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又上路了,離開禮州,向南行了兩天,一路無風無雨,陽光明媚,可車廂內的氣氛,卻冰到了頂點。


    我不與猩猩說話。在車裏就一刻不停的看窗外,在車外就與福伯說說笑笑,該吃吃該睡睡,就是不與他說話。


    也許會有人覺得我矯情,為了一件衣服值得生這麽大的氣嗎?不值得!若僅僅是為件衣服,我決不生氣。


    可如果,那衣服上承載著一個女人美麗的夢,便值得了。


    在古代的這些日子,我幾乎忘了自己也曾經是個愛美的女人了,日日穿著不合身的衣服,梳著奇怪的頭,吃著沒有家鄉味的飯菜,睡著木板硬床。


    這一切,都是我在努力適應,適應這裏的生活,適應這裏的環境,沒有回家的線索,我一樣能做到既來之則安之,呼呼喝喝打打鬧鬧,粗線條的生活,僅僅是為了適應。


    可當我那日見到鏡中穿著美麗衣服如仙子一般的自己時,心中那根細細的女人弦,還是繃了一下,我真認不出自己了嗎?非也,那鏡中人的臉雖瘦了些,但仍是我自己,我看了二十五年的臉,怎會不記得?隻是,我太久沒看自己了,太久沒注意自己了,心便漸漸粗了。


    自再清楚地瞧見自己的模樣後,就再也忍不住。想擁有那美麗,保持那美麗的心情,如千萬隻螞蟻,爬得我心窩又痛又癢,叫囂著要我找回以前的自己,找回以前自信的天歌。


    猩猩或許說的也對,一路風塵,男裝更為適合。可我,畢竟不是男人。


    猩猩並未對我的異常有任何反應,仍是麵無表情,我不與他說話,他自然也不會主動找我講話,氣氛就這樣一直僵著。


    天色又暗,我與福伯並肩坐在車頭,福伯在身側不停的歎氣。歎得我心煩意亂。


    “福伯,你有煩心事?”


    福伯看我一眼又歎一聲:“年輕人啊就是脾氣倔。”


    我苦笑著搖頭,都說山難改性難移,我看猩猩到八十歲也還得是這個德行。暮色漸濃,薄霧彌散。道路兩邊的林木、垸草、田地從視野裏恍惚後退,兩匹馬“得得得”的節奏蹄聲,會帶我去到怎樣的未來?


    “您別歎氣了,我給您唱支歌聽吧。”


    “唔”福伯似興趣不大,我不管他,自顧輕聲唱起來:


    我有花一朵


    種在我心中


    含苞待放意幽幽


    朝朝與暮暮


    我切切的等候


    有心的人來入夢


    女人花搖曳在紅塵中


    女人花隨風輕輕擺動


    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裏,我沒有親人,沒有愛人,沒有熟悉的生活,隻能依附著別人生存。嘻笑怒罵,又何嚐不是在掩飾內心的恐慌?


    隻盼望有一雙溫柔手


    能撫慰我內心的寂寞


    我有花一朵


    花香滿枝頭


    誰來真心尋芳蹤


    花開不多時


    堪折直須折


    女人如花花似夢


    餘音隨著夕陽最後一點餘暉漸漸消散在空中,我怔怔望著前方。這首歌,是為了我的初戀男友學的,隻因他喜歡梅姑,喜歡她千回百轉的聲音。說了一次我的聲音像她,我便也愛上那滄桑的女人,一首一首學她的歌,直到我們分手。過了那麽久,我竟仍記得歌詞,那一段,也能算是刻骨銘心吧。


    福伯不語,車廂內亦無任何動靜,我想,他們都聽到了。女人花,憂傷的一首歌,權代表我向他們傳達一下我的小小心思。即使知道沒用,情緒,仍然是需要發泄的。


    良久,福伯開口:“小姐歌聲很美。”


    我小小的感動了一下,歌,終是有人去聽才會美的。心情竟覺得暢快了許多,我的小女人病好象快要好了。


    福伯放慢車速,馬車駛入一條林蔭道,福伯指著遠處一片林子道:“離陳州還有七十餘裏,今夜得在林間歇息了,那處有水。”我眺目望去,竟看到一條瑩白玉帶,心中狂喜,忙道:“我們去那河邊。”福伯點頭。


    馬車停穩,我迅速奔向河邊,福伯在身後喊:“小姐,天暗了小心路。”我也不回話,一邊跑一邊解外衣,猛地撲進河裏,冰涼的河水立即浸透全身,暢快!


    這一路還是第一次看見小河,窄窄的河麵,更像是大溪。我久未遊水,那客棧洗浴又緊緊巴巴,早已覺得全身幹的快裂開了,這一下水,才感周身舒暢,仿佛每個毛孔都放開了的去呼吸。


    福伯將車停在林中,走來河邊看我:“小姐,遊一會兒就上來吧,這還不是遊水的天啊。”


    我一個猛子紮到底,手都觸到了河底的泥沙,不過三四米深而已,真算不得河了。再浮上來,衝福伯喊:“爽快啊,福伯也來!”猩猩並未出現在我的視線裏。


    已看不清福伯的臉了,隻見他連連擺手,嗬嗬笑著:“小姐水遊的真好哇。”


    我心想可不是嗎?都從21世紀遊到你們古翼國來了,心中高興,更是放肆的翻著水花,翻了一氣,終覺得過癮了。抹了把臉上的水珠,仰躺著看天空,深藍色的天空裏,繁星點點,卻隻有一串最顯眼,因為我隻認識那一串,勺把北鬥,仿如七顆寶石般熠熠發光。


    輕擺雙腿,一瞬不瞬地盯著星空,身在古代的這一刻竟覺得很浪漫。


    記得很早之前看過一本書,書名是《在亞洲的星空下》,是一位旅居北美已久的泰國作家為美國國家地理雜誌出的特輯,內容不過是介紹些亞洲的風土人情,可那名字裏淡淡的鄉愁味道卻吸引我買下了它。思鄉夜,或許隻有星星才知遊子心。


    我沉浸在美麗的星河中不能自拔,雙手微微向兩側撥水,緩緩滑動,越滑越遠。


    驀然,手似乎觸到了什麽?石頭?


    不像,是……軟的。


    我再摸……嚇得一個激靈大叫起來:“師兄!!師兄!!!”


    猩猩仿似一直呆在河岸上一樣,我這邊叫出聲,那邊他便現了身。我翻身,拚命向岸邊劃去。


    猩猩竟也下了水,朝我迎來,我一邊劃一邊詫了聲地大叫:“是人!我摸到了人!”


    接觸到猩猩的身體,我頓時癱了,任由他摟住我將我拖上岸,福伯趕緊拿衣服擦我頭上身上的水。


    坐在岸邊,我瞪著眼睛不住發抖,那觸感,明明是人的皮膚。


    河中有死人。


    仰看星空的時候,那死人便已漂到我身邊,不知漂了多久。想起與死人在一條水域裏並排躺著,我便止不住的惡心。


    猩猩察看回來,全身濕淋淋的,緊鎖眉頭道:“水中不止一具屍體。”一聽這話,我再也忍不住了,翻身大吐特吐起來。再也不想靠近那河一步。


    福伯拍著我的背,同猩猩道:“此處看來很是詭異,不如我們盡快離開?”猩猩點頭,突然,將他的手伸給我。


    我微一愣怔,還是把手遞給了他。他的掌心…粗糙有繭,似有熱力向我掌中傳來,可我仍是全身篩糠似的抖個不停。猩猩扶我上了車,福伯迅速套好馬,大喝一聲:“駕!”一片飛鳥驚起。


    低頭坐在車廂中,略感溫暖,猩猩早為我多披了一件外衣,自己也換了一件外衫。茶水已經喝完,猩猩拿了一塊桂花糕給我:“甜食能緩心悸。”


    我抬頭望向他,猩猩眼中,竟有一片關心,我晃晃腦袋,看錯了嗎?猩猩垂下眼不再看我。


    我接過糕隻吃了一口,便趕緊放下,再也吃不下去,我這隻手….摸過死人。拚命在衣服上蹭著。


    若我不與猩猩致氣,若我能忍著看見水的親近感……心中覺得內疚,低聲道:“師兄,對不起,我太任性。”


    猩猩未出聲,半晌,將我那吃了一口的桂花糕從簾子裏扔了出去道:“勿再多想,若不是你,我們亦有可能遇險。”


    話音剛落,車身忽然大震停住,馬亦高聲嘶叫。我心驚,又發生何事?


    猩猩掀開簾子,福伯緊張道:“大人,前方路中躺有一人。”


    猩猩跳下車去。我在車廂中緊張等待,河裏死了幾個人,路中間又躺了一個,這進京的路…..怕不是我想的那麽簡單。


    半晌,猩猩回來了,看我蹲在車廂門前,歎口氣道:“勿著涼了,進去呆著。”我忙問:“那人?”“還未斷氣,但身受重傷。”


    我頓了一頓,還是問道:“那我們救是不救?”


    答:“不救!”我心下一黯,人家沒死呢,但又不敢做聲。


    猩猩又道:“但他擋著我們的路可如何是好?”


    我猛抬頭,居然發現猩猩眼中帶了一絲笑意。頓時明白,他逗我來著。轉頭一想,天哪,猩猩原來也知道啥叫開玩笑。


    便也玩笑道:“那就拖他上來罷,死了再扔下去。”


    猩猩與福伯一同將那人抬上車來。待放定了,猩猩扯去了他的蒙麵布,我定睛一看,竟是張相當年輕的臉龐,不會超過二十歲罷。皮膚蒼白,額頭上滿是血汙,緊閉雙眼,脖頸處糊著血,胸前似有個洞,鮮血還在不斷的冒出來,一身夜行裝已被血浸透,濃濃的血腥味兒飄散在車廂裏,讓我又是一陣不舒服,我雖不暈血,但又何曾見過如此慘烈的景象。忍不住向猩猩身旁一縮再縮。


    猩猩收回把脈的手,籲一口氣道:“韓家堡的獨門秘技,碎心掌。”


    光聽名字就夠恐怖了,看著少年心髒處的血,竟像髒腑真的被震碎了一般。


    猩猩低聲自言自語:“韓家堡一向行商賈之路,甚少過問江湖事,怎會下重手傷了此人?”


    馬車駛得很慢,想必是照顧這少年的身子。


    猩猩從懷中掏出玉瓶,倒了兩粒丹藥,塞入那人嘴中:“怕是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我一愣:“快找大夫。”


    猩猩搖頭:“沒用,這掌法極其殘忍,將人筋脈全數寸寸震碎,僥幸活下來的也隻能是個廢人。”


    “他….全身筋脈都碎了?”


    “唔。”


    我打了個寒顫,太可怕了,古代這些稀奇古怪的武功都是從打哪兒傳來的?


    又冷又怕,腳下還躺著個半死人,廂地毯子上也已浸了血,在這樣恐怖的環境中,我竟然睡著了。


    我遊進了一條小河。


    河水清澈見底,陽光碎片灑在水麵,泛著金色的光芒,一群魚兒自在的擺尾遊動,閑適安然,而我就是那魚中最大最美麗的一條。


    一轉,天色猛地昏暗,烈風吹起,河麵滾起劇烈的浪花,那浪花竟是鮮紅的,像血一般的顏色,周圍的魚都不見了,隻剩我一個茫然失措,四處尋找夥伴。眼前突然出現一個披頭散發的人,他光著上身,皮膚浮腫發白,胸前竟有兩個血洞,還汩汩的向外冒血,他撩開垂在額前的頭發衝我一笑,白森森的牙齒,啊!那臉竟是猩猩!


    驀地睜開眼睛,果然是個夢。


    鬆了一口氣,出了滿身冷汗,想直起身子,忽覺哪兒不對,此時的我…靠在猩猩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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