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默雪寂寥無聲的走著,瘦弱的身子顫抖不止,軟綿無力。她偶爾抬頭,辨別方向,淚水如珠簾般擋住視線。


    她心想:“你哭什麽?你難過什麽?你早就知道吳奇叔叔喜歡姐姐,你不想成全他們二人麽?他們終於成了一對,你當高興才是啊?”


    但實情遠非如此,她很痛苦,很難過,她生平從不恨人,卻跌入了無盡的悲慟之中。


    姐姐背叛了她,吳奇看不上她,他們背著小默雪快活,似乎嫌她好生礙事。


    小默雪又想:“吳奇叔叔,我好傻,我總盼著你像保護孩子的父親一般,張開你的翅膀,將我守在身下,令我無憂無慮的活著。但其實...其實我錯了,我錯的離譜,我一味的無能軟弱,終於惹你厭煩,你因此討厭我了,是麽?”


    淚水讓她無法呼吸,她試著擦去淚水,再想到了道兒,她唯一的、可憐的姐姐。她難道不應得到幸福麽?她難道不是一直敢愛敢恨麽?她瞧上的人,心中加倍固執,哪怕到死都不會放棄。


    小默雪愛著她,卻也怕著她,她太過熱烈,就像是火。小默雪像是初春未化的雪,靠她太近,總會受傷,消融成水。


    這就是愛,令人心痛。這就是命,等待小默雪的並非依靠,而是深淵。


    走著走著,小默雪突然渾身冰冷,她眼一眨,見自己又臨近那山穀。黑壓壓的、充滿惡念的雲遙望著她,呼喚著她。


    小默雪先是一驚,打算離去,可立即又清醒過來:“是了,是了,命運令我來到這裏,我...我知道該怎麽做了。”


    她臉上有黑斑,遠不及道兒美麗,但她的善心,那是她最珍貴的寶貝。


    吳奇叔叔若真有一絲喜歡我,絕不會是因我美貌,而是因我比誰都善良。


    那惡靈之下,山穀之中,有返老還童之泉,可令吳奇叔叔變得年輕英俊,真正與姐姐和諧般配。因這烏雲,他無法入內,但小默雪是天靈者,她可以開辟道路。


    小默雪不再畏懼,忍耐徹骨的寒冷,異樣的恐懼,臨近穀中雲霧,伸出手去,敞開心扉。


    刹那間,無窮的惡念、歹毒、驚恐、狂熱、恨意、冷漠鑽入她心中,她仿佛成了寒冬中最後一個火堆,這漫漫歲月中受罪的怨靈爭相撲來,搶奪一席之地。


    他們...也在受苦,小默雪要救他們。她也許是個蠢人,但善是她此生唯一的道。是的,是的,小默雪這麽做並非出於嫉恨,她想要救人,她想要行善。


    小默雪記憶構地文書的咒語,施展天靈者之能,試圖安撫、抵擋、接納、超度這無數惡靈。她很快不支,一顆心似快要四分五裂,但這苦難倒也不比先前見到道兒與吳奇纏綿時更難熬。


    她想:“姐姐,叔叔,願你們今後幸福。也盼我...我今日之舉,能被...你們記得。”


    黑暗籠罩,她沉入痛苦的海底,迎來虛無。


    .....


    盤蜒與道兒親吻許久,道兒閉上眼,身子哆嗦,似在抗拒,又強自忍受。


    她並非真喜歡盤蜒,因此不得不壓下心中厭惡。


    盤蜒心知肚明,他也絕不會真占有道兒。他手指凝力,欲使幻靈真氣造出假象,令道兒誤以為兩人成事。如此一來,她就會帶小默雪走了。


    小默雪縱然豁達開明,又焉能忍受這屈辱?道兒對盤蜒心懷偏見、極度不滿,她與小默雪離去之後,兩人姐妹情深,不久便會和好如初。道兒會替盤蜒勸阻小默雪,斷絕那份愛意。


    盤蜒,算無遺策、步步爭先的太乙,忍心絕性、牢不可破的盤蜒,你騙過了山海門,騙過了小默雪,再一次斷絕了凡心,破壞了塵緣。你本不是這世道的人,如此處置,豈非天衣無縫?


    須臾間,天地寧靜下來,氣候凝滯,原先無處不在的壓抑變得緩和、減弱。盤蜒臉上變色,從道兒身邊退開,道兒神情詫異,皺眉瞪眼,匆匆穿上衣物。


    她道:“你...你為何..停下?”


    盤蜒看那山穀,遙遠處,天氣晴朗,靈雲消散,他的心沉了下去,頭皮發麻,心中悲涼。


    他顫聲道:“默雪,小默雪!”


    道兒花容失色,道:“小默雪怎麽了?”


    盤蜒邁開一步,轉眼已飛出百丈。道兒見他動作如此之快,不禁心驚,可卻更加焦急,展開輕功,飛速跟上前去。


    盤蜒一眼就見到小默雪躺在荒山草地上,她的臉發青發白,那螺旋紋路正飛速暗淡。盤蜒喊道:“默雪!”聲音斷斷續續,有些哽咽。


    他抱住小默雪,運幻靈真氣,湧入她體內,再顧不上山海門的監視,還有山穀下那潛伏的神獸。


    他稍一試探,不禁肝腸寸斷:小默雪試圖撫慰此地怨靈,被數十萬殘缺鬼魂鑽入心魂,瘋狂肆虐。她自身魂魄已支離破碎,若非她是天靈者,晨間又渡過泉水試煉,早已活不成了。


    但她眼下活著,已成了活屍,她自身已不知去向,成了密密麻麻、無窮無盡的怨靈巢穴。


    盤蜒心底流血,喊道:“傻丫頭,傻丫頭,你...你為何如此?”


    恍惚間,一縷最後的、微弱的心神答道:“吳奇叔叔,泉水...就在下方,你....你定要好好照顧姐姐。”


    盤蜒仰天長嘯,悲憤欲狂,他曾無數次自責自怨,可卻從未有如此刻這般憎恨自身。


    算無遺策,步步爭先?你救不了蛇兒,救不了流馨,眼下...眼下你耍陰謀詭計,竟害死了小默雪?


    過往的罪孽化作愧疚的巨浪,重重擊打在盤蜒心上,什麽無愛無恨,什麽超凡脫俗,此時皆成了悲苦的笑話。盤蜒跪地不起,體內真氣躁動,心魂欲碎。


    救活她,救活小默雪,你若還算有半點用途,救救這無辜善良、純潔無垢的姑娘。


    不為了愛,不為了恨,不為了罪孽,而為了她這罕見的、無私的善。


    尋雪問道,前路自明,你是我指路的明燈,我不能讓你死了。


    盤蜒張開手掌,欲探入她體內靈魂的泥潭,吞噬惡靈。那並非煉魂,令人反胃,但盤蜒應當受這樣的罪。與小默雪相比,這區區折磨,何等微不足道?


    這時,道兒趕來,看到小默雪,也驚駭至極,她撲上前來,流淚道:“妹妹?妹妹她怎麽了?”


    盤蜒不答,深深吐納,就欲運功,陡然間,他身子一震,將小默雪放在地上。


    道兒喊:“怎麽了?”


    盤蜒手指一點,道兒人事不知,倒地睡去。


    地上的小默雪身形變化,垂死的臉上現出淡淡的血色,變得美貌秀麗,俊俏絕倫。


    她站起身,表情哀愁而憂鬱。


    血寒。


    她歎一口氣,道:“想不到....她竟這樣死了。”


    盤蜒不答,凝視著她,目光氣惱,卻又冰冷,仿佛眼前的人是可恨的仇敵。


    血寒又道:“這樣也好,她受你的氣,活著生不如死,眼下....眼下又容納這許多惡靈。我需閉關數月,才能將這些惡靈散去,體會她一生見聞。”


    盤蜒厲聲道:“她還沒死,放她回來!”


    血寒驚異的看著他,道:“她體內有無盡的魂魄,化作惡靈,與她魂魄纏在一塊兒,她早已死了,隻因腦中有魂,故而軀體未亡,但已萬萬救不回來。”


    她輕抿嘴唇,又道:“你...你難道看不破?生離死別,乃世間常態,等你活了數千年之後,你便能知道清楚。”


    盤蜒一把捏住血寒手腕,怒道:“放她回來!我有法子救她!”


    血寒的血肉縱控念已爐火純青,盤蜒此舉萬萬傷她不得,她望著盤蜒,有些困惑,又有些憐憫。


    但盤蜒看的明白,在這虛偽的麵紗之後,仍是冷漠。


    血寒道:“吳奇,你是個可悲可笑之人,明明離超脫僅有一步,卻反而越陷越深了。”


    盤蜒放脫了她,聲音顫抖,宛如泣訴,又宛如審判,他道:“你呢?你....你難道比我好了?你吞噬小默雪,奪取她的一生,你有何資格高高在上的嘲笑我吳奇?”


    血寒道:“她本就是我的分身,她活著時,我不曾半點擾她,她死後,我與她融為一體,她作為我而活著,這又有何不妥?”


    盤蜒大聲道:“小默雪就是小默雪,她不是任何人?她的一生...屬於她自己,沒有任何人能夠奪走,據為己有。你這...卑鄙的婆娘,你自己躲在高處,陰狠的、狡猾的看著小默雪,見她受苦受難,見她喜怒哀樂,貪婪醜惡的感受她的情緒,彌補自己心身空虛。最後,在她瀕死的刹那,將一切據為己有。


    你說這是行善?你說你二人並無異同?放屁!放屁!你這與殺人滿門,爭財奪寶的殺人魔頭有何區別?小默雪活著,她的善,她的心,她的臉,她的話,這些才是真正的她。你縱然奪得一切,可那都是假的,你並未經曆,不過自行催眠,自行陶醉罷了。”


    血寒見盤蜒咄咄逼人,神情淒厲,不由稍慌亂,有些手足無措,道:“我隨時能...變作她的模樣...”


    盤蜒眼中震怒,道:“你是借屍還魂,你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惡鬼!小默雪並未死,我能救活了她,從今往後,不許你再覬覦她,不許你再覬覦任何人!他們都是活生生的生靈,並非你練功的殘餘,也並非你的靈丹妙藥!”


    他將血寒想象成天瓏,而小默雪則是她屠刀下的蛇兒、流馨。


    這一次,盤蜒絕不疏忽,絕不放棄,他要抗爭到底。


    血寒冷汗直冒,心中湧出微弱的哭泣,那哭泣屬於小默雪,小默雪因盤蜒的話而感動,而醒來。


    他說的沒錯,小默雪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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