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四娘將藥丸含在口中, 用溫酒送服,喝下去之後隻覺得從裏涼到外的身上漸漸有了暖意, 這十紅丸效用雖好卻是停不得的,今日她隻不過稍稍吃得遲了些, 就覺得氣虛頭暈。


    她做“陳雨霖”的時候誰都信,偏偏結果信錯了太多人,她做“閔四娘”的時候誰都不信,滿府裏卻都說她好,人人都信她,這世上若不是還有滌塵知道她的本性,知道要防備她這條毒蛇, 她真的要信自己騙盡世人了。


    正這個時候錦環一撩簾子進了屋, 福了一福“六奶奶,二奶奶聽說您又病了,來瞧您了。”


    閔四娘站了起來,她什麽時候病的?她怎麽都不知道?她心裏這麽想的嘴上卻沒停“快請。”要說朱麽娘這個人也算是個奇人了, 初嫁進蔣家時鋒芒畢露, 如今倒溫婉起來了,公主府出來的人,到底還是有點子本事,見勢不對收斂本性暫避鋒芒,她要不是嫁到了蔣家,倒是個有前程的。


    “二嫂子您今個兒怎麽這麽得閑?”閔四娘往她身後看了看,朱麽娘是自己來的, 這倒是極不尋常,她跟秦玉珠掰了?是了,想必是為了秦玉珠貪沒了家用銀子的事,兩個人交情再好,也經不起一個“錢”字。


    “聽說你病了,早就該來看看你,我在佛堂時多勞你的照應。”朱麽娘這話說得極自然,她在佛堂時閔四娘至多也就是送過幾樣尋常東西,是滿府都有的,沒落下她那一份罷了,可是如今秦玉珠跟她生份了,她若是再不跟閔四娘好,在府裏真就是孤家寡人了。


    “都是應該的。”閔四娘拉了她的手,將她讓到上座,“把我前日新得的雀兒舌拿來與二奶奶嚐嚐。”


    朱麽娘擺了擺手,“我來之前剛喝過,隻是要幾句要緊的話想與弟妹說。”


    朱麽娘連茶都不喝?閔四娘略一點頭,屋子裏的銀玲、金玲全都出去了,“二嫂子,您有什麽話要說?”


    “我疑心你二哥在外麵又有了人——”


    閔四娘點了點頭,蔣佑昌在外麵沒人倒是件奇事,那是個改不掉的色中餓鬼。


    “你也知道我們夫妻如今才剛剛和好,我若是查問了怕他惱我,可我若是不查問萬一……他又惹事……因此我來求弟妹能不能讓六弟旁敲側擊的問一問,勸一勸他——”


    如今蔣家兄弟裏大哥已然亡故,蔣佑臨滑不溜手自有小算盤,能在蔣佑昌麵前說得上話的,也確實隻剩下蔣佑方了,“這是應當的。”


    兩人正這麽說著呢,忽然外麵有人喊了半截子又像是被捏住了脖子一樣的停了,朱麽娘和閔四娘剛站起身想問怎麽回事,就見蔣佑方黑著臉進了屋。


    見了朱麽娘他愣了愣,“二嫂子怎麽在這裏?”這一句話把朱麽娘也給說愣了。


    “我病了二嫂子來看我。”閔四娘說道,趕緊召喚人過來給蔣佑方寬衣,“六爺這是打哪兒來啊?”


    “二嫂子還是回去看看二哥吧,我把二哥給打了。”蔣佑方說道。


    朱麽娘這回更愣了,這又是鬧得哪一出啊!見蔣佑方臉色實在不好看,她也沒敢問情由,趕緊的回自己院子裏看蔣佑昌了。


    “六爺您喝酒了?”閔四娘聞了聞蔣佑方身上的酒味兒淡淡的,怕是——


    “早知道有今日,我不如跟了大哥一起去了——”蔣佑昌說著說著,眼淚掉下來了,閔四娘揮手讓丫鬟們退下,扶著蔣佑昌坐下,拉著他的手,“六爺您這是怎麽了?”


    “我二哥他……他不是人啊!”


    “二爺他又……”


    “吳文道吳大人開罪了他,他抓了吳文道的愛妾和隻有五歲的幼子,他見那妾室有些姿色就做下了禽獸之事,那妾忍辱偷生就為了護著孩子,我知道了此事找他要人,他哈哈一笑說反正也玩膩了,送我就是了,可憐了那女子,見我真的是要把他們送回家,半路上在車裏咬舌自盡了!”蔣佑昌邊說邊哭,“他知道此事竟然隻是笑笑,我……”


    閔四娘摟了他,拍著他的後背,蔣佑昌這人生在蔣家,實在不該多長那些多餘的良心,唉,蔣至先是一代奸雄,蔣呂氏是毒蛇一條,怎麽就生出了蔣佑昌呢?


    “六爺,此事你還是該告訴老爺,二爺如此行事,親家老爺怕是要壓不住那幫文人士子……”


    蔣佑方哭了一會兒,抹了抹眼淚,“你說得極是,隻是這話說起來容易,可萬一父親被他氣得病重了又該如何是好。”


    “你此時說,總比出了大事才說要強些。”閔四娘說道,“我前日想了你說的遠走高飛,咱們出了孝期就稟了老爺,走吧。”反正是一場戲一段空話,拿來騙人再合適不過,蔣佑昌是個好人,若是“陳雨霖”遇上了他,下場也不會是那般淒涼,隻可惜“閔四娘”是個冷心冷肺冷肚腸的毒婦,就算是蔣佑方如此,心裏想的依舊是要怎麽用此事挑撥蔣家父子,鬧得蔣家僅剩的這幾個人不合。


    朱麽娘回了院子,卻不見蔣佑昌,一問蔣佑昌的長隨才知道,蔣佑昌鼻子破了,叫人取了衣服找了大夫就又被人找走了,據說是有要事相商。


    “是誰找走的二爺?”


    “據說是三皇子府上的長史官。”


    朱麽娘微皺了下眉頭,三皇子也算是奇了,本來依著本朝的律法,皇子年滿了十八就要封王就藩,如今三皇子已然二十五了,還沒有封王,朝中大臣原還有人寫奏折說此不合宗法規矩,如今卻是問都沒人敢問了,誰都知道聖上對三皇子另有安置。


    蔣家是文官,文官卷進奪嫡,有幾個有好下場的?再說蔣家勢力再大,也扛不過整個朝庭,太後還在呢!聖上都不敢明言的事,蔣家倒是明目張膽的做了,宗室之中對蔣家早有齟齬,蔣家還不知收斂——


    她一個女子都能看清的事,他們這幫男人怎麽就看不清呢?


    若是閔四娘知道了她的心思怕是會說——蔣家不是看不清,蔣家是不上聖上與三皇子這條船隻能淹死,隻好破浮沉舟去賭那看不見的前程了。


    聖上看起來一心修道,暗地裏通過蔣家將朝局掌握得死死的,他不是蔣家傀儡,蔣家是他的傀儡。


    蔣佑方一五一十的把事情對蔣至先說了,饒是他顧及蔣至先的身體,說得輕描淡寫,蔣至先還是氣得半天喘不上氣來,吐出了一口粘痰才好些,蔣至先捶床,“我竟是連病都病不得了!”


    “老爺!”


    “來人,替我更衣——”


    “老爺您保重身子,您若是因此有個好歹——”


    “我怎麽保重身子?”蔣至先捶了捶蔣佑方的肩膀,“你這個孩子光長個子不長腦袋!你二哥好色,你蠢笨,我們蔣家要依靠何人?”


    蔣佑方沒想到此事出了,蔣至先竟是這般的想法,“老爺您——”


    “扶我到書房。”蔣佑方扶著蔣至先到了書房,蔣至先取了一個大紅的空白折子,蔣佑方趕緊替他研墨。


    蔣至先的手微微發抖,寫出來的字不如往日,看起來虛弱不堪,隻見他在奏折上寫——臣蔣至先啟奏:臣年老體弱難堪政務之累,幸得聖上天恩準臣二子佑昌代父行事,二子佑昌生性魯鈍並非成大事之人,唯幸其極盡孝道一言一行無不循規蹈矩唯君父之命是從,自子代父職之日起雖未曾有功亦無過失,今臣聽聞朝中小人遣妾室以美色引誘,臣子怒斥其不知廉恥,命臣六子佑方送該女子回家,誰料該女子自羞自愧在車中自盡而亡,臣恐他人借此事生事,誠惶誠恐,帶病草書奏章稟明君上,臣與臣子之心可昭日月,仰不愧天俯不愧地,若有半句虛言聖上自可引三味真火將我父子化為齏粉!


    蔣佑方看著這未幹的奏章心中早已經冰涼一片,他早知自己傻,從未曾覺得自己如此傻——


    閔四娘見蔣佑方回了屋之後不發一言,就知道他在蔣至先那裏知道了真相,蔣家能成事者唯蔣佑明一人而已,蔣佑昌好色狠毒,蔣佑臨貪財膽小,蔣佑榮是個書呆子,蔣佑伍就是個麵團轉世,蔣佑方天性善良過了頭,更小的小七、小八就更不值一提,蔣至先再怎樣都要保住蔣佑昌,蔣至先若是不病,帶著蔣佑昌曆練十年八年的,他未必不能撐起蔣家,蔣佑方嘛——練多少年還是那個樣子,連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都不知道。


    他若是真精明的,心裏再恨蔣佑昌也該把吳文道愛妾之事替蔣佑昌瞞下,此事若是鬧大,與蔣家無半分好處,如今他魯莽行事,蔣佑昌又不知死活,倒要勞動蔣至先拖著病軀替兒子們擦屁股。


    閔四娘心裏是這麽想的,臉上卻滿是疑惑之色,坐在床邊用手指理著蔣佑方的頭發,“六爺不必如此,老爺就算是打了二爺——”


    “他若是打了倒還好了。”蔣佑方悶悶地說道。


    “難不成——”


    “總之我不該托生在蔣家就是了。”


    閔四娘見他如此說,也脫了鞋子上了床,隔著被子摟了他,“六爺說得不對,您若是不投生到蔣家,哪有你我的夫妻緣份——”


    蔣佑方掀了被子,將閔四娘緊緊摟在懷裏,“咱們夫妻自此以後相依為命吧。”


    一群白羊裏麵有了一隻黑羊顯眼,若是一窩的黑羊忽然蹦出了一隻白羊——閔四娘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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