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責居中溝通的張夫子和華掌櫃談了將近一個時辰,敲定唐寅和吳嬛嬛碰麵的細節。


    深夜,吳嬛嬛搭乘著張夫子家的私人馬車,由張夫子和蔣傑陪同,秘密地從後門進了六如居。


    三更後,原車回到康王府時,吳嬛嬛的懷裏多了一封唐寅的自白書。


    根據雙方商談的結果,吳嬛嬛承諾絕不會因為玉堂春牽連唐寅,相對地,唐寅保證無論郭延年怎麽折騰,他的立場將維持中立,桃花庵主還是超然於物外的隱士,不摻和外界的紛紛擾擾。


    堂堂的皇家向一個半商半儒的臣民妥協,傳出去成何體統,唐寅這一封措辭謙卑,對慎宗充滿感激和濡慕之意的信,讓蔣傑十分滿意,隻要唐寅遵守約定,蔣傑願意在官家麵前,為這個上道的年輕人多說幾句好話。


    在華掌櫃偷偷塞給蔣傑一張麵額不小的錢引後,蔣傑對唐寅的怨言一掃而空,投桃報李,透露了有人在暗地裏陷害唐寅,怎麽說,他也收了洪廷甫的明皇幸蜀圖,不好直接出賣,唐寅能不能查出是誰,與他無關。


    自白書和吳嬛嬛、蔣傑的奏折放在同個錦盒裏,貼上封條,連夜地送交汴京。


    滯留在六如居外的士子們渾然不知,唐寅和帝王家做了一樁交易,忍著風寒坐在草席上,苦等著唐寅出麵,帶領他們與北方士子一較高下,拿下討賊救國的第一場勝戰。


    小黑子和長順扛著一大桶的熱薑湯到鋪子外,由秋香逐一盛滿,交到趙延年、王賢、蔡明堅、曹定一手中。


    「天寒露重,各位公子還是回去吧,生了病就不好了。」


    秋香苦心婆心勸著。


    一個時辰前,她送了雞絲麵來,說著同樣的話,叫趙延年他們保重身體。


    「伯虎還沒答應前,我們絕不回去。」


    作為帶頭人,趙延年不能退。


    為了鼓舞大家,趙延年連雨都沒躲,衣服濕了又幹,幹了又濕,幸好是夏天,若是秋冬之際,他早凍壞了。


    王賢倒是想回去睡個覺再來,他和唐寅交情夠,不需要待在外頭受苦,但被趙延年這麽一堵,後院謝絕訪客,所有人都被拒於門外,他隻能陪趙延年苦守在六如居外。


    「我們家少爺不會答應你們的,少爺早說過,他不會登天子船,也不會上長安眠。<strong>最新章節全文閱讀.</strong>你們平常不是最欣賞少爺的與世無爭,不戀慕權勢虛名?」


    秋香用唐寅寫過的詞句讓趙延年認清現實,其實她更想說,唐寅已經跟吳嬛嬛交換條件,他們等到死,等來的結果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此一時,彼一時也,縱然伯虎豁達無欲,但國難當頭,身為大翎子民都該盡自己的一份心力,伯虎有意深藏功與名,我們卻不能讓明珠蒙塵。」


    趙延年鐵了心將唐寅拱上台麵。


    不問問鴨子的意願,就要將鴨子趕上架烤,要不是唐寅先算計趙延年再先,於理有虧,秋香會痛罵趙延年一頓。


    秋香好想好想好想站在台階上,大聲告訴賴在地上不走的人說:「你們想做的事,我那神機妙算,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的少爺,唐伯虎,早在撰寫玉堂春時,便已經在字裏行間下了定論,虧你們念了那麽多書,居然還看不出來?」


    人說,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秋香說,妙計不能道破,有如美人照鏡,隻能顧影自憐,悶啊。


    「需要添衣加被,吃食茶酒,就跟小黑子和長順說,奴婢先回去複命了。」


    秋香向趙延年行禮告辭,準備回內院休息,通常這個時候,她和袁絨蓉已經睡下,但今晚秋香的精神特別好。


    「秋香姑娘請稍候,我想寫封信給伯虎,請妳幫我轉交。」


    趙延年攔下秋香。


    唐寅的吩咐六如居的人,盡可能的滿足趙延年他們的需求。


    送信是小事,秋香恭順地應諾,要小黑子送來紙和筆墨,長順提著燈照明,等待趙延年寫書。


    洋洋灑灑,文情並茂的勸進文,唐寅還沒看見,他搬了一張凳子坐在廚房裏,看著一個蓬頭垢麵的乞丐,用滿是汙泥的指甲,抱著一隻燒雞,一口腿肉,一口胸肉的猛咬,這是乞丐吃的第三隻雞,啃完的雞骨頭堆成小山高,一盆子的饅肉,十斤的牛肉,一壇子雲液酒全被他一個人掃光。


    「吃慢點,噎著了會很難受。」


    袁絨蓉輕聲細語說。


    她今天穿著丁香色潞紬雁銜蘆花樣對衿襖兒,白綾豎領,妝花眉子,鎏金蜂趕菊鈕扣兒,下著一尺寬海馬潮雲,羊皮金沿邊挑線裙子,大紅緞子白綾高底鞋,妝花膝褲,紅寶石墜子,珠子發箍。


    粉濃紅豔,光彩照人,美雖美,但太貴氣妖媚,她在瀟湘院也不曾這樣穿。


    因為求了唐寅一件事,唐寅爽快地一口答應,卻要求她之後三天,衣著得按照他的指示穿,說他想聽的話。


    為了符合唐寅口中那個叫做潘金蓮的女子的模樣,袁絨蓉翻箱倒櫃,找相同料子款式的衣褲,把青寶石墜子換成紅寶石,總算達到唐寅的標準。


    院子的下人全看直了眼,華掌櫃還以為唐寅改變主意,恭喜袁絨蓉成了唐家妾室,秋香吵著也要當潘金蓮。


    不習慣歸不習慣,袁絨蓉不得不承認,這身打扮分外嬌媚妖嬈,乞丐卻隻看了一眼,彷佛她穿的是隨處可見的布衣麻裙,專注在填飽肚子上。


    衣食足,方知美醜,才知榮辱,當活著都成奢侈時,沈魚落雁的容貌,比不過一條紅燒魚和烤鳥。


    這名乞丐姓詹,詹陽福,他將裝著十貫錢包袱推回給華掌櫃後,癱著一條瘸腿,半跪半趴懇求唐寅,大雷沒把他轟走,大雨沒把他澆走,卻被空無一物的肚子給餓昏了。


    唐寅叫人將詹陽福抬進內院,灌了加了些許鹽巴的白水,廚娘舀了一碗好消化的粥給他充饑,他咽著口水,搖頭不肯吃,隻求唐寅聽他說一個故事。


    故事關於朱勔。


    詹陽福和朱勔是舊識,朱勔年少時中意他的妻子,想去提親,但詹陽福早了一步,兩夫妻婚後舉案齊眉,和樂融融,生了兩男一女。


    後來朱勔獻太湖山有功,得到當時是皇上,現為太上皇的慎宗重用。


    封了盤固侯的朱勔,在江南權勢一時無二,蘇州應奉局更有東南******之稱。


    然後便是老掉牙的套路,朱勔靠著權柄,派兵強押詹陽福的發妻陳氏,用子女要挾陳氏就範,玩膩便將陳氏賞給下人玩弄,不遵守約定,玩死陳氏後,連三個子女一同殺害,抄光詹陽福家產,再打斷他的腿,任他自生自滅。


    這個故事在江南很常見,並不稀奇,袁絨蓉也有一個,但沒比詹陽福淒慘。


    與眾不同的是,後來詹陽福在行乞時,遇上一群類似遭遇的乞丐。


    對朱勔的恨讓他們結伴互相取暖、扶持,有銅錢分銅錢,有饅頭分饅頭,有草根分草根,從蘇州逃到杭州時,死了兩個,在方臘之亂時,又死了大半的人。


    來到江寧時,剩下最後三個人,一個瞎了眼的前年被馬車撞死,另一位在上個月被其他地盤的乞丐活活打死了。


    他是最後一個。


    詹陽福說,他們從沒妄想過報仇,朱勔太強大,太師蔡京都死了,朱勔卻不動如山。


    但他們相信老天終會有眼,朱勔會受到天罰,所以立下一個誓言,無論如何要留下一個活口,親眼看著朱勔受到報應。


    能苟延殘喘留到現在,並非詹陽福幸運,而是背負妻兒、同伴們的仇怨,他不敢,沒資格輕生。


    跟老天熬,熬到蒼天睜開眼。


    詹陽福不寄望陳東,太上皇要是怕了陳東,朱勔早就倒了,再撐下去也是無用功。


    陳東的力量不夠,若能再加上唐寅,或許有得一博,才會求到唐寅麵前。


    唐寅靜靜地聽完故事,默不作聲,讓秋香帶詹陽福到廚房暫避,要吃什麽都叫廚娘做。


    秋香回報說,詹陽福隻喝了清水,一口白粥再也沒進食,唐寅也不管。


    「身體是自己的,餓死了還談什麽誓約呢,如果真是個守信的人,他會吃的。」


    秋香覺得唐寅太過鐵石心腸,賭氣地不跟唐寅說話,到廚房勸詹陽福多少吃點東西。


    同病相憐,有著共同的仇人,袁絨蓉自然站在詹陽福那一邊,卻也知道,唐寅早有了定計。


    陳東的神來一筆令唐寅陷入困境,唐寅利用趙延年和一幹士子殺出一條活路,


    學潮不過是迷惑蔣傑的煙霧,造勢、借勢的目的都是為了自保。


    自顧不暇,還要強求唐寅為眾多受朱勔所害的人伸冤,過於強人所難。


    朝中宰相,有兵權的將軍,監察百官的禦史大夫,號稱行俠仗義,除暴安良的大俠都沒做到,憑什麽要加諸在唐寅身上?


    唐寅已經做出太多,尋常人所做不到的事了,牽扯到君臣角力的朱勔,明顯超出單一個人的極限。


    晚些,吳嬛嬛便會再到六如居,按照當初排演的流程,雙方各退一步,蔣傑不用擔心唐寅會領著江南士子作亂,太上皇會放唐寅一馬,玉堂春隻是一場才子佳人的情事。


    但陪唐寅進了書房,袁絨蓉仍像是著了魔似地,開口替詹陽福說話。


    朝夕相處後,袁絨蓉知道唐寅吃軟不吃硬,好好說,撒嬌說,小小癡纏著說,凡事好商量,如果開出的條件合適,以物易物,以事易事,唐寅都會接受。


    為奴為婢,全部財產全寄在唐寅名下隨他取用,在以身相許,唐寅也沒多大的興趣下,袁絨蓉實在不知能用什麽說動唐寅。


    卻還是試了。


    「奴婢腆著臉求主子了,求那瞎了眼的賊老天,不如求主子動手,滅了惡貫滿盈的朱勔。」


    袁絨蓉能在唐家安身,全賴唐寅,而不是受盡香火膜拜,卻沒為人間做過幾樁好事的天地神明。


    唐寅在她心中的份量太巨大,大到有種以為他無所不能的錯覺。


    跪是種變相的逼迫,唐寅不喜歡,袁絨蓉不願做。


    「對不起,奴婢造次了,今後再也不敢提了。」


    轉身便要走。


    「叫聲達達來聽,官人也可以,叫得好,或許我可以考慮答應。」


    不料,唐寅竟然鬆口了。


    「不要就算了。」


    袁絨蓉還沒反應過來,唐寅又改口了。


    「官人。」


    一張花顏比塗了胭脂還紅。


    「還有呢?」


    「達達。」


    臉頰像是曬了一整天的毒日頭還熱。


    「要不要我出手?用說的。」


    「要。」


    「我是誰?」


    「少爺?」


    唐寅搖頭。


    「主子。」


    唐寅又搖頭。


    「官人。」


    到此,袁絨蓉哪還會不知道唐寅在調戲她。


    沒說過,也聽過瀟湘院的姐妹如何與恩客們調情。


    「官人我要。」


    袁絨蓉都覺得說話的人不是自己了,迷眩地站不住。


    「要就給妳。」


    唐寅卻沒再進逼,口頭上吃個豆腐後,要袁絨蓉伺候筆墨,振筆疾書,寫下要交給太上皇的自白書。


    內容讓袁絨蓉花容失色,這哪是自訴其罪的懺悔信,是一把藏在溫順崇敬裏的鋒利殺朱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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