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山樓門板上貼了一張,小店有事,歇業三日的告示,字體略顯歪扭,一看便知是初初習字的人所書,墨色濃重,可見書寫的人用力頗深,有心寫好卻力有未逮。


    蘇修拿著掃帚清理地上的碎瓷片,曾牛將斷裂,不能修的桌椅搬到柴房,給牛貴劈了當柴燒。


    韓世忠與梁紅玉兩人打的忘我,從一樓打到二樓,砸爛了半個五山樓,雖說後來韓世忠派人送來銀錢賠償,但五山樓這幾天甭想再做買賣。


    唐寅與李鶯對著坐,周圍空蕩一片,秋香站在唐寅身側伺候著,不時掉頭指揮蘇修、曾牛做事,耳朵卻沒閑著,聽著李鶯訴說上汴京敲響登聞鼓後的遭遇,從受了柔福帝姬的收留之恩,到燕京飽受欺淩的苦日子,不爭氣抹了幾回淚珠子,見唐寅一無所感,置身事外的冷漠樣子,偷偷扯了唐寅衣袖,呶了呶嘴,要他有點眼力勁,沒看見李鶯已經潸然淚下?


    哭不能解決事情,如果唐寅是一個會因為女人眼淚而心軟,李鶯的眼淚掉得就有價值,但唐寅不是,連基本的疼惜他也不會有。


    當初讓她到汴京敲登聞鼓時,唐寅便對她說過,等李綱一倒台,她便得立刻離開汴京,要不要找個男人嫁了是她的自由,卻一定得隱姓埋名。


    遠離汴京是為了避開金兵破城,隱姓埋名是讓她免於遭受李綱複職後的報複。


    李鶯把他的話當成耳邊風,蠢到進了宮,在李綱一黨的麵前晃來晃去,被金人擄走是自己取死,即便僥幸跟著柔福帝姬回到南方,李綱也不會讓這個害他丟官汙點活下來。


    同情她?憐香惜玉隻是用來蒙騙世人的偽裝,唐寅沒有濫情到這步田地。


    從劃破臉,毀掉女人最大的武器,又人雲亦雲甘願讓江敏兒利用,再被唐寅拿來反將江敏兒一軍,李鶯在唐寅心中便是愚蠢的代名詞。


    幫她逃過生父的追殺,唐寅自認不欠她什麽,要不是倒黴被她撞破行蹤,他根本不會坐在這邊聽她悲嚎淒苦的遭遇。


    「當初奴家要是聽從唐公子的交代遠走他鄉,便不會有今日顛沛流離,說來說去是奴家自找的。」


    唐寅幾乎要點頭附和,頭在秋香一瞪後,直挺挺停住。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伯虎又不是能未卜先知的神人,豈能料中金兵會破城擄走兩位聖人,不過是覺得汴京城裏滿是李相公故友知交門人,擔心他們遷怒到李大家身上,才會勸李大家別在汴京逗留。」


    「不知為何奴家總覺得唐公子早預見了這場禍事。」


    有敏銳的直覺,卻連自己的直覺都不信,唐寅真不知該怎麽說李鶯好了。


    任由李鶯去說,唐寅是不會承認的。


    「奴家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任何人,隻央求唐公子能對帝姬伸出援手,脫離父兄的壓迫。」


    自知之明她還有的,求情是為了恩人。


    「太上皇要帝姬務必贏得秦檜的寵愛,讓秦檜開口請金人釋放太上皇,皇上卻派了使者告訴帝姬,要她自我了斷殉節,否則便是大翎千古罪人,三尺白綾如今就擺在帝姬的房裏。」


    父親寄望她解救自己,兄長要她用死來穩定新朝,以謝天下。


    在短短時間內嚐遍種種的不堪,還得在兩難全的忠孝問題做出抉擇,對一個年僅十六歲的女子過於沉重,李鶯無力幫柔福帝姬脫離苦海,卻因為在壽春府與唐寅相逢,重新燃起希望。


    在她落難時,唐寅不也為了她出了計謀,那時他們隻是互相知道彼此,連點頭之交都稱不上的陌生人。


    而柔福帝姬還在江寧幫過唐寅。


    「不瞞李大家,伯虎這次正是了帝姬而來,帝姬之事伯虎會盡力而為。」


    在絕望中,任何一絲希望都會被無限放大,加上唐寅又從必死無疑的殺局中安然脫身,唐寅在李鶯心中已是無所不能。


    「奴家替帝姬謝過唐公子。」


    彷佛柔福帝姬已經脫困。


    「有一事奴家必須提醒唐公子,送嫁隊伍裏藏著不少金人細作,城外還有一隊人數不下百人的金兵精銳,新皇更派了勇武善戰的將軍,領著一支兵馬阻止帝姬出城。」


    縱然險阻重重。


    「韓將軍確實是位不可多得的將才,他的知交紅娘子更是巾幗不讓須眉的奇女子。」


    看了一片狼籍的地麵,唐寅扯了扯嘴角,這兩個人的破壞力真是驚人,以女子之身卻能與韓世忠打個平分秋色,即便韓世忠刻意忍讓,梁紅玉確實有兩把刷子。


    汴京一別後,壽春府再聚,雙方立場卻已顛倒。


    「紅娘子?唐公子說的是梁紅玉,梁將軍嗎?梁將軍一發現她送來的書信與錦盒,裝的是新皇要賜死帝姬之物,氣得將東西一丟就走了。」


    梁紅玉並不認同吳構的決定。


    「女中豪傑多半是性情中人,紅娘子會這麽做並不意外,但她們梁家世代效忠大翎,又是銜皇命而來,她最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會出手相幫。」


    李鶯想要梁紅玉成為助力太一廂情願。


    事實上,連唐寅都不是心甘情願前來,局勢一如先前所料,讓秦檜與吳構的人拚個你死我活,秦檜贏了,吳構一定朝自己妹妹身上潑糞水,將她打成禍國殃民的罪人,想要保全名聲除了一死別無他法。


    被吳構接走下場不會更好,柔福帝姬是慎宗下旨賜婚,當兒子卻公然違背父親的旨意,到秦檜一個目無君父,居心叵測的帽子戴下來,有吳構好受的,所以無論如何柔福帝姬都得死。


    隻是為何會派韓世忠執行令唐寅納悶,殺人滅口應該有更好的人選,諸如鄧萬裏。


    橫豎柔福帝姬死定了,唐寅也給過帶她離開汴京的機會,她主動放棄要與大翎同生共死,現在正是她實現諾言的時候,唐寅問心無愧。


    偏偏那個李師師吃錯了藥,竟跑到杭州六如居分鋪找上賈子期,一口咬定唐寅沒死,要賈子期轉告唐寅,莫忘了船要駛離汴京碼頭時,是誰出麵驅走企圖阻擾他們的統領,玉堂春一案,慎宗原本要給唐寅一個教訓,也是柔福帝姬替他求情,慎宗才不予追究。


    李師師比誰都清楚,朱勔就是慎宗的一塊心病,掃了天子顏麵不可能毫發無傷,唐寅欠柔福帝姬的債得還,而且必須馬上清償。


    十年修得同船渡,這個女人在這趟往江寧的途中,摸清了唐寅不拖不欠的性格,撂完話就跑得無影無蹤,不給他轉圜的餘地。


    還就還吧,無非是再導一場假死的戲,麻藥他有的是,隻要柔福帝姬無法嫁給秦檜,吳構根本不會理她去了哪裏,倒黴的隻有秦檜,但他根本出不了江寧,而逼急陳卞,讓壽春府投靠吳構,絕非金人所樂見,最後的結局必然是不了了之。


    風險不大,所以唐寅帶上蘇修、曾牛讓他們出來曆練,當作戶外教學,唐寅管不動曾牛,秋香就有了正當理由跟著,於是袁絨蓉看家,他們一行人用北通船行的過所走水路進到城中。


    過程很順利,洗馬局在壽春府的探子就像無頭蒼蠅,守著五山樓不知何去何從?被當成棄子的感覺不好受,他們又非正規官僚體係的人,不會鄉願為無能的朝廷效忠,狗鼻子帶了幾個能言善道的精武門門人充當說客。


    任狗鼻子說破嘴,也沒比這些曾任事於洗馬局,如今在精武門做事的人更有說服力。


    等談得差不多了,達成初步共識後,狗鼻子才以副門主的身份出麵拍板定案。


    從新吸納的探子口中得知,陳卞控製下的壽春府並非鐵板一塊,許多官吏對他陽奉陰違,舍得使錢,壽春府沒有打不通的關節。


    這點上次途經壽州時牛貴已經證明過了,那時陳卞連麵都不敢露,沒親自確認就吩咐人送上賄賂,壽春府像是篩子,有數不盡的漏洞可鑽。


    他們有自信能安排人進公主行轅,剩下的便得看唐寅的手段。


    本來唐寅打算隱身在幕後,輕鬆來輕鬆去,到時候把柔福帝姬往李師師那一扔,之後無債一身輕,直到被李鶯當場撞破。


    「若天底下的男子,都能像桃花庵主這樣重情重義,不計較得失,無視榮辱,為知己者奔走付出,世上便沒有薄幸人。」


    這頂高帽子大到讓唐寅產生嚴重的危機感。


    「李大家可能有所誤會了,伯虎不是妳想的那樣,其實我是受李師師姑娘所托,不得不前來營救帝姬。」


    唐寅需要的是道德光環,而不是枷鎖,趕緊撇清,回到為博美人一笑,不惜上刀山下火海的浪蕩子角色裏。


    「唐公子說笑了,我雖然在帝姬身邊服侍不久,卻也知道帝姬最恨的人便是李師師,兩人水火不容,帝姬還多次當著太上皇的麵辱罵她,孰難想象她會開口幫帝姬,唐公子也不是貪圖美色不顧一切的登徒子。」


    李鶯也中了滿江紅的毒,把唐寅看成品德高潔的完人。


    「莫忘了,伯虎曾為了絨蓉怒砸瀟湘院。」


    世人總是昧於眼前,忽略過往。


    「袁大家是袁大家,李師師是李師師兩者不能相提並論。」


    李鶯和天下人一樣,將李師師視為大翎滅亡的罪魁禍首。


    「信也好,不信也罷,伯虎不願當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直白說一句,伯虎是個自私,無利不起早的小人,從前是,以後更會是,還請李大家謹記。」


    打下預防針,唐寅要當一個堂堂正正的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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