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小草清醒過來時,天色已暗。


    她覺得口幹舌燥,頭腦暈沉,看看四周的環境,立刻明白,自己被人送到醫院。房間沒有人,長長地簾子將病床和外界隔開,消毒水的味道迎麵而來,是她最討厭的氣息。


    落水的記憶很快恢複,一失足成千古恨得悲劇最終沒有釀成,她知道自己這條小命是保住了。


    她那件狗熊般厚實的棉衣,不見了蹤影。倒是枕邊整齊的擺放著一疊衣服,從內到外一應俱全,柔軟的天鵝絨質地精良,摸起來很舒服。


    到底誰救了自己,又把她送來醫院治療呢?她有些好奇,落水的時候江邊隻有他們兩個人,他,是不可能的。也許自己命不該絕,後來有人發現,這麽冷的天,真是好人。


    她很想謝謝救命恩人,但是,突然想起來,看病就診是要錢的,而自己,身無分文外帶負債累累,第一個念頭馬上變成悄悄溜走。


    可是她開溜的話,好心人會不會因此牽連呢?她十分矛盾。


    就在她左右為難的時候,護士推開門走進來。


    “你醒了啊?”


    她點點頭,這不廢話嗎。睜這麽大眼睛,又不是夢遊。


    護士並沒開口催她繳費,小草稍稍安心點,隻要不提錢,隨便什麽廢話她都歡迎。護士年紀很輕,看起來和她像是同齡人,卻不曉得為什麽用同情的目光看著她。


    小草摸摸臉,難道跳河毀容了?觸手一片光滑,沒有傷痕。


    小護士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拿出體溫計,小草順著她的指示張開嘴叼住。


    “小姑娘,想開點,兩條腿的□□少見,兩條腿的男人到處都是。”小護士寬慰的勸解。


    小草嘴裏含著東西,想開口又說不出話,一陣嗚嗚。


    小姑娘?大姐你幾歲啊!小草悲催了,她怎麽就想不開了?


    小護士想說“天涯到處是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又怕觸到病人的傷心處,所有經典名言在腦袋裏打了個圈,哪句都覺得不合適,最後還是用行動表示同情,拍了拍她的肩膀,順手抽走她嘴中的溫度計。


    “37度,體溫正常,等下去拍個片子,沒問題的話等下就可以出院。”小護士轉身,最後又來了句,“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小草納悶起來,難道護士眼睛刁鑽到看出自己沒錢繳納症費?


    她也不敢多話,隻想找個機會偷偷溜走,雖然這種做法太不厚道,可是,她真的要錢沒錢,這番折騰“要命一條”也已經丟了半條。


    小草躲在被單下,偷偷換上衣服,尺寸很合適,柔軟貼身。衣服下麵居然有一雙襪子,她拿起來,襪子下麵有一個黑色的錢夾。


    聖誕節的禮物——她莫名其妙聯想到這個,雖然她從來沒有得到過。誰把錢包放這裏呢?難道是好心人?難道是在她之前病患遺留下來的?小草暗自揣摩著這兩種情況的可能性,最終判斷均為零。


    她打開錢包,數了數,二千塊。


    最近她和這個數目很有緣,不小心越界偷了陳墨被內部審判,是這個數字;去陳墨家被羞辱,也是這個數字;現在,天外飛仙,出其不意的橫財,居然還是這個數字!


    她捏在手中,心裏猶豫了下,理智和情感激烈的混戰後,最終將錢包歸攏到了懷中。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反正最差的都經曆,人們不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嗎?她也該時來運轉了。


    按理說有錢她就能大搖大擺底氣十足的從醫院走出去,可是,這錢雖然是白來的,但揣在自己兜裏,想往外掏卻很是肉疼。


    她每個月都要往醫院貢獻將近四千塊錢,那是無奈之舉。她深知在醫院哪怕隨便開點藥,都動輒上百塊,一百塊錢節省點夠她生活半個月呢!於是,逃跑開溜,成為她的首選。


    逃跑是綜合考驗體力和智力的一門技術,恰好是她最擅長的。


    安小草很輕鬆的從醫院溜走,倒了兩趟車,回到拳館。


    拳館燈火通明,有些反常。平常晚上這個時段,鍛煉的人很少,尤其冬季,晚飯時間,基本上就閉館了。


    小草有些疑惑的走進去,館主老劉和幾個年輕的教練都在,看見她進來,老劉走上前有些著急的抱怨:“你這丫頭,這麽晚才回來,跑去哪裏了?”


    小草不想讓人知道自己下午發生的那些倒黴事,隨便編了個謊,說是找朋友玩去了,聊天高興的忘記時間。


    老劉皺了下眉,不悅的說:“天這麽晚了,雷子一直找不到你,很著急。他說下午看見劉達的人在附近轉悠,擔心你發生什麽事情,大晚上的把我們都叫來了。劉達那家夥是混黑道的流氓,又是盜竊團夥的頭子,這邊做生意的好多都吃過他的苦頭,你怎麽和他扯上關係?”


    小草實在難以啟口,隻能默默低著頭。她,也不是好人。


    “我們都不是惹事生非的人,練拳是強生健體,又不是用來打架的!雷子不聽勸,自己跑去打探,你趕快給他打個電話吧,遲了我怕出事!”老劉說。


    小草急了,季天雷怎麽這麽衝動!


    她趕緊借了個電話撥過去。無人接聽。


    再撥,還是無人接聽。


    她頓時無措起來,劉達是個狠角色,招惹他絕沒有好下場,悄悄躲了幾日還是被打探到,看來此處也不能久留。


    她隻乞求雷子找不到地方,畢竟,幹他們這行的狡兔三窟,一個月換幾個地方也是常事。


    “雷子哥,我沒事,你回拳館來。”她飛快的發了條短息,心急如焚。


    好在過了會兒,電話響起來,手機屏幕上閃爍著“季天雷”三個大字,小草長舒了口氣。


    接完電話,小草先讓一幹人回去休息,老劉看出她的為難,倒也沒有逼問,隻是語重心長的對她說:“丫頭,誰都有過去,好與不好都得自個兒扛著。別人能幫一時,幫不了一輩子。我是粗人,說不出個一二三四來,你自己好好捉摸吧!”


    人漸漸走光,場館重新冷清起來。


    小草安靜的坐在拳擊台上,地上散落著護具,她俯身拾起一個手套站起來,紅色的皮革上有長期使用的汙漬,帶在手上,像個醜陋的麵包。


    她走到一旁的訓練區,揮出去一拳打在沙袋上,被反彈開,手有些發麻。她使勁又打去,沙袋蕩開狠狠撞回在身上,她沒有閃躲開,於是苦笑了一下。


    生活就像這個沙袋,你不去打它,它不會平白無故的還擊你。可是當你有必須出手的理由,又怎麽能顧忌報應會回到身上?


    她很清楚,如果她能選擇做個好人,就不會去做壞人。誰都不想提心吊膽的過日子,可是她有選擇嗎?


    她有。她可以選擇不背負沉重的包袱,獨自一個人開始新的生活。


    她不是沒起過一走了之的念頭。丟下奶奶,去另一個城市開始新的生活,對她而言是一種解脫。父親就是這樣丟下她的。


    狠狠心沒什麽做不到的,況且奶奶現在壓根不記得她,不認得她……


    為什麽狠不下心?也許正因為她和奶奶都被親人拋棄過。小草清楚地記得,當初沒有奶奶,就沒有今天活生生的自己;現在,沒有自己,奶奶又能依靠誰活下去?


    她有大把的青春,奶奶卻風燭殘年,看一眼少一眼,撐一天是一天,離開就是永訣。


    館長老劉說的話再清楚不過,她不怪他,誰都有自保的本能,無端被牽連到別人的是非中,並不是好事。這個世界沒有多餘的同情,她能依靠的,隻有自己。


    而季天雷,她沒有立場讓他如此付出,她周圍是泥濘的深潭,她知道雷子伸手想要將她拉出來,然而,她惹的事背的債,不是他能應付的,她若把他當成救命稻草緊緊抓,最後他會跟她一起沉下去。


    她心裏已經拿定主意。


    季天雷進來的時候,看見小草正在整理護具,地板明顯拖過,水涔涔的,走前淩亂的場地被收拾的幹淨整齊。


    “別整了,明天學員一來又會搞亂的。”他走近,帶著外麵一股涼氣,額頭上卻有細密的汗珠,顯然一路趕的急。


    小草好笑的看看他,遞了條毛巾過去,“照你說的,今天吃過飯,明天就不用吃了,多好!”


    他接過擦了下臉,捏在手中打著轉,小草很想他開門見山,哪怕數落追問痛罵都好,是她讓人擔心受怕,活該如此。然而他卻不問也不罵,從兜裏掏出個東西拋給她。


    她接住一看,是個手機,老款式的諾基亞,七八成新的樣子。


    “沒手機確實不方便,你知道小郭吧?就老和我一起玩的那個瘦子,他最近搗騰二手貨,什麽都有,我打聽消息時順手拿了個,也不值錢。萬一有什麽事情,你按一號鍵,我就能立馬出現!”


    他笑嘻嘻的說,兩道濃濃的眉毛下一雙眼睛晶亮,泛起柔柔的漣漪,眯得彎彎,像夜空裏皎潔的弦月。學著電視裏超人的姿勢,將胳膊抬的老高。


    “拯救地球!拯救美女!”


    本是很搞笑的畫麵,小草卻覺得鼻子酸酸的。可能,江水灌太多了。


    “今天是我沉不住氣。你也知道,我脾氣一向急躁。”他撓撓頭,像自責又像解釋。


    “我回家時看到一個賊眉鼠眼的家夥,在附近轉悠,聽見他向小商店的吳嫂打聽你來著。晚上打電話,劉師傅又說一直沒看見你,我就急了……”


    “雷子哥。”小草打斷他的話。


    “嗯?”


    她掏出錢遞過去,粉紅色的一疊,他沒有接,隻低頭凝視她。


    她一身嶄新的衣服,看上去合身又清爽。上麵的刺繡品牌標誌他認得,前幾個月,小郭泡妞送人家生日禮物,趁著打折,買了這家店裏的t恤,極其普通的款式,標價上千。


    一件穿一季就不流行的衣服,是三克黃金的價格。


    她的手伸在半空,見他不接,隻好將錢塞進他口袋。


    “雷子哥,你看到的那個家夥,不是劉達的人。我從前告訴過你吧?我爸拋下我去外麵賺錢,現在有錢回來找我了,你看,我穿的新衣服就是他買的!”


    她眼睛一眨,謊話隨便能掰出好幾條,銜接、轉折順暢的比真話還有邏輯。


    他不會知道,我說的話,全部都是謊言,安小草心裏想。就這樣欺騙一個對自己好的人,你不會良心不安嗎?小草手在背後握緊,不會。如果說真話讓人受傷,還不如用謊言去守護。


    “我要搬去和我爸一起住了,拳館這裏太冷太小。”她裝出一副很開心的樣子。


    “欠你的錢現在還清了。雷子哥,謝謝這些天你的照顧。”小草將手機還給他。


    “我不喜歡這款的,我爸會給我買個新的,觸摸屏的那種,到時候我給你打電話。”


    她不會打電話,她不會再見他。


    正因為如此,她才不留這個快捷1號鍵。


    她不能去依賴他,她的過去,隻會讓超人和怪獸搏鬥。可是,怪獸卻不是一拳就能打倒,那樣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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