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梳梳到白發齊眉……”全福娘子呢喃著念著那已經念了百年的句子,閔四娘微微閉上了眼,心中一片冰冷——


    “姑娘,這兩個胭脂用哪一個?”上妝的全福娘子拿了兩盒胭脂出來,一個是赤朱色,一個是一品紅——


    閔四娘睜開了眼,看那兩盒胭脂。


    “赤朱色。”全福娘子仔細的用赤朱色的胭脂把閔四娘的嘴唇畫成櫻桃小口,閔四娘舔了舔嘴唇,那赤朱胭脂染上水色,竟鮮紅似血一般,她看著鏡子裏的人,一層一層的□□蓋住了五官,除了黑色的眉,一整張臉隻餘白色,更顯得嘴唇殷紅似血。


    血——是甜的……


    “姑娘,方媽媽和錦玉來給姑娘磕頭了。”錦環湊到閔四娘的耳邊說道。


    “如今屋裏忙亂,讓她們在外麵磕頭吧。”方媽媽是原來“閔四娘”的奶娘,錦玉是閔四娘的貼身丫環,這兩個人都對閔四娘太熟悉了,雖說借屍還魂匪夷所思,閔四娘還是不想冒險——


    她隔著門,看著那一老一少兩個人隔著門對著屋裏的閔四娘磕頭,“你們下去吧,今天是我大喜之日,娘兒幾個見了總要哭一場……”


    “請姑娘保重。”兩個全福太太齊聲說道,“大喜之日不能見淚。”她們使了個眼色,伺侯在外麵的仆婦兩個人扶走。


    梳頭、理妝、上頭,閔四娘看著鏡子裏原本的女孩被這些浮化之物一點一點的淹沒,嘴角勾起一抹笑。


    原來新娘子真的都長得差不多,閔四娘未上妝時與原本的自己並無相似之處,上了這個大濃妝,再配上鳳冠霞披,竟如同當年上花轎時的她一般。


    隻是她早沒有當年小鹿亂撞的心情,更不用會傳說中自己父親的政敵之家,又期待又害怕了。


    她現在隻有某種馬上就要見到鮮血的興奮。


    蔣家——我就要來了——你們害怕嗎?還是隻有高興?又有一個兒子要成親了?蔣呂氏,我好想你啊,你知不知道我日日夜夜都在想你——想你死!


    想你眼睜睜看著蔣家家破人亡,兒女一個一個死絕,想你看著蔣家大廈傾覆,想你草席覆身黃土遮麵——


    蔣至先——你人麵獸心,把持朝政陷害同僚,鼓動聖上練丹,坑害忠良無數,我要你一無所有,千刀萬剮!


    蔣佑昌——你是衣冠禽獸!害妻殺子天良喪盡!我要看你的血染紅我的衣裳——


    ……


    她的眼前一個一個閃過仇人的名字,每想一個名字,原本緩慢的心跳就多跳一下,清亮卻如死水的眼眸就明亮一分,複仇——果然讓人神清氣爽。


    “姑娘,太太來了!”閔四娘微微皺了皺眉頭,閔大人官聲不錯,對兒女卻實在涼薄,閔四娘幼時有氣喘之症,一到百花盛開之時就氣喘不止,為怕有礙婚配,閔大人幹脆把她送到鄉下,並讓下人不許提起四姑娘身子不好,閔四娘長大之後身體並未養好,閔大人卻不曾從京裏派名醫去看診,隻是寫了信叫女兒上京,卻沒想到害得女兒中暑而死,閔夫人是個以夫為天的,雖覺不妥卻也隻敢每年多往女兒那裏捎帶銀倆。


    閔夫人並不知道閔四娘此時轉的心思,她育有一子三女,對閔四娘這個女兒雖有愧疚,到底不如長在自己跟前的兒女感情那麽深,見女兒眼裏略有些陌生,心也是微微發酸。


    “女兒啊,你年幼離家,如今剛回來不到一年又要嫁人,你我母女——”


    “請太太莫要難過,我雖身居鄉野,卻也一樣是錦衣玉食,如今老爺太太又為我覓得良配,女兒已經銘感五內了。”閔四娘說道。


    “你能這麽想就好。”閔夫人說道,她身邊的陪房梁萬富家的,扶了扶她。


    “夫人,今天是四姑娘大喜的日子,您可不能惹四姑娘流淚,哭壞了妝容可怎麽辦?”


    “好,好,好,我不在這兒了——女兒啊,你嫁到蔣家可要好好的……”


    閔四娘卻想起那個叫陳雨霖的傻姑娘,嫁人的時候……母親王氏一直在旁邊看著女兒上妝,臉上的憂色從未曾褪下去過,她走時,母親也說了一句——女兒啊,你在蔣家可要好好的……


    思及慘死的慈母,閔四娘幾乎要壓抑不住心中的恨意,忽然變得淩冽的眼神上離她最近的全福太太手抖了抖,手裏的胭脂撒在地上一塊,殷紅的像血。


    首輔蔣家娶兒媳婦,娶的是戶部侍郎閔家的千金,京城的百姓早早的就在道兩旁站好等著看熱鬧,對那四十八抬的嫁妝指手畫腳,有人說不如當年娶三奶奶時三奶奶的嫁妝豐厚,有人說比當年五奶奶的嫁妝看起來實惠多了,所有人都默契的避開了當年那位拉著一百二十抬嫁妝嫁入蔣家的陳氏女。


    一個年輕的道士站在人群裏,看那在迎親隊伍前騎著高頭大馬得意洋洋的新郎倌——陳家六爺陳佑方。


    陳佑方長得不錯,身高七尺,寬肩蜂腰,鼻直口方極有男子氣概,臉上滿是難以掩飾的狂傲之色,陳家六子,受盡寵愛,不知人間疾苦——


    “長得倒是滿壯的,希望你能多活幾年。”道士幾不可聞的冷笑道。


    道士不知何時掏出一隻白玉杯,遙遙對著緩緩而行的花轎略一敬酒,轎簾微微顫動了一下,又歸於平靜。


    婚禮的流程閔四娘早已經爛熟於心,隻是隨著走一遍,旁人暗中都讚這新娘子端莊,全無新嫁娘的生澀小氣,閔四娘卻隻是盯著一路上看到的鞋尖。


    水粉繡梅花——這種場麵也敢露麵,還站在某個人的身後,你果然是個會討主子歡心的。


    大紅蓮花底——大嫂……好久不見……


    魚戲蓮——三弟妹……繡工有長進啊……你身後穿粉緞鞋的可是你的陪嫁丫頭繡珠?


    ……


    她就這麽一路數著鞋尖,一直到拜天地時,她眼裏再也看不見旁人了,五福捧壽——你們倆個倒真的很想多福多壽啊?多福未必,壽數真的可以多些,你們欠我那麽多,怎麽可以早死呢?


    “一拜天地!”


    都說舉頭三尺有神明,我冤深似海怎麽不見神明?


    “二拜高堂!”


    我拜你們家破人亡,死葬身之地。


    “夫妻對拜!”


    蔣佑方怪隻怪你生在蔣家——


    紅色的蓋頭被挑起,閔四娘略帶羞意的看了一眼蔣佑方——她死的時候蔣佑方不過是個細瘦如竹杆,脾氣如爆炭的少年,如今倒是長大了些。


    喜婆送上子孫餑餑,拿足有尺長的紅筷子夾了,喂給閔四娘吃,閔四娘張嘴略咬了一小口。


    “六奶奶,生不生啊?”


    “生。”閔四娘垂下了眼簾。


    “新娘子說生!”喜娘大聲的喊道,屋裏屋外都是笑聲。


    蔣佑方偷眼看自己的妻子,隻是這新嫁娘的妝太濃,隻覺得五官是清秀的,看那一雙塗了大紅蔻丹的手,十指纖纖瑩白如玉,隻是手心那特意用紅紙染了的紅,讓他倒了胃口。


    “唉喲,六爺偷看新娘子呢。”不知道是誰說了一句,惹得屋裏屋外又是一陣的笑,閔四娘將頭低得更低了,眼神一片冰冷。


    各懷心思的兩個人就這樣坐了福,蔣佑方被拉去敬酒,隻剩下閔四娘和閔四娘的四個陪嫁丫頭一等丫頭錦環、錦鳳,二等丫頭金玲、銀玲。


    “姑娘可是餓了?”錦鳳說道,從袖子裏拿出一塊點心來,“姑娘先吃些東西墊墊。”


    閔四娘看了她一眼,要說這四個陪嫁丫頭中最出挑的就是這個叫錦鳳的,論容貌就算是在美貌丫頭如雲的蔣家也是一等一的,在主子麵前勤快會來事的很,在小丫頭麵前——


    “嗯。”閔四娘張口將能一口吃到嘴裏不會破壞妝容的小點心吃到嘴裏,果然是豆砂餡的,在閔家時她怕被人看出破綻並未顯露出明顯的偏好,卻沒想到心思卻被這丫頭給揣摩出來了。


    她略滿意的點點頭,錦鳳幾不可見的得意地看了錦環和金玲、銀鈴一眼。


    相貌平平的錦環沒有多出多少表情,隻是替閔四娘整理著頭上的發飾,金玲有些不服氣,銀鈴拉了她一下,金玲這才恢複了笑容。


    “姑爺長得相貌堂堂,跟姑娘是天作之合,真的是恭喜姑娘了。”銀玲說道。


    “這蔣府的富貴氣派,果然與咱們家不同,人卻都和善得很,姑娘真的是有福氣。”金玲不甘落後,“姑爺聽說有孝廉的功名,實在是郎才女貌,金童玉女似的。”


    閔四娘聽著她們你一句我一句的誇著這段美滿姻緣,配合的羞澀之態來,心裏卻冷笑不止。


    所謂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閔四娘在這洞房花燭夜,張臂摟著那個壓在自己身上的男人,心裏麵卻想著她化成鬼魂的時候,聽見自己的夫君跟曾經是自己丫環的小妾說——


    “你比你家姑娘好多了,那女人木頭人似的,又隻肯用一個姿勢,哪像你這麽懂情知趣……”


    “她真的是這樣?”


    “不光如此,在床上她連一句話都不說,更別說會叫了——”


    閔四娘摟緊了那個在自己身上奮鬥的男人,嬌聲吟道——“六爺,六爺,我好疼……”


    “忍忍……”蔣佑方也算是見過世麵的,卻被自己新婚妻子一聲一聲又嬌又脆的聲音弄得更加興奮。


    “六爺……我好怕……”


    “六爺……”那嬌吟中滿滿的摻了些快意,蔣佑方更加的賣力起來,他原覺得官家養的嬌女在床上都是木頭人,卻沒想到新娶的妻子竟是如此知情知趣。


    他將頭埋到新婚妻子柔軟如同小鴿子的胸部,卻沒有看見口中發出嬌吟的妻子,仰頭望著床頂,眼裏蕭殺一片。


    終於盡了興的蔣佑方將身子挪開,將頭發汗濕的小妻子抱在懷裏,“寶貝,弄疼你了?”


    “六爺——你欺負我。”閔四娘輕捶了他一記。


    “你喜歡六爺我欺負你嗎?”蔣佑方捏了捏她的翹臀。


    “討厭!討厭!討厭死了!”她略往旁邊一掙,用被子蓋住了自己,卻將雪白的頸子和瑩白的一雙玉足露了出來。


    “我看是喜歡吧?”蔣佑方被撩撥的又是興起,直接掀開了被子,蓋住了兩人——


    待蔣佑方終於筋疲力盡的躺在她身邊鼾聲如雷的睡著時,閔四娘的眼裏卻了無睡意。


    什麽理教規矩,什麽貞烈名聲,什麽好女不嫁二夫——全都是用來騙人的!說到底男人就是喜歡在床上像□□,出門像貴婦的,她想要在蔣家站住腳,必然得先將蔣佑方籠絡住,幸好蔣佑方是個單純好哄的,至於多得一些身體的快感——又什麽不可以嗎?男人可以嫖,女人一樣也可以嫖!


    她做孤魂野鬼時,蔣家上上下下那些見不得人的事見多了,早不把這些男女□□當成一回事了,她上一世就是太善了,才會落得那樣的下場……


    月娘西沉時,門外傳來喜娘輕巧的敲門聲,“六爺,六奶奶,該滅喜燭了。”


    閔四娘坐了起來,在窗邊迎著月光的喜燭已經快要燃盡,所謂男左女右,男子的那跟離風近些,燃得略快一些,女子還剩姆指寬的一小截。


    她穿上了事先準備好的幹淨的內衣和裏衣,推了推蔣佑方,“六爺,該滅喜燭了。”


    蔣佑方咕弄一聲,約麽是罵這麻煩的規矩,還是起來了,閔四娘服侍他穿了衣裳,兩人一起到了窗前。


    她先拿了銅蓋子,蓋了代表男方的龍燭,又將蓋子交到蔣佑方手上,“熄了這根。”


    “不是要等燃盡嗎?”


    “你我做夫妻,自然要白頭皆老,同生共死。”閔四娘說道,哼,她當年和蔣佑昌的喜燭是同時燃盡的,結果又如何?


    “好。”蔣佑方滅了代表女方的鳳燭,此時閔四娘臉上的妝容褪了大半,露出略有些削瘦卻絕美無雙的臉來,蔣佑方隻覺得心中微動,摟了閔四娘,“再睡一會兒吧,明早還要敬茶。”


    閔四娘坐在梳妝台前梳妝,頭發梳了八寶髻,錦環拿了事先挑好的五鳳朝陽掛珠釵,左右各插鳳頭流蘇燒藍步搖,項戴赤金盤螭瓔珞圈,身穿大紅刻絲掐半寸金牙的寬袍大袖吉服,腳踩大紅鴛鴦戲水高底繡鞋。


    金玲拿了靶鏡在她的身後照著,閔四娘從妝盒裏拿了赤金蓮花分心遞給錦環,“用這個。”


    錦環把分心插在閔四娘的發後,閔四娘透過鏡子看著兩個如花似玉的丫頭圍著蔣佑方替他穿衣,蔣佑方也是一身的大紅吉服——他背過身讓丫頭替他整理後麵的腰帶,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他的背景竟隱隱的像極了——閔四娘手略一用力……


    “姑娘,您的手——”銀玲驚呼。


    閔四娘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竟被花鈿刺破,忙將手放進嘴裏,錦鳳拿了紅傷藥給她,傷口細小卻插進極深,索性血流得不多。


    這半死的身子,竟也知道疼嗎?


    依著規矩,新郎若是對新娘極滿意的,從自己所住的院落到正院堂屋敬茶時要拉著新娘子的手,蔣佑方就這樣拉著閔四娘的手,往堂屋走,一路上不時的指指點點。


    “這是五哥兩口子住的,再往東過一個月亮門是四哥的院子——”


    閔四娘早對蔣家上上下下各人的居所爛熟於心,卻依舊要裝做在默記的樣子,她那認真細聽唯恐落下一點的模樣,惹得蔣佑方直笑。


    他資質平平又不愛念書,整日胡鬧,滿府裏也沒有把他當大人的,更是少有為人師的時候,見四娘這麽可愛,更添歡喜,“你不必這樣硬記,時日久了多去幾次也就知道了,平日若想串門,叫小的們領路就是。”


    “嗯。”閔四娘點頭。


    蔣佑方又指點著往正屋的路,“出了咱們院子,就是這條石板路,再過這一段抄手遊廊,穿過月亮門,再穿過花園是往正院的近路,你平日去請安,隻管走這條路就是了,還能少走幾步,如今我們走的這條路是不穿過花園子,沿著青石板路走,是往正院的正路。”


    閔四娘依舊默默的記著,耳邊的聲音似陌生又似熟悉——她馬上就要見到她的仇人們了。


    原本波瀾難興的心跳得極快,她又該用什麽樣的表情麵對這些人呢?


    閔四娘的手心略微見了汗,手有些發抖。


    蔣佑方以為她是害怕,停下了腳步柔聲說道:“老爺太太和哥哥嫂子、弟弟妹妹們都是和善人,你不必害怕,他們必定不會挑你的禮。”


    是啊,他們都是和善人——每一個人都是笑臉,每一個人都是體貼周全,每一個人都是——


    當年的她覺得自己在家時錯怪了蔣家,原來蔣家的人是這麽的好,長輩慈愛,兄弟友愛,妯娌們極好相處,滿府裏竟無一人不跟她好的。


    在她家出事,這些人卻紛紛變了臉色,婆婆如數九嚴寒冬中的冷風,大嫂麵有憐意卻一言不發,三弟妹嘴角掛著冷笑……那些她搗心搗肺對他們好的人,一個一個都裝聾作啞——


    她死之後,隻盼著他們能看在一家骨肉的份上善待她留下的一雙兒女,可那一雙兒女小小年紀竟要三天兩頭的挨餓,請安時忍不住偷了一塊桂花糕吃都要被責打,奶娘整日大睡聊天都無人去管,兩個孩子在水邊玩,有人看見了卻隻是一笑而過,兩個孩子落水而亡,也隻有大嫂留了兩滴不值錢的眼淚——


    她越走越慢,臉上卻慢慢浮起了笑容,既然人人都戴假麵,她也能戴,她心裏越恨,臉上就要笑得越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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