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蜒轉身離場,回至坐席,隨後身子歪斜,閉起雙眼,徑自打起盹來。眾人瞧他吊兒郎當的行徑,直將這盛事當做兒戲,無不暗自恚怒。


    混沌之中,有人問盤蜒:“你為何如此?你本非這樣的人。你恨萬仙虛偽,你這般便坦誠無虛了麽?你恨萬仙追名,那你何必爭奪破雲之位?”


    盤蜒心中明白答案,那答案沉積已久,此刻才漸漸浮上水麵。


    他恨萬仙,但他卻是萬仙。早在他頭一回於仙露泉試煉,遇上湮沒時,他割斷手足,在書冊上留名之後,他的心便一分為二,一為萬仙,一為萬鬼。萬仙那一半留在這裏,萬鬼那一半化作血雲,血雲以玄夜伏魔功的離形之術逍遙在外,可魂魄卻彌留在盤蜒心底。


    仙殤曾說:“萬鬼終會憎恨萬仙。”即便一時和睦,但天性如此,便如大雁南飛,雀鳥歸巢,虎食羊兔,弱肉強食,久而久之,恨意自生。


    如今那恨意終於露出獠牙,盤蜒想守護萬仙,卻又恨著萬仙。他不想與萬仙為伍,卻又想成為萬仙的宗匠。


    你是自作自受呀,早知如此,你何必貪圖那玄夜伏魔功?


    我心中自有邪念,即便血雲不生,我終會不容於萬仙,我創出他來,便暫且摒棄邪念,可在這兒留久一點。


    那邪念是甚麽?


    那是太....


    一通山崩地裂般的聲響,盤蜒身子一震,思緒中斷,他見台上兩人已分了勝負,鯤鵬勝了宣途,這兩人雖同為山海門人,可彼此頗瞧不順眼。這一仗鬥得激烈,但終究是鯤鵬更勝一籌。


    雨崖子靠近了他,問道:“蜒弟,你在想些什麽?”


    盤蜒拉她玉手,放在唇邊不停親吻,雨崖子感到他嘴唇冰冷,舉止並無深情,隻是故作放?蕩,心下不禁一酸,問道:“你....何苦如此?”


    席間眾遁天門人愈發不滿,有人嗬斥道:“盤蜒,你給我坐直了!規矩些!”盤蜒鬆脫雨崖子手掌,微微一笑,仰頭大睡。


    山上看客也將此事瞧得清清楚楚,有女子傷心說道:“他....明明有了....陸振英,我已諒解了他,可他為何....連自個兒師父....”說罷嗚嗚哭泣。


    不少女子受她感染,也難忍悲戚,哭得甚慘,垂淚之餘,口中抱怨、指責,乃至痛罵,滿腔愛慕變作聲討,聽來好像有入骨之恨一般。周遭男弟子聽了,更是連連讚同。


    眾高手比了數場,各顯神通,一時間大火冰柱、雷光巨石,層出不窮,威勢壯絕,觀者沉迷諸般仙法之中,心馳神搖之下,便對盤蜒舉止視而不見了。


    不久之後,有人驚呼道:“是張千峰!張千峰!他回來了?”


    張千峰數年前也曾倍受門中矚目,號稱古今進境最快弟子,但不久後盤蜒取而代之,而張千峰幾年來絕足不歸,不少人已將他淡忘,此時一瞧,卻又全想了起來,心生懷念,更為轟動。


    與張千峰比武之人叫做黃徒忠,乃是天地派頂尖高手,號稱“黃鍾之律”,手握一二胡,身背一瑤琴,一叢花白胡子,精神矍鑠,當真是風雅仙人模樣。千靈子知道黃徒忠厲害,笑道:“鯤鵬,你這昔日徒兒,今個兒非敗不可了,你說他能撐個幾招?”


    鯤鵬笑道:“千峰進境早超我預料,鹿死誰手,難以斷言。”


    千靈子扳指算道:“我說一百招不到,他便得灰溜溜下場。”


    旁人心想:“這一百招委實寬限不少,我說他五十招也未必捱得過去。”


    張千峰比往昔憔悴,似吃了許多苦頭,正因如此,卻顯得愈發俊朗,他目光宛如神潭,神情恭敬,鋒芒不露,朝黃徒忠拱手道:“黃前輩,在下向您討教,請恕無禮之罪。”


    山上眾人心想:“張千峰與盤蜒齊名,可他卻是謙謙君子,好生招人喜歡。”


    黃徒忠笑道:“好說,好說,千峰,你是少年英俠,前途無量,我這老邁之軀,也不知能擋你幾招?”嘴上謙虛,心裏卻隻道必勝。他朝張千峰點了點頭,示意他先出手。


    張千峰擺出架勢,雙手半張,乃是一招“瑤池佳會”,黃徒忠微微點頭,笑道:“何必如此客氣?”傳說西王母每千年於瑤池宴會群仙,而黃徒忠那“瑤琴”兵刃,據傳其聲亦來自瑤池,張千峰這一招既和意境,又友善至極。


    兩人凝立片刻,張千峰這瑤池佳會的內力發散開來,化作勁風,打向黃徒忠。黃徒忠拉扯二胡,鋥鋥兩聲,兩道若有若無的白光擴散開去,將張千峰內勁抵消。黃徒忠心想:“這小子內力果然厲害,不知與鯤鵬一比,誰更高明些?”


    他輕輕一躍,已浮在半空中,取出瑤琴,按天地人三才之處,內勁分三路朝張千峰飛去,音波震蕩,令真氣加倍剛強,卻又攻勢巧妙,宛如琴聲。張千峰袖袍一拂,內力遙遙打出,化解音波真氣,絲毫不顯為難。但黃徒忠內勁源源不絕,右手鉤抹推彈,勁力千變萬化,緩急無常,霎時這擂台三十丈方圓皆籠罩在他音波之下。


    有一法劍派老者臉上變色,說道:“此乃君臣之調,黃徒忠這老小子好生急躁,竟對後輩小子使出絕學來?”


    鯤鵬心頭一凜,不禁替張千峰捏了把汗,據傳這黃徒忠一曲“君臣曲”聲沉為尊,敵人身在其中,音偏為臣,若敵手長久聆聽其音,心神受製,內勁便大打折扣,難以凝聚,這叫“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


    若與這黃徒忠為敵,非得一上來便全力以赴,要他心有忌諱,騰不出手來使這“君臣曲”,隻是黃徒忠仙法絕頂,變幻莫測,如欲急功,豈能不被他瞧出破綻來?是以這黃徒忠棘手至極,連鯤鵬也難言必勝。


    張千峰身在琴音之中,出手仍不急不慢,沉穩厚重,黃徒忠“咦”了一聲,臉色驚異,心想:“此子招式倒也奇特,怎能擋我曲子?除非內力直達破雲境界,否則焉能不為我所製?”


    他雖一時不解,可此時穩操勝券,何懼之有?左手一鎖一拂,鐺鐺數聲,琴音大作,發文武之音,已是古時聖帝之威,料定張千峰非臣服不可,張千峰身子晃也不晃,呼呼兩掌,隔了十丈打來,黃徒忠“哼”地一聲,一抓一掐,琴弦一震,將那掌力消解。


    張千峰道:“在下也粗通音律,得聆前輩仙音,獲益匪淺,正要投桃報李,請前輩品評品評。”霎時左右掌緩緩推出,正是天琴雲弦掌的招式,那掌力上達天聽,下臨深淵,靈氣吞吐,幽幽明明,竟順著黃徒忠琴音變化,宛如伴奏一般。


    兩者勁力相碰,波瀾不起,可你來我往,紛爭不斷,黃徒忠冷汗涔涔,心頭大忌:“他這掌力....自行生出變數,填塞我琴音空隙,這是什麽功夫?”


    張千峰雙掌凝固半空,掌力無窮無盡,過了片刻,黃徒忠那瑤琴琴弦竟自行震動,按張千峰心意彈奏,黃徒忠心底大叫不好,急的幾乎吐血。


    他這瑤琴,看似尋常,實則乃是黃徒忠找尋百年而得的一件法寶,集天地靈氣而造,上和天數,感宇宙之意而成,令黃徒忠琴發劍氣,劍聲琴音,毫不費力,等若武功陡增一倍,否則焉能掌控如此磅礴的仙氣?可此琴有靈氣,與黃徒忠不過是半師半友,這時與張千峰相鬥,冥冥之中,竟將張千峰視作知音,已有失去掌控之虞。


    黃徒忠一咬牙,卯足全力,雙手十指紛飛,劈、打、勾、剔、輪、彈、圓、滾,將琴弦撥得宛如驟雨一般,如此催動內勁,非但是與敵人相抗,更是要戰勝心魔,奪回此琴靈知。


    張千峰忽然大喝一聲,雙掌一分,砰地一聲,黃徒忠身軀巨震,場中琴音驟消,四下一片寂靜。黃徒忠雙目瞪視張千峰,眉間隱有怒容,他喝道:“你哪來這麽深的功力?怎能壓下我的曲子?”


    張千峰道:“在下這兩年來前往秘境,偶有奇緣,得遇一朋友,我倆投緣,那朋友便傳我一些運氣調息的法門。”


    黃徒忠怒道:“你胡說八道?你那朋友是誰?怎能有這等本事?”


    張千峰搖頭道:“在下委實不知他姓名,但經他引薦,也識得了幾位極了不起的高人。這幾位高人各自傳功,在下方能有今日之能。”


    黃徒忠不敢再彈琴奏曲,以免瑤琴從此失效,他緩緩落地,陡然間疾衝而出,將二胡琴弓當做兵刃,朝張千峰胸口直刺,兵刃上附有音波,亦是鋒銳至極,迅捷異常。張千峰道:“老前輩琴音了得,正要領教兵刃功夫!”


    他手掌一開,現出一柄火劍,那火劍火焰揮揚,好似無數張牙舞爪的猛獸,黃徒忠連出數劍,但皆被張千峰劍氣擋開,他隻覺這後輩劍上內力強盛充沛,永無止境,卻又韜光隱晦,收而不發,至此方知此人故意相讓,自己實則勝機渺茫。


    又鬥了百來招,黃徒忠長歎一聲,琴弓虛晃,退後數步,連連搖頭道:“千峰老弟,你不削我麵子,給老兒台階下,老兒焉能不知好歹?這場比武,老頭兒甘拜下風,實則遠遠不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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