眠多夢等神誌不寧的虛症。”


    雖然其中許多化學名稱是師寧無法理解的,但這並不妨礙他了解到足夠的信息。上輩子作為一個世家子弟,他也或多或少看過一些醫術,雖說沒到能治病開藥的階段,但基本的醫理他卻懂一些。等了那麽多日,終於等到這次機會,當即他就默默看著那碗湯藥,眉眼間頗有些憂慮。


    唐乾對他正是關注,如何看不出他欲說還休的樣子。將那藥輕輕擱在案邊,揮退兩人後詢問道:“師寧,這藥有何不妥麽?”


    師寧遲疑道:“回稟陛下,奴婢隻是有些疑惑。陛下這碗藥可是安神養心之用?”見唐乾點頭,他接道,“從前奴婢也見過大夫開安神藥,隻是味道似乎都沒這麽重,聞著好像硫磺似的刺激……據說太醫向來不敢下重劑,陛下,若是龍體欠安至此,還是宜保重身體為上啊。“


    他似乎隻是擔憂的一番話,卻讓唐乾聽了一愣:“這藥,下得極重?”師寧不知道他之前的情況,興許會以為這藥是一寸寸加重的,隻是他日日飲藥,如何不知,雖說這藥效似乎真在減弱,但從開始到現在,藥味卻沒變過。


    當皇帝本就會多想,師寧的“無心之言”卻讓他聽了有意,當即便讓派人帶藥出宮,讓宮外的大夫看看這藥到底是幹什麽用的。


    不過片刻,派去查探的人就回來了,遞上來的紙條中將湯藥的成分羅列得清清楚楚,那人問了幾位名醫,得出相同的結果,這才回來回複:“大夫聲稱其中的朱砂、磁石、紫石英、合歡皮、首烏藤都是常見的針對嚴重的心神不安、失眠心悸之症,而磁石、紫石英、丹砂、雄黃、鍾乳又是近年流行在京中世家的寒食散的主要成分,可以強身健體。”


    聽上去似乎挺有道理的。


    “隻是有兩位大夫卻說有一事有古怪:寒食散雖能強身健體,但服用時藥量需要嚴格控製,否則有性命之虞,同時服用時精神振奮,令人飄飄欲仙,一般不會與安神湯混合使用。”


    那人未竟之意已經很清楚了,在場的幾人心中皆是一聲咯噔,曉得其中必然有蹊蹺。本朝馬上得來的天下,頗為那群世家大族排斥,雖說唐乾對大臣統治力較強,但皇室卻常常被排斥在世族之外,二來唐乾脾氣日躁,竟無人對世族中大行其道的寒食散有所了解。但不了解是一回事,卻也不是對醫理一竅不通之人,明擺著的靜心安神和振奮人心是南轅北轍的兩回事,他們又怎麽可能還把這劑藥方當做是理所應當。


    唐乾氣得笑了,“寒食散……”他念叨了一番這個名字,然後讓人依照那配方準備一大份強身健體的良藥,給太醫令送了過去,“盯著他,看他服藥之後發生了什麽,做了什麽事,又去見了誰。他的一言一行,都告訴朕。”


    待眾人要退下時,唐乾突然開口:“師寧,你留下來,過來。”


    師寧愣了愣,乖順地待在原地。


    好一會兒,唐乾別有深意的聲音響起:“師寧,你還知道些什麽?”


    興許是一直忍不住地注意他,唐乾發現當手下回報那寒食散和安神湯之間的蹊蹺時,師寧絲毫不驚訝,或者說,他試圖做出驚訝的神態,而且很成功很動人,但唐乾卻下意識地覺得他早已洞悉先機。


    他有些好奇,因此索性留他下來直接詢問。


    師寧一汪水眸盈盈望去,似乎含著一絲不明的笑意:“陛下,奴婢對寒食散所知不多,隻知道這散一開始用來治療和預防傷寒,服用後人體發熱,為了散熱因此人不得不進行大量的運動,也因而間接強身。服用之後皮膚變薄變白,所以不得不穿舊衣、木履,飲溫酒等等來輔助散熱。每次服用後飄飄欲仙,但長期服用會出現幻覺、注意力無法集中等等……“


    唐乾麵色逐漸凝重:“繼續。”


    “更糟糕的是,它會成癮。”


    “癮?”唐乾一愣,師寧才想到在這時候人們對成癮沒有認知。他思考了一下,解釋道:“成癮後,則無法離開它,必須定期服用,甚至這個間隔時間會隨著癮的加深而越來越短,最後……喪失理智,終日渾渾噩噩。”


    此時唐乾已然麵沉如水。他咬著牙道:“倘若當真如此嚴重,為何世家大族會自尋死路?”


    “恩……因為……目前為止還並未有人如此精確地服散並且有效地進行散熱。大多數人,特別是當大多選擇服散的還都是文弱的世家公子時,往往在癮還未深、弊端未顯時已經去世了……畢竟寒食散中成分本身含有大量毒性。”


    唐乾挑挑眉:“朕必須要戒掉麽?”


    “除非陛下願意不再像自己。”


    唐乾笑了。可能再也沒有什麽別的理由能夠如此具有說服力了,他可以克服對任何事物的畏懼,唯一無法忍受的就是變得不像自己。想想過去的幾個月,從去年冬至的那一場風寒開始,他的控製力,無論是自控還是對朝堂的控製力都在下降。


    那就戒吧。


    ==


    戒斷之事痛苦萬分,以往他相當於日日服用寒食散,頻繁程度比之尋常世家公子更甚,幸虧他畢竟身體底子好,所以更加糟糕的後果未顯。然而在不知不覺中成癮已深。當第一次那種仿佛從骨髓中傳來的麻癢出現的時候,這個英勇魁梧的帝王蜷縮在榻上渾身顫抖,牙關打顫,喉間不斷發出如野獸般的嗚咽。一旁伺候的王伴伴急得團團轉直掉淚,然而一旁早已待命的太醫卻隻能無奈地表示這一切都是無法避免的,想要真正戒掉,除了服用相應藥物外,主要還靠強大的意誌力。


    王伴伴陪伴唐乾幾十年,主仆情深,他雖然理智上也知道這乃不得不為之事,卻仍舊舍不得看到原本意氣風發的主人在壯年遭受如此折磨:“要不、要不就算了吧…既然世家也有許多人服散,興許沒那麽嚴重呢……”


    唐乾如今神誌不清,王公公變成了能夠統攝大局之人。他如此說,太醫便也準備好了寒食散要給唐乾服用。


    然而在床邊一遍遍給唐乾擦身子,用慈航普度輕聲安慰他的師寧猛然轉過頭:“不行,服散有百害而無一利,何況此事明確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陰謀,我們退讓便是稱了幕後黑手的如意算盤。王公公,與其在此焦急,不若趁陛下龍體稍恙這段時間,將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查出來。再說……王公公,師寧相信陛下能夠挺過去。”師寧這時候也顧不得再裝乖順,眼神淩厲,不容置疑。


    :


    在床上掙紮的唐乾隱約聽到師寧的話,心下震動,強撐著一口氣:“聽……師寧。”


    王伴伴正是六神無主的時候,此刻為他氣勢所攝,又有唐乾的旨意,隻能含淚領命,對那幕後之人恨得咬牙切齒:“不要被雜家抓到是誰,到時候要他好看!”


    唐乾戒斷一事十分隱秘,為了防止流言蜚語,隻有少數人知道,對外宣稱為避夏暑到西山修養。參與此事的隻有兩個隨行太醫,王伴伴和師寧知道,當然,暗中保護唐乾的暗衛不計。太醫去找辦法能夠縮短時間、減少痛苦,王伴伴有了目標後努力振作起來,誓要查個水落石出,師寧則要在唐乾身邊陪他:發病的時候安慰他,發作間隔時把奏折的大意說出來輔助他批改。


    幾日下來,唐乾身體快速地消瘦,然而本就纖瘦的師寧比他還要憔悴,畢竟唐乾的失眠症還沒好,師寧連睡覺都不能睡熟。


    相伴日久,原本分明的主仆界限便模糊了。某日夜間一次病發完,兩人皆是大汗淋漓,師寧累極了連將兩人身體清理幹淨都顧不上,直接趴在唐乾身上睡過去。而唐乾也不知何故,就這麽靜靜看著他熟睡而疲憊的眉眼,看了一晚上。第二日師寧醒過來後,就覺得唐乾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古怪。


    日久生情大概說的當真有道理,原本師寧雖然景仰唐乾過去的豐功偉績,但畢竟隻是將之視為史書中的一個符號。然而不知何時,看著唐乾在床榻上痛苦的顫抖、蜷縮、嗚咽甚至涕淚橫流,看著他四肢被綁、口中塞布、脆弱無力的樣子,師寧也會從心底裏覺得難受。


    令人高興的是,雖然唐乾身體在迅速消瘦衰落,但他的眼神卻日漸清明深沉,隨著戒斷反應時間逐漸縮短、間隔增長,唐乾身為帝王的威儀也日益加深。王公公當真是覺得喜極而泣,他那個英明神武的帝王又回來了!然而盡管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他日漸深重的威儀,他卻唯獨不願意讓師寧發現他的變化。麵對師寧時,他依舊任性又縱容,縱容著兩人間日益模糊曖昧的關係。


    師寧口渴時他會親自端過去一碗茶,忍受戒斷的痛苦時他們倆緊緊挨著宛若耳鬢廝磨。他從師寧的言行舉止中知曉這不是一個簡單的普通的小太監,卻縱容他逐漸袒露自我,他發現了師寧骨子裏的清傲和不經意間眼角透出的慵懶風情。兩人坐臥同起,同休同止,唐乾的所有事情被師寧一手包辦了,似乎唐乾離不開師寧一般。即使是師寧,也曾有些憂慮地詢問係統,唐乾這樣算不算是過度依賴。


    而伺候唐乾幾十年的王公公卻是那個看透一切的人,他早已從唐乾那看向師寧的,壓抑著熊熊火焰卻仍舊炙熱又深沉的眼神中比唐乾自己更早地領悟到些許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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