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三財坐在後麵單蓋的四間後罩房裏, 點著一盞油燈跟幾個兒子商量事情,“如今六爺來了, 太太托我們關照的女子怎麽辦?”


    “太太也隻說是留著,等她的信兒……”牛三財的長子牛金福說道, “如今六爺來了,既沒問起那女子,隻當六爺不知道的好。”


    “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萬一這事六爺不知情呢,咱們豈不是要壞了太太的事?”他的次子牛金祿也是這個意思。


    “唉,那女子剛退了高熱, 看起來怪可憐見的。”牛三財的媳婦花氏說道, 她本是伺侯過老太太的。


    “婦人之仁,你不要被她三言兩語騙了,我見她眼神不正,不像是正經人家的女子。”牛三財說道, 他又瞪了一眼兩個兒子, “你們倆個也不要把持不住,中了那女子的奸計!”


    牛金祿訕訕地低下頭,“我隻盼著彩蝶快些回來。”


    “瞧你那點子出息!”牛三財啐了他一口。


    沒過了一會兒,彩蝶果然回來了,看了眼在炕上熟睡的兒子,坐到了婆婆旁邊,“婆婆, 寶兒睡前可吃了什麽?”


    “喝了一大碗的二米紅棗粥。”


    “這就好。”彩蝶說道。


    “六爺怎麽樣了?”


    “六爺已經睡了。”


    “他提沒提那女子?”


    “沒提。”


    師施一個人被關在耳房裏,望著天邊月發呆,她大冷天跳了水,雖然從河裏爬了出來,跑到事先安排好的河邊人家換了民間的衣裳,還是發了高熱,她也曾想過此事到此為止,想一想自己一家父兄慘死,弟弟流放,她們姐妹有些尋了短見,有些流落風塵人不人鬼不鬼,她在風塵中這些年受盡痛苦欺淩,無一日不想著報仇。


    可是蔣家門戶森嚴,她一個青樓女子就算是有母親做內應還是孤掌難鳴,一直到母親施嬤嬤把閔四娘引薦給她。


    她不信怪力亂神,可閔四娘說的計是好計,她一個年滿十八馬上就要梳攏官妓有什麽好讓一個官家奶奶可圖謀的呢?就算是閔四娘騙她,能讓蔣家父子失和,父殺其子,她還有什麽可舍不得的呢?


    蔣佑明果然被引到了她所在的引春坊,她本也是風月場中的英雄,沒幾下就將蔣佑明勾引的色授魂與,答應了替她贖身。


    她本想著就算不似閔四娘所說,她能因此搭上蔣佑明,伺機除了他也是好的,卻沒想到閔四娘竟神機妙算,蔣佑明走後第三天,引春坊的坊主就找了她。


    那坊主先說恭喜,後又說她被一戶大戶人家相中了,要買去做外室,隻是這戶人家的太太要先看一看她。


    師施原想不應,心念電轉間卻想起了閔四娘的計策,難道真的是依著那計策來了?


    那所謂大戶人家的太太,衣飾雖華美,卻帶著三分的畏懼不似是什麽正經的當家主母,頭兩天就是找她說話罷了,到了第三天她才真的見著了某個女人。


    這女人身穿錦衣頭戴紗幃全自己捂得密不透風,“唉,我聽說了,你也是好人家的閨女,隻因父親做生意賠光了銀子,才將你賣了,你可願永世脫離苦海?找個老實人嫁了?”


    “太太真會說笑,我這不就是脫離苦海了?”


    “我家老爺已經年過五十,你若跟了他,怕也沒幾年好日子過,這男人啊,不如手裏的銀子實惠。”


    “沒男人哪裏來的銀子?”師施笑得輕佻。


    “隻要你敢,自然是有銀子,你隻需……”那女人麵授機宜,師施臉上笑容慢慢斂了。


    “這事我不幹,要銀子也得有命花,出了那樣的事我不被殺人滅口才怪。”


    “自是替你想好了退路,我知你是江南人氏,必是會水的,我替你置辦的外宅就在水邊,你到時候直管跳河就是了,河邊斜對岸自有我安排的宅子,裏麵銀子衣服都有,你隻需要拿著你該得的銀子,走人就是了。”


    “我怕我到時候從河裏爬上來,先挨了一悶棍……”師施冷笑。


    “好,我先給你現銀二百兩銀票三千兩如何?”


    “太太,我可不比那些軟弱女子,別人三言兩語就能哄騙,你這邊口說無憑,到時候殺我滅口我當如何?”


    “你不怕現在我就殺了你?”


    “太太,你若想殺現在便殺,反正這京裏光教坊司的官妓就有四百之多,不差我師施一個。”


    那女子瞪著師施看了半晌,最後笑了,“好。”她從頭上撥下一根瓚子,“這瓚子是內造這物,又刻著我家的標記,我若是過河拆橋,你隻需拿著這瓚子告官就是了。”


    “告官?傻子才告官,您若是有違此諾,我就找幾個窮酸文人把這事編成戲文,演給天下人看!”


    那女子愣了愣,複又笑了,“好,我們一言為定。”


    這次她依計行來,先成了蔣至先的外室,又勾引蔣佑明,隻是她投河的時候並沒有遊到河對岸的房子,而是遊到了河邊始終停著錨的漁船上,那漁船她早已經買下,除了看船的啞巴,再無旁人,她爬上了船,換了民間女子的衣裳,又拿鍋底灰抹了臉,沒過一柱香的工夫,原本她要去的河邊屋子,果然燃起了大火,這人啊,最怕的是把別人想得跟豬一樣蠢,把自己起得如孔明再世般的精!


    天黑以後她上了岸,到了外城一處民居,銀子、首飾等等全藏在此處,那女子給她的信物也一直都在,唯一算錯的就是她大冷天進了冰冷的河水,到了晚上就發起燒來。


    第二天天亮她忍著難受寫了封短信,雇了外麵的乞丐,送到了當初她被接去“調教”的宅子,那裏麵還包著一顆從信物上拆下來的珠子,“酸秀才等著寫戲文呢。”信上隻寫了這幾個字。


    沒過一個時辰,小小的院子就被圍得水泄不通,她被人從床上拽了起來,拖到地上,卻也隻是笑,那些人翻箱搗櫃幾乎要將房子拆了也沒找到別的東西,隻得把她押上了馬車,送到了鄉下的宅子。


    這戲要演全套,她要怎麽演才能讓蔣呂氏提心吊膽又無有什麽法子呢?


    這一夜她睡到半夜,就聽見有人開門的聲音,來的人手拿一盞油燈,到了近前才看清麵目,正是這些天一直對她照應有加的“牛三財”


    “這位老爺,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呢。”師施用手指繞著鬢邊散落的秀發。


    “你知道我要來?”


    “師施本是浮萍似的女子,生平就是靠著猜男人的心思,才活到如今的。”師施把自己的身份抖落的幹幹淨淨。


    牛三財本來就打著師施的主意,如今見她這般善解人意,小眼神一直飄啊飄的勾人,骨頭立刻就酥了,“美人兒,太太把你打發到這裏,想是你勾引錯了人,我牛三財雖不如蔣家的爺們兒們那麽有錢,保你一世富貴還是成的……”


    “你怎麽保我?”師施手指勾到了他的衣領。


    “這共有八百畝好田莊子的年租,我一半交到公中,一成交給太太,餘下的都是我的……”


    “不對吧,這莊子隻八百畝?”


    “還有六百畝是我的私產,隻是掛著主子的名字,不用交糧納銀,一年純利都是我的。”


    “你果然是大財主……”師施引著他繼續說話,左手又把他領口的衣裳扯了扯,牛三財按捺不住要摸師施的手,卻冷不防師施將偷偷藏在右手的發釵對著他的鎖骨狠狠地刺下去!


    師施為了報仇不知道苦練了多少回,這一手是為蔣家父子預備的,卻沒想先拿牛三財練了手,這一下直紮到牛三財的咽喉,她又狠狠往外一撥,一股血直接噴了出來,牛三財指了指她,卻是連叫都叫不出來。


    師施手拿著油燈站在門外,將燈裏麵的殘油盡倒在被褥稻草之上,把油燈一扔,立時就火光衝天。


    蔣佑方原以為來鄉下收租是吃苦,如今熱炕軟枕雖不似家中,卻也是舒適異常,正睡得香甜時,忽聽外麵有人人喊馬嘶有人敲銅鑼有人喊人,他剛剛坐起,就見金貴衝了進來,“六爺!外麵耳房、柴房、廚房、馬房都失火走水了,眼見要救不了,六爺快穿衣服!”


    他一邊說一邊手忙腳亂地給蔣佑方穿衣服,蔣佑方胡亂穿了棉衣又套披了鬥篷,穿著屋裏的布麵棉鞋就出了屋,見白天整齊的宅院被火光三麵圍了起來,牛家的人也都衣衫不整地站在外麵,孩子哭大人叫的,男人手忙腳亂的抬水救火,女人摟著孩子就是哭。


    彩蝶見了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這宅院是老爺太太的,我們這些個奴才住了這些年就罷了,竟看顧不力走了水……”


    “人都出來了嗎?”


    “隻有公公遍尋不見……”


    “唉,快找人吧,人沒事就行。”蔣佑方歎了口氣,他這一回出門是衝撞了什麽,竟是如此不順?


    這火救了一整夜,卻也隻是救下了幾間主屋罷了,眾人清理餘火的時候,在耳房找著了已經燒成焦炭的牛三財,人被燒得隻有三歲孩子般大小,隻有手指頭旁邊化了一半的戒指能讓家裏人認出他來。


    牛家的人愣了愣,還是彩蝶反應最快,立刻就跪了下來,“公公啊公公!你死得好慘啊!這耳房裏是這些年的帳冊,你怎麽就為了這些死物走了呢!”


    牛家的人被提醒了似的,也是跪在地上哭,蔣佑方看他們哭,也覺得心裏難受。


    心道這牛家真的是一家子的忠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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