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這個少年人雖然一直是傻笑著的,可那不輕不重的語氣卻像是狠狠戳中了諗酒的心事,話未完,便讓後者身子一凜,好似憶起了什麽極為可怖的事情。


    好在勾陣也不是非要刨根問底的人,一見他連臉色都變了,便也沒再問下去,無所謂的攤了攤手,然後起身,“聽說天宮正在追捕逃犯,這幾日你們還是暫且住在這裏吧,還有什麽事也盡管問我。”


    有妖本想說這是不是有些不妥,可是勾陣和諗酒都比她要了解華樂宮那些手段,現在找個安全的地方避一避風頭才是最好的。


    而這天底下,似乎沒有比祁山更安全的地方了。


    “你放心。”勾陣指了指這宅院和外麵的林子,“別說是陵歆了,就連沉歌都不敢在這地方亂來。”


    沉歌是誰?對仙妖兩界一向不甚了解的有妖不禁把困惑的目光投向諗酒。


    而後者沉默了足有半刻,才湊近她低聲答道,“天帝。”


    四海八荒之中,知道當今天帝名諱的不在少數,可是細數天上地下,敢這樣直呼其名還蠻不在乎的人倒是沒幾個。就連陵歆那樣狂妄的魔族儲君,尚且不敢對天帝有半分不敬。而且,看勾陣那神情,似乎並不是在拿話唬他們。


    “怕什麽,他還是天界三太子的時候,還不是成日在這裏與我大哥廝混。”見他們神色有異,勾陣也隻是撇了撇嘴,絲毫未將天界的人放在心上,收拾了桌上已經空了的酒壇,想了想,又擺上清茶和瓜果,“我們這裏也沒招待過多少客人,你們別客氣。”


    能在祁山被當做上賓對待,這可是旁人求都求不來的際遇,有妖低聲道了聲謝,目光忍不住再次投向外麵的風景。


    平心而論,哪怕四海八荒將這個地方說得再可怖離奇,祁山也是個美景如畫的地方,一草一木皆有靈性,卻無絲毫妖邪之氣。一路走來,山中的精怪們都樂得自在,單單聽那笑聲就知道他們每一日過得有多快活。


    再看這座小小的宅院,雖然與人間那些宅邸沒什麽不同,但卻古樸肅靜得多,院內一石桌,院外一桃樹,溪水涓涓流過,倒是個避世隱居的好地方。


    想來勾陣也看出了她眼中的向往,掰著手指頭算了算這地方總共有幾間房子,竟突然提議道,“今後你若是不想再尋住處,不如來祁山住下好了。”


    這句話著實是讓有妖一驚,饒是平日裏再淡然,這時候也免不了用一臉的不可置信望向對方。


    可是勾陣卻不覺得自己這樣說有什麽不對,“這地方不好嗎?你放心,今後你住在這裏,這天地間絕不會再有人找你的麻煩。你們也該聽過我大哥的名聲,遍尋六界,還沒人敢動他一根手指頭呢。當初劫獄的時候,我也對阿唯說過這事,本想事成之後叫他隨我回祁山,可……可惜……”


    他口中的大哥,自然就是那個傳說中的祁山之主。放眼整個六界,也就隻有這個人膽敢以一人之力挑起大戰,甚至在砸了天宮之後還能逍遙自在。祁山在這天地間到底有多大的威懾力,單從勾陣等人對待天界的態度便可知一二了。


    能在祁山生活,怕是許多鬼怪想都不敢想的美事吧。


    有妖本也應該是受寵若驚的,可是驚訝過後,她卻知道無論這事多麽有誘惑,自己也根本不能這樣做。


    她不僅僅是自己一個人,就算失去了管唯,她還是這皮母地丘的波母夫人。如今皮母地丘已經被毀了,她的肩上擔著的是自己一眾下屬和朋友們的存亡大事。一個住處毀了,她便要為他們尋到第二個。無論將來她自己是死是活,這件事是她必須要完成的,而不僅僅是自己一人住進祁山從此逍遙自在。


    勾陣說完這話便出門去尋人了,似要留她獨自考慮一下這件事,卻不知她根本沒有考慮的餘地。


    反倒是一直沒有開口的諗酒,終於在院子裏隻剩兩人的時候,突然喃喃道,“其實當年菩薩離開西天的時候,我便已跟在他的身邊,隻是那時我尚且年幼,隻知道他是我的主人,卻不知道他想對我做些什麽。後來在東海,我已經很聽他的話,他卻總是不滿意,隻能日複一日的把我拴起來才能安心的說他是對的。後來他回了西天,卻不想再帶上我,他覺得自己想要的結果已經得到了,已經沒必要再將我帶在身邊……菩薩他,其實一直不願意看到我,他總是在擔心我會記恨著他,害怕我突然又想要反抗他,他很後悔為自己招來一個麻煩。”


    他自顧自的說了這麽多,有妖本有些茫然,可是很快便又想起了勾陣問他的那些問題。剛剛他沒有回答,如今卻又突然決定說出口,想來是不願對勾陣這樣的外人如實說出自己的過往。


    有妖也並非鐵石心腸的人,他的出身淒慘,一度讓她為之動容。就算心裏仍惦記著當年鎖妖塔一事,這時候聽了這些話,神色也免不了柔和了一些,“待事情了結之後,你想過要住在哪裏嗎?”


    無論以後會發生什麽事情,一切總有要了結的時候,到了那時,身邊這個人又該何去何從呢?她一直覺得自己已經找不到前行的方向,現在想想,天地雖大卻毫無歸處的明明是諗酒。


    自由雖好,有時卻也會讓人為此茫然不已。


    她所問的問題,諗酒並非沒有想過,可是到了要說出口的時候,又有些遲疑。


    “我想去人間。”他不知道自己這樣的念頭是不是很荒謬,可是當他還在鎖妖塔的時候,便已經有了這個憧憬,直到頂著陵歆的身份被監|禁時,這個念頭也越加清晰堅定,“陵歆的屋子裏有許多書,都是他從人間帶回來的,上麵寫了很多很多東西……紅塵煙雨,現世繁華……我想去那裏看一看。”


    當年他認得的字不多,大多都是跟著菩薩的時候從佛經上看來的,而且從來不敢在菩薩麵前展露出來,因為他不過是菩薩所養的一隻坐騎,本就提防著他的菩薩隻想讓他盡好本分,“狗”就該有狗的樣子。


    後來他終於從鎖妖塔走了出來,兩百年的監|禁裏,他也曾對著陵歆那些晦澀難懂的古籍唉聲歎氣,但是最後靜下心來去學去看,漸漸也有些著了迷。陵歆年少在人間生活時便有驚才絕豔之名,他學不來對方的才氣,卻可以從這些古書裏對那凡塵煙火探知一二。


    當一個凡人是什麽滋味?精怪妖魔他見過不少,卻少有像人的。直至三百年前,他見到了那個闖進鎖妖塔的管唯。


    對方的一言一行皆不似那惑人狡詐的狐狸,雖未能有幸投得人胎生而為人,管唯卻是群妖之中最像人的那一個。正如西樓所說,人形即神形,所以這世間萬物,但凡有了靈性的,都拚了命的想要化為人身,學人的做派,人的情義。可是到了最後,學成的少,因此害慘了自己的反倒有許多。


    到底該如何變成管唯?諗酒曾苦苦想了三百年,直至來到皮母地丘,一個女子輕盈得仿佛一抹煙霞,從風雨中撐著傘慢慢向他走了過來,他才恍然明白了許多。


    或許,這就是他想要找尋的答案。


    隻是,他還需要很久很久的年月去弄清這一點。


    *


    當晚,兩人留宿於祁山。


    “我們這兒看著冷清,其實熱鬧得很,你們來的不巧,這幾日其他人剛好出門未歸罷了。”勾陣一向熱情,不待夜深,便為他們張羅著住處。也是到了這時,有妖才發現這宅院裏大大小小的屋子有許多,而且看上去都是有人居住的,隻是今日這地方隻有他們兩個客人,還有勾陣及那個古怪的男子而已。


    到了晚間,出於要在這裏住下的禮貌,有妖還是像勾陣詢問了祁山之主在何處。無論如何,在別人家留宿時,總要當麵感謝一下收留自己的主人。


    可是勾陣卻像是不懂她為何要這樣問似的,茫然的呆立在那裏,半天才怔怔道,“你們剛來的時候不就見過他了嗎?”


    倒像是故意要配合他這句話似的,白日裏差點被他們認作勾陣的那個年輕男子突然從牆上跳了下來,衝著兩人擺了擺手,笑容很是明朗,“你們找我?”


    有妖的驚訝不亞於得知陵歆未死之時。


    從前她不過是*凡胎,如今也僅是半妖而已,自然是沒有見過什麽名震六界的大人物。可是無論怎樣去想,那個傳說之中的祁山之主也不該是眼前這個樣子……


    全身上下半分威嚴都無。


    這樣的師父,偏偏還教出了陵歆那樣的徒弟,真真讓人稱奇。


    聽說這位祁山之主改名更姓之後的名字喚作祁凡,有妖還不知該怎樣對其道謝,便見對方突然竄上前一大步,將她上下打量一遍後,笑意忽然加深,“道謝就不必了,要不要幫我一個忙?”


    承蒙收留,報答對方也是理所當然的,可是當有妖知道對方想要她做什麽時,才發現自己一不小心踏入的或許是一個無底深淵。


    據說,九重天的那位天後娘娘要擺宴席宴請眾仙,其中自然落不下這個與天宮關係一向難以捉摸的祁山之主。也有一說,說是在這個宴會上,龍王要逼陵歆許下婚約。


    這樣精彩的場麵,祁凡正是要邀她一起去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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