憋在心裏的話想要說出來, 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簡單的“謝謝”兩字,安樂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來。她的目光在車廂裏遊移, 逼仄的空間,每一處的裝飾物都仔仔細細打量過一番, 視線再無可轉之地,最終落在窗外。


    回公寓的路早就過了,如果沒看錯,車子正駛向環城公路。她不禁開口詢問:“我們這是去哪裏?”


    “未來。”陳墨側頭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的拿她的話回過去。一個人要是口才好,能短時間說服別人,就應該是個健談的主兒, 他看上去恰恰相反。其實, 惜字如金並非他的本性,而是經過長久的忍耐形成的。隻有和親近的人在一起時,他才會稍稍流露出符合他年齡的一麵。


    安樂搖搖頭,“我沒和你開玩笑。”


    “你覺得我是喜歡開玩笑的人嗎?”陳墨反問道, 腳下也沒耽擱, 將車速又提高了些,安樂看到儀表盤的數字超過了一百,手指下意識的抓緊安全帶。


    “這才一百,不用擔心,這路我一百五都跑過。”陳墨開車的姿勢很隨意,有著強烈的駕馭感,車子快而平穩。


    “我們, 不趕時間吧?”安樂天不怕地不怕,偏偏坐快車就會頭暈。


    陳墨眼角餘光一掃,看到她的緊張,不由得嘲笑道:“放心,我說要帶你去看未來,就不會半路把你掛掉。”嘴裏這樣說,但腳下踩著的油門微微抬起,速度終是慢了起來。


    中午他們在加油站的休息廳將就著墊了頓,陳墨倒不若像她想象中的挑剔,簡單的兩個菜,青菜豆腐,紅燒腐竹,倒也見他吃的津津有味,盛在碗裏的飯吃得很幹淨。在安樂眼中,浪費食物是件可恥的事情,隻有當一個人真正體會到饑餓的可怕時,他就定會珍惜每一頓得來不易的食物。


    在安樂眼中,陳墨不會有機會挨餓受凍,所以她以為陳墨對待食物的態度,是因為家教培養的尚且不錯。


    很多人,需要經過時間,慢慢了解,才能發現他的優點,無疑,陳墨就是這樣一種人。在對他的印象惡劣到極點的時候,會在逐漸的相處中,發現他的不同,在心中給他一點點加分。


    下午天氣發生變化,不知什麽時候起了霧,淡淡的,在光禿禿的行道樹中間浮過,仿佛層層細紗籠罩在樹枝,卻比紗要白,也更透明,蒙蒙一片。


    車燈在翻騰繚繞的霧氣中閃爍迷離,為了安全起見,速度越來越慢。風的在車窗外呼嘯,還有汽車的喇叭聲,時而短促,時而悠揚,原本寂寥的環城路這會兒倒熱鬧起來。


    漸行漸遠,車是朝南邊駛去的,越來越僻靜的路,安樂不禁懷疑陳墨是不是要把自己找個荒郊野外給埋了。


    汽車在迷蒙的霧中前行,車窗的玻璃被霧浸染了濕氣,遠方的景物也都在暈染中失去了鮮明的輪廓,模糊變形起來。到後來,安樂連東南西北也分辨不出來。


    其實時間並不多久,隻是在安靜相對變得緩慢。等陳墨停車,潮濕的霧氣凝結的水滴已在車窗上劃出道道水痕。


    安樂推開車門走下來,離開車廂溫暖的空調,尖利的寒氣立刻砭人肌膚。這什麽鬼地方,氣溫比市區明顯要低上幾度。


    陳墨從後座拿了外套,安樂對比著自己身上的厚度,忍不住開口:“你穿那麽薄不覺得冷嗎?”這樣略帶關心的疑問,陳墨極少從別人那裏聽到,他的眼神柔和起來,嘴裏卻反問道:“你不知道人在寒冷中更容易保持清醒嗎?”


    安樂聽了不由失笑出來:“嗬嗬,你這是什麽歪理?看來我從你這還真能學不少東西。”


    陳墨抬手“滴”地一聲鎖好車子,扭頭微笑:“我這人知道的東西太多了,所以就算是不經意,也能教給別人一些東西。”


    安樂翻了翻白眼,表示不敢苟同,隻是隨便這樣幾句話,倒也緩和了沉悶的心情。直到這時,安樂才辨出所在何地,“這裏是南山腳下?”


    “嗯。我們的未來就從這裏出發。”


    距離城市一小時之遙,南山區西線有著占地一千八百畝的錦標級高爾夫球場,有著碧波蕩漾的南湖,據說還有近三千畝的空地即將籌劃著建立生態別墅,而東線靠山,可利用資源較少,除了南山旅遊觀光區,很多地方暫時尚未開發,相對比較荒涼。


    安樂立刻想起來陳墨曾經說過的話——南山腳下的空地,他勢在必得。原來他帶她來看的“


    未來”,就是這裏,這樣說來便極合理。


    “跟我來。”陳墨眼睛漆黑的恍若兩口幽暗的深井,有著讓人沉溺的誘惑。


    她跟著他往上爬,山裏霧重,天又很冷,浸入骨髓的冰涼仿佛要把身體的所有溫暖都抽去,但隨著攀高的運動,漸漸暖和起來。沾染霧氣的山石踏上去腳下容易打滑,安樂又穿著摩擦很小的平底鞋,每踏一步都小心翼翼,走的很是吃力。


    陳墨似乎感覺到她的遲緩,回頭看了一眼,在她不遠的前方停了下來。待她靠近,伸出手將她的手腕緊緊握住。他的手溫暖而幹燥,眼睛凝視著她,“走穩。”


    安樂遲疑了下,任由他牽著,沒有反抗。在他的牽引下,躍爬越高,握著的手腕反扣上去,最終變成十指相扣。在這樣一場前進中,兩個人都不曾知曉。


    “人們為什麽喜歡登高遠望?”陳墨在安樂俯身係鞋帶時,看似隨意的問了句。


    “為了鍛煉身體吧。”安樂不假思索的說。


    陳墨的嘴角輕輕揚起:“才說你聰明,你怎麽就越來越笨了。人們登高遠望,不過是要審視自己腳下的土地,體會那種高高在上的感覺。”


    安樂拍拍褲腿上蹭到的泥,抬起頭,眼眸如星,“我說的並沒有錯,就算有錯,也隻是錯在不是你想聽的答案而已。”


    “這句話倒說得聰明起來。”陳墨薄唇輕啟,說出這樣一句不辨褒貶的話來。俄頃又開口,“我想聽的答案,是你要明白的。夥伴,應該息息相通。”


    陳墨依舊伸手去拉她的,這次她倒身子微擰的閃過,聳聳肩說道:“還有幾分鍾就到山頂了。”


    他感覺如幹絮般散漫的冷混雜著說不清的情緒塞在胸肺間,最終克製了下來,將手收回。


    山頂,粘濕而冷酷的寒霧緩緩飄來,底下是黑qq的模糊一片。陳墨放眼望去,心裏平靜下來,


    他將安樂推到身子前麵,“現在,你的眼睛能看到什麽呢?”


    “遠方是城市,腳下是空地。”她歪著腦袋,“和城市相比,冬天這裏的景色一樣沒有看頭。”


    陳墨笑了,山裏很安靜,他們貼的近,能聽到他胸腔微微震動的聲音。“看”他伸手朝山下對麵指去,“那裏曾是我想要精心打磨得地方。試著畫一幅圖畫,用什麽填滿那塊黑漆漆的土地才最好?”


    安樂想起他那所謂迅速回籠資金的計劃,不由撲哧一笑,“墓碑和屍體。”向前走去,腳下一滑,身子微傾,旋即被他握住了肩膀。


    陳墨眼睛一黯,“那裏本來規劃要建一個大型的遊樂園,然而過不了幾年就會變成別墅區。”安樂扭頭看著他,有點驚訝。


    他小時候曾對未來有過太多的向往,卻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全部嘎然而止。他按著母親期望的軌跡走下來,一絲不苟,既然如此,為何不讓他善始善終?在一場無休止的角色扮演中,走完所有應該走的路,完成那人的所有願望,包括這個夢想中的遊樂場……


    如果不能,也許就是他開始便錯了,既然這樣,他浪費了那麽久得時間,為何不重新作回自己!


    “你不覺得,在別墅區對麵建立一個公墓,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嗎?想象一下,在那些預建的千萬豪宅對麵聳立的成片的墓碑,不知道,還有沒有人願意買。”陳墨眼睛微眯,帶著與平素冷漠截然不同的狡黠。


    安樂想想笑出了聲:“一條龍服務,生前住那邊,死了住這裏,也沒什麽不好。”她睜大了眼珠兒注視著他的眼睛,黝黑深邃,“夥伴,你要不要也為自己留一處超豪華的歸宿地?”未來,總要有這樣一個終點,看到卻不覺得悲傷,因為行進的路還很漫長。


    “好,留那麽一處,我可以勉為其難的讓你躺我身邊。”


    安樂不屑的瞥了他一眼,舉起雙手在嘴邊搭成喇叭狀,對著山下,放肆的大喊:“未來,我們來了!”


    他們來了——即使永遠無法預料,明天會發生什麽事情。但是在這樣一個安靜的地方,它聽過他們的心聲。


    陳墨站在她的身後,風吹起衣角,他的腰挺得很直,目光堅毅的看著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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