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瀟湘院隻是剛開始,圍中有圍,龜奴說了,秋香把消息傳開後,天色未暗,大廳便被坐了半滿,全是為了爭睹桃花庵主真容而來的文人雅士,高門大戶派了奴仆過來訂包間,天一黑立刻座無虛席,要不是王姨忍住,以維持格調優先,拒絕站客,瀟湘院會變成擁擠不堪的菜市口。


    唐寅笑而不語,既來之則安之,秋香的無心之過,他順手收拾便是,遲早要和大翎朝文人、仕紳這些中堅份子打交道,青樓又是最好的場所,就當作是個人社交的處女秀。


    「桃花庵主,唐寅,唐伯虎,唐公子到。」


    龜奴笑得眼睛快要瞇起來,樂不可支介紹唐寅入場。


    廳裏擁妓飲酒的客人,紛紛擱下酒杯,朝唐寅行注目禮。


    英俊高雅,挺著神仙骨,搖著流雲扇,儀容飄逸,好似雲中仙,叫人一見便萌生好感。


    王姨老早便警告院裏的姑娘,別看到唐寅發春全擁了上去,招惹客人不悅,鬧得不愉快,逼得唐寅不在到瀟湘院,她們就等著挨鞭子,發賣到私娼寮接泥腿子的生意。


    姑娘們迫於無奈,饞著口水看著唐寅這個香餑餑近在眼前,不能撲上前去獻殷勤,沾沾才氣,在她們心中袁絨蓉白白糟蹋糧食,唐寅自個送上門,還裝什麽矜持。


    沒錯,偷不著的最希罕,可玩過頭,把男人搞火氣上頭,難保不會引火上身,洪大官人一次、龐修群又一次,她還是學不了乖,再把唐寅氣走,想翻身難如登天,人在福中不知福莫過於她。


    「祈門周少頤,久仰唐大才子的盛名,若不嫌棄,坐下來喝杯酒,暢談詩詞歌賦。」


    既知所有人都是衝著他而來,唐寅拱手向在座的先進前輩行禮,未開口問好,已有人搶在前頭相邀。


    這無疑是不守規矩的偷跑,引起許多人的不滿,於是爭相邀請,形成一場搶人大戰。


    情勢緊張之際,二樓西廂包間,走出一名中年青袍男子,龍行虎步下樓來到大廳,行至唐寅跟前抱拳說道:「唐公子,郭縣尊請您移駕到樓上一敘。」


    青袍男子熊腰虎背,一看便知是習武之人,抬出縣老爺的名諱,必然是捕快之類的公門中人,大廳裏坐的大半無功名在身,略有才帛,卻不到揮金如土的地步,既沒官位,又無大富貴加身,自然而然得識趣退讓。


    「蕭總捕許久不見,怎麽得空和郭老父母一塊到此飲酒。」


    男子是江寧府總捕頭蕭千敬,江湖上人稱喪門煞,手段毒辣,捉回來的人犯身上多有傷殘,常挨不到受審便失血身亡,綠林中人對他忌憚三分,是個貨真價實的狠角色。


    因為文太衝的案子,唐寅與他相識,稱不上交情,但彼此留下深刻的印象。


    「還不是為了唐大才子你,知府大人約了上元、江寧兩縣縣尊商談政事,郭縣尊說與你熟識,孫縣尊又聽說你今晚會到瀟湘院,就拉著郭縣尊過來等你,知府大人要我好好款待兩位縣尊,我隻好舍命陪君子,來看看你這個差點把江寧府給掀了的風流才子。」


    蕭千敬一副後生可畏的模樣,對他年紀輕輕縱橫花國的能耐感到佩服不已。


    江寧府轄下有上元、江寧兩縣,添夏村位於江寧縣歸郭縣尊管轄,知府之下,便以兩位父母官為尊,他們一起開口邀約,唐寅不敢不從。


    對廳裏眾人說幾句客套話,唐寅隨蕭千敬上樓。


    西廂包間的大圓桌坐著六位的錦衣男子,他們身邊皆有美妓相陪,郭縣尊年齡最長最在主位,次位當屬孫縣尊,其他人的穿著非富即貴,看來全是今晚的陪客。


    「唐賢侄快過來這邊。」


    郭縣尊喝了不少酒,滿麵通紅,不等唐寅拜見,招手要他靠近。


    長輩邀不敢有違,唐寅緩步走近,郭縣尊起身摟住他的肩膀說道:「這位就是文冠江寧的後起之秀,我的好賢侄,唐寅,唐伯虎。」


    「縣尊讚謬了,伯虎愧不敢當。」


    唐寅謙虛隻在嘴上,毫不遮掩滿腔的誌得意滿,符合桃花庵歌裏的狂放風格。


    「有什麽不敢當的,這些叔伯都是衝著你的麵子來的,你要是沒兩把刷子,他們才懶得看你一眼。」


    郭縣尊一語道破人間事,驚人的詩才是唐寅在江寧立足最大的本錢。


    「還不拜見上元縣的孫縣尊孫大人。」


    郭縣尊替唐寅引見。


    「晚生唐寅,見過孫縣尊。」


    唐寅接過姑娘遞過來的酒,恭敬地朝年約四十五、六,尖目、濃眉,一把美髯的男子說道。


    「不必拘禮,我可是慕名而來,伯虎不要讓我失望。」


    孫縣尊順了一把胡子說。


    決意借袁絨蓉之事正式踏入江寧社交圈起,唐寅便有心裏準備,麵對無數文人出麵挑戰考較的情況。


    江南士子狂狷放浪、離經叛道的印象,帶大翎朝根深蒂固,唐寅擺出少年得誌恰如其份,這層保護色可將唐寅許多行為合理化,得到比較多的容忍,但不代表他能肆無忌憚對待上位者。


    唐寅是假狂生,偽隱士,精心塑造出來的形象,是對活在前世完美無缺的模範裏的一種反抗,就像是品學兼優好學生,厭惡父母和師長同學的期待,刻意學壞走偏,當作沒能做自己的補償。


    細數千古風流人物,有誰比唐伯虎更癲狂超脫世俗禮教的約束,選擇他作為第二人生的模板,卻不想重蹈他乖違,憂憂不得誌的命運,因此除非迫不得已,或是有需要,他不會隨便得罪人,人見人愛,廣結善緣才是生存之道。


    「孫縣尊既有此雅興,伯虎自當舍命陪君子。」


    孫縣尊話說得客氣,審視的味道濃厚,這種人稍有才情,好為人師,唐寅自知,得收斂言行,前倨後恭,再拿出一點真本事,否則這一關絕對過不了。


    「不過詩興多從酒興出,飲酒豈能無美人,伯虎鬥膽想邀絨蓉姑娘作陪,兩位縣尊,各位前輩可別橫刀奪愛。」


    下一秒唐寅又恢複好酒愛美的輕狂樣。


    「唐賢侄多慮,君子有成人之美,不奪人所好,何況袁姑娘一知曉你要來,閉門梳妝不見客,想見名聞遐邇的水仙姬一麵還得沾你的光。」


    郭縣尊放開懷裏的美妓說。


    「郭老父母別笑話伯虎了,我這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袁姑娘情誌堅定不是輕易能動搖。」


    貶低自己,抬高袁絨蓉是既定策略,最後雖以赤誠之心感動美人,美人卻因為情傷難複,揮淚割舍這段感情,留下恨不相逢未愛時的遺憾告終,兩人各得其利,皆大歡喜。


    「不信你自己瞧。」


    郭縣尊叫進龜奴,替唐寅請袁絨蓉入席。


    「仙姬姑娘等唐公子等得望穿秋水。」


    龜奴稱職扮演在一旁推波助瀾的小配角。


    做球做得好,唐寅這個主角當然不會失誤,喜出望外地,焦躁不安引頸期盼佳人前來。


    袁絨蓉到來之前,郭縣尊引見席中的其他人給唐寅認識,有布商莊家二房長子莊啟德,中軍統領邱立,少府監少監事次子王賢,康王府西席張夫子,


    蕭千敬奉知府之命款待兩位縣尊,張夫子是孫縣尊的同年好友,擔任郡主老師已有四年之久,兩人時有聯係,在孫縣尊力邀下到青樓一遊。


    邱立、莊啟德、王賢本在自己的包間裏,知道兩位縣尊同在,分別過來打招呼,全被半醉的郭縣尊留下,這才造就唐寅來時文武官員、商賈齊聚的場麵。


    舞刀弄槍蕭千敬在行,舞文弄墨一竅不通,對唐寅的表現興趣缺缺,其他人則不然,尤以孫縣尊為甚。


    邱立醉翁之意不在酒,單純來捧袁絨蓉的場,卻沒有出現同時追求一位異性時的敵意,友善地對待唐寅,一首桃花庵歌朗朗上口,言詞中多有推崇,明顯懂得文墨,不像個長期窩在軍營,動不動喊打喊殺的人。


    唐寅非得等袁絨蓉來才肯作詩,郭縣尊就找他鬥酒。


    年近花甲,頭發灰白,名符其實的老父母,清繳江寧縣欠的田稅,拜唐寅之賜辦了一件匪案,縣績連續兩年得了考甲,托人走蔡京的門道,花大錢買得一個戶部主事的缺,想在有生之年當一回京官。


    天不從人願,號稱屹立不搖的蔡太師一夕之間被扳倒,汴京遭圍,朝廷忙得焦頭爛額,官路全麵堵塞,心血付出流水,郭縣尊心灰意冷,藉酒澆愁。


    唐寅來者不拒,一杯接一杯,展現好酒量,世人沒有千杯不醉的人,喝至微醺時,袁絨蓉在王姨的陪伴下,亮麗登場,她一身素淨,高髻雲鬢,一枝金步搖晃蕩蕩勾人目光,鬢角插著一朵新開的白色杜鵑,唇上塗朱,顏比花嬌。


    從主位起,袁絨蓉依身份官階,逐一向在座的人請安行福禮,與唐寅眼神接觸時,多停留了幾秒,醞情無數,唐寅看見的是感激,在他人演理解讀大不同。


    男女主角第一次同台演出,瞬間的眼神交會默契盡在不言中。


    身為文藝中年的孫縣尊,心係詩文,迫不及待把袁絨蓉安置在唐寅身旁。


    「佳人已至,伯虎還不作詩?」


    唐寅用手指敲了敲桌麵,說道:「滿上。」


    以酒引詩的前奏,袁絨蓉輕笑聽從,持壺倒酒,杯滿酒將溢出時,唐寅奪過一口喝幹。


    「怎麽不做,不留三句五句詩,安得千人萬人愛。」


    起手便是佳句,孫縣尊喜上眉梢,寄望更深了。


    隻見唐寅猝不及防鉤住袁絨蓉纖纖一握的腰肢,擁美人入懷中,取下她發上的杜鵑,插在自己耳邊,擊掌,行歌道:「簪花擁妓神仙骨,縱酒狂歌宰相才。生得花塢堪作主,死求太白可同埋。」


    豪放抒誌,一氣喝成,連不通文墨的蕭千敬也被唐寅,吟詩時的氣氛感染,袁絨蓉嬌羞地依偎在唐寅懷裏,彷佛進入詩內,和唐寅一同化身為意境中的風景。


    「沒想到伯虎還有鴻鵠之誌?」


    孫縣尊著眼在宰相才三個字,以為唐寅有所暗喻。


    唐寅不正麵回答,鬆開手,放袁絨蓉自由,一手持壺,一手舉杯,自倒自飲,對孫縣尊一笑,又道:「今人猶歌李白詩,明月還如李白時。我學李白對明月,白與明月安能知!李白能詩複能酒,我今百杯複千首。我愧雖無李白才,料應月不嫌我醜。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長安眠。」


    以詩明誌,不登廟堂,不慕權勢。


    連續兩首詩以詩仙李白為引,大有效仿古今第一詩豪之意,狂悖但不至於沒有自知之明。


    「說得好,既是不登天子船,哪管長安萬般好。」


    正好觸動郭縣尊憂憂不得誌的心,他有感而發舉杯邀唐寅共飲,兩人碰了一杯,孫縣尊知悉其中內情,笑而不語,靜看一老一少開懷暢飲。


    信手拈來,唐寅才思敏捷,受到孫縣尊肯定。


    「今晚過後,桃花庵主的大名又要竄遍大街小巷。」


    王賢心有戚戚焉說道。


    「此子有奇才,恢弘大氣,他日詩壇必有其一席之地。」


    張夫子同聲讚揚,卻透著幾分惋惜,以他為人師的立場,見不得唐寅將一身才華耗費在狎妓玩樂上,毫無抱負。


    莊啟德審視著唐寅的一舉一動,一知悉唐寅要到瀟湘院,立馬派了家奴過來訂了一個席麵,他欣賞桃花庵歌,為簪花擁妓神仙骨的豪情喝采,但最令他注意的是唐寅的商才。


    三天前,布莊大掌櫃呈上一匹麻布給他觀看,送布的人希望能透過莊家經銷。


    麻布是平民老百姓穿的衣料,永記布莊主要經營絲綢錦緞的生意,麻布利潤太低,他們早已不做。


    這塊麻布卻牢牢吸住他的眼睛,這塊布細致平滑,透氣吸汗,異常潔白解決麻布偏黃的缺點,莊啟德是行家,一眼便看出門道,布裏藏著新穎的漂白技術,若能引進利用在自家的商品上,永記布莊必會上升一個檔次,傲視同行。


    當他知道這布來自六如居的華掌櫃,對隱身幕後的唐寅便起了高度興趣。


    以商人敏銳眼光看,唐寅奇貨可居,值得結交合作,暗自度量著這個少年的深淺。


    邱立自始自終關注袁絨蓉一人,眼神關愛,他本駐紮在薊州,去年大金攻陷燕京後,他隨大軍轉調太原,太原割讓給大金後,他回汴京兵部待職,申請調任江寧府獲準,一到江寧便差人打聽袁絨蓉下落,得知她和龐舉人間的恩怨時,唐寅已插手介入,袁絨蓉有驚無險保全名聲。


    他這條命是袁絨蓉被判充軍的大哥所救下,答應死去的戰友會照顧袁家僅剩的血脈,唐寅替他做到了,他感激不已,思考著如何告訴袁絨蓉最後一個家人逝世的消息,勸她贖身從良,找個家世清白的好人家嫁了。


    唐寅年少有為,卻桀傲難馴,不是良配,所幸行事俠義,此種人拿得起放得下,不至於像龐舉人那般由愛生恨,等人情兩清後,邱立會勸袁絨蓉漸漸疏遠他。


    一桌數人分別懷有心思,袁絨蓉亦然。


    連續兩首詩,寫景、意境、抒懷,一首佳作的要件完整無缺,以李白貫穿全詩,借古人表明心誌,手法高超老練。


    以秤量,袁絨蓉相信唐寅能秤出八鬥重的詩才,光芒萬丈的新星即將照耀整座江寧府,不就便會名傳天下。


    但在袁絨蓉眼裏,越接近唐寅,越像深入一片迷霧中。


    瀟湘院人盡皆知王姨短視近利,眼裏隻有錢,當謠傳四起,瀟湘院生意一落千丈,王姨軟硬兼施要她接客侍寢,暗示要是不從,會強灌春情聚,破了她的身子。


    為達目的,王姨不管什麽法子都使得出來,突然改變態度,對唐寅言聽計從,無非是得到豐厚的報酬。


    迂回地問過王姨,王姨說和唐寅做了一筆交易,共同合作賺一百萬貫錢,三七分帳,王姨七、唐寅三。


    一百萬貫啊!袁絨蓉以為唐寅畫大餅唬弄王姨,正納悶王姨這個老江湖怎會傻到相信,隔天便有一名溫州鹽商,指名要見不是人間富貴妝的水仙姬。


    王姨獅子大開口,開門見客一千貫錢,升鬥小民三十年所得,僅能和她喝一杯水酒,聊一炷香的時間,對方卻趨之若鶩,一擲千金,直說值得,不枉此行。


    路有凍死骨朱門酒肉臭,走了鹽商,江寧還有成千上百的富賈豪門,絡繹不絕上門,大把大把砸錢財,就為了爭睹唐寅詩中,不與萬紫千紅爭豔,獨立於世間的名花,想要攀比,慧眼獨具,發掘賞識她的唐大才子,證明他們也是高雅有眼光的人。


    王姨數錢數到手軟,而她按照唐寅的吩咐,素衣簪花,疲於送往迎來,始作俑卻銷聲匿跡,好像事不關己。


    夜深人靜時,她不禁回想與唐寅相識以來的種種,那日在桃花溪畔,龐修群差點得逞,聽到唐寅念的歪詩,知悉有人能伸出援手,她才湧起力氣推開人麵獸心的禽獸,跌跌撞撞跑向唐寅。


    唐寅出手相助,戲弄龐修群,口出狂言,像足橫行霸道的權貴子弟,結果不然,他竟是結盧在鄉間,近日聲名大噪的少年隱士,與鄉裏和睦,一個放牛小童都讚不絕口的好心人。


    從桃花庵歌,再從唐寅的言行裏,她以為結識一個有魏晉古風,視金錢如糞土的君子,唐寅又和王姨勾結,市儈地大賺阿堵物。


    說唐寅是表裏不一的偽君子,他一不挾恩威脅,二不貪圖美色,每次出現都是為了幫她而來。


    見多了男人,龐修群掩飾得再好,不時也會流露對她的渴望,但唐寅宛如六根清靜的僧人,看她如紅粉骷髏,半點****不帶。


    一進包間,唐寅一勾一帶將她拉進胸懷,卻是點到為止,手安分貼在她的腰際,不像其他男人上下其手,目光清澈地毫無欲求,以致於她不覺得被冒犯。


    察覺他有意在人前展現年少輕狂,稱職地陪他合演一出戲,入戲正深,卻被他偶然流露出,那種看透人情世事的明悟眼神所攝住。


    年方十七的少年郎,從哪學得這般成熟深沉。


    更迷惑了,五裏迷霧擴展到了十裏、百裏之遙,腦中浮現桃花庵歌,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一句,真真看不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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