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州城外,唐寅躺在自製擔架上,小腿用夾板固定著,身上青衫髒汙破損,散落的長發泛著油光,微微透出難聞氣味,腳上套著草鞋,指縫藏垢,長年掛在腰際的白玉換成一隻草編,栩栩如生顏色鮮綠的蚱蜢,唯有手上鐵骨紙扇白亮如新,唐寅來回輕搖,維持著一貫的風流派頭。


    狗鼻子、破嗓子差不多的穿著,因為出身草莽長得又粗獷,最近又吃的少,不像之前渾身橫肉,看上去和周圍的流民兩沒樣,他們一前一後抬著擔架,直直朝城門口前進,幾名長者走在擔架旁和唐寅說話,擔架後方跟著千來號人,有男有女,攜家帶眷,大多眼神彷徨跟著向前,心中忐忑卻懷著一絲希望,期待能從困境中脫出,更遠處密密麻麻上萬人的流民待在原處觀望,這些人徹底死心,壓根不信官兵會開門放人入城。


    快到城門,一排箭矢從城牆射下,百姓抱頭驚呼紛紛停下步伐,不敢再跨前一步。


    「各位留步,在這裏稍候片刻,剩下的路伯虎一個人去即可。」


    看著麵前密密麻麻插落一地的箭矢,唐寅不顯慌色,對身旁幾位長者說道。


    「這怎麽可以,唐公子為我們出頭,我們躲在後麵算什麽意思,活到這把年紀死不死都無所謂,他們要殺便來殺。」


    幾位長者都是各村鎮上的耆老或保正,大多認識幾個字,有點見識,深得鄰裏間的信任,既然決定走上這一遭,不會輕易言退。


    「此言差矣,我們是來請知府大人給條活路,又不是來拚命的,各位以後還有大把時間頤養天年,含飴弄孫,談死多不吉利。」


    話說得熨貼,直入人心,耆老們也是惜命之人,不然不就會在唐寅請纓為大家說項時,替他召集百姓助威,千民乞願給唐寅一些底氣。


    「唐公子這份人情,我等終生不忘,無論成或不成,都會替公子立個長生牌位日日以香火供奉。」


    唐寅心裏一陣欷噓,無論前世今生他似乎都避不開被人頂禮膜拜,不過這是人家的一份心意,香火能不能讓人長不長生他不得而知,但也許正是過去信徒虔誠的祈願才讓他有了這次重活的機會。


    「助人也是助己,伯虎這次落難,虎口逃生,承蒙各位收留醫治,盡點棉薄之力又算得了什麽。」


    添夏村被屠,為村民收斂屍體後,唐寅便帶著手下的人混進流民之中,腿是破嗓子打斷的,再照唐寅指示接上,對外說詞,是他在逃過江湖人士的追殺,傷重淪落在鄉間,與流民製造一次巧遇,日後就有人能為他這段時間的去向作證。


    現在並不是他現身最好的時機,毅然決然重新站在世人眼前,原因十分簡單,添夏村沒了,作為他在這個時代第一個根據地,對這個村子與村民有著與眾不同的感情,無法裝聾作啞,覺得應該要發點聲留下點痕跡,才不枉費付出的心血。


    寧鳴而死,不默而生,從後世帶來的革命性格作祟,注定他做不了帝王最愛的順民。


    為證明不是故做推辭,唐寅讓狗鼻子、破嗓子將擔架打橫,直麵麵對著城牆,朗聲大喊:


    「某,江寧唐寅,求見知府大人,盼守備將軍為某通傳一聲。」


    城上軍士正要斥罵,哪來不知天高地厚的死老百姓,沒一箭射殺他就該謝天謝地,竟還想見知府老爺,帶隊副將卻趕緊探出牆垛查看說話的人,指示距離太遠,唐寅又蓬頭垢麵實在不像個讀書人,再者他隻聞其名未曾見過真人,根本無從確認來人身份。


    「糖的也好,鹹的也罷,給上一箭看他還敢不敢胡亂叫囂。」


    士兵當唐寅是無事生非的刁民。


    「別亂來,萬一他是真的唐寅,殺了他我們都要掉腦袋的。」


    靖平江寧後,劉光世代表新皇宣讀一篇悼文,文中大肆表彰唐寅的忠行義舉,為大翎文武官員、百姓的表率,悼文發送到各路府州,軍士或許不清楚唐寅是哪號人物,副將卻明白,唐寅是朝廷冊封的存義侯,太子太保,無論他是真是假,如何死而複生,都不能輕蔑地對待。


    「大人公務繁忙沒有要事誰敢去打擾,除非你拿出自己是唐寅的證據,或許我能為你擔一次幹係。」


    副將勒令軍士別輕舉妄動,沒把話說死,端看唐寅的說詞,再決定如何回應。


    「某雖不才,但也算小有薄名,宣州府不少文人才子到某操持的六如居購買文房四寶時,都會與某交談一番,相信會有人認得某的模樣,某當場書詩一首,將軍找個到過江寧的秀才或舉子看上一眼,請他們移駕辨認某是否唐寅自然可見分曉。」


    宣州比鄰江寧,江寧尤其文風薈萃,讀書人往來頻繁,六如居更是仕子朝聖之地,為了目睹掛在牆上唐寅親書的桃花庵歌,一睹桃花庵主的風采,許多宣州文人特意到此一遊,求見唐寅。


    有備而來,狗鼻子拿出紙筆,破嗓子打開裝墨水的竹筒,唐寅當場揮毫,一首滿江紅躍然紙上。


    細細吹幹,唐寅高舉過頂,任由狗鼻子、破嗓子將他扛到城門前。


    他一上前,軍士們群起戒備,弓箭上手,看得流民心驚膽跳,好些人直接閉上眼睛不敢看唐寅的下場。


    三個人六隻手全在副將的眼皮底下,副將並不擔心唐寅出什麽妖娥子,反倒覺得眼前的人有勇有謀,近似傳聞中的唐伯虎。


    武人崇拜忠義勇武之人,跑馬地一戰,唐寅的表現令人驚豔,旁人都說若是唐寅在朝為官必會是一名戰功彪炳的儒將,以前副將當作風言風語聽過便罷,親眼一見,唐寅確實有讓人欽佩之處。


    試探性放了一箭,唐寅三人不為所動,擔架在在城門前二十步遠放下,狗鼻子將詞壓在一塊石頭上。


    「還請將軍成全。」


    唐寅向城牆上方拱手後,乘著擔架回到耆老身邊。


    隻見副將對麾下耳語幾聲,麾下退下,城門卻關閉如舊,小半個時辰過去,耆老們灰心,謝過唐寅相助,正要率眾離去,一個大竹籃吊了一名斥候落地,斥候環顧四周,確認沒有人埋伏,不在箭圈之內,一手按住隨風上下起伏的紙角,移開石頭,將詞折迭收進衣袖內,循原路坐上竹籃,讓同僚拉他上去。


    詞到了副將手裏,見是滿江紅,副將不由得往外看了一眼,即便已離得老遠,唐寅仍準確感知道目光,抬頭迎上,頷首回禮。


    副將沒想到唐寅的視力這麽好,尷尬地回頭,將詞交給身側的文士,這事他做不了主,於是派人去請示守備將軍。


    守備將軍向來謹慎,而為了號召天下義士來歸,穩固新朝,朝廷到處散發唐寅的滿江紅,將唐寅捧上天,宣州城內茶館說書人天天說著唐寅事跡,引神火夜焚秦賊府,跑馬地一槍貫地震諸惡,亂葬崗上斬妖邪,被斬首時天地為之同悲,大雨怒雷不斷,首級送到金人狗皇帝案上時,還張嘴痛罵三天三夜,嚇得狗皇帝差人作法鎮壓。


    越說越邪呼,身為知情人之一,守備將軍知道這是知府大人故意放縱,無非是希望激起同仇敵慨,凝聚百姓向心力。


    在辨明真假之前,若是讓百姓知悉,在宣州城儼然成為民族英雄的唐寅,被他拒於門外,百姓沒吃了他這個守備將軍,知府大人先會找上門算賬,怪他破壞好不容易擰成一股的民心。


    於是他親自跑了一趟知府衙門。


    幸虧他去了。


    知府大人如他所想象的重視,派了一個曾到江寧六如居采買紙張,見過唐寅的幕僚到城門瞧個究竟,是真貨盡快回衙門稟告,假貨當場揭穿,免得撩動民心。


    茲事體大,幕僚又找了兩名好友同去,其中一位倪舉人對唐寅推崇至極,曾在六如居臨摹桃花庵歌,沾羽鶴詩社社首蔡明堅的光喝過唐寅親製炒茶,三人暢談詩詞歌賦,賓主盡歡。


    回宣州府後,倪舉人沒少跟別人聊過唐寅,麵貌、身形、文風傳神逼真,幕僚第一個想到就是他。


    手中滿江紅一過眼,變將詞交給迫不及待的倪舉人。


    「是,這正是唐賢弟的字跡,唐賢弟人在哪,你們還不趕快讓開城門放人進來。」


    倪舉人一個字一個字端詳,手不住地顫抖。


    按理說文人相輕,他卻大反其道對唐寅百般推崇,唐寅的文采、展露出的膽識深深折服了他,聽聞唐寅死去,他幾日顆粒未進,為世間痛失一位英才而感傷。


    再見唐寅的墨寶,摸著上頭微微濕潤的墨跡,倪舉人激動地將半個身子探出牆外,找尋副將口中狼狽如乞兒,遮不住隻身風範光彩的男兒。


    無奈眼力不夠,隻看見一名頭發散亂、衣衫襤褸的男子立坐在擔架上,卻如同副將所說,男子通身神氣,


    應了那句腹有詩書氣自華,讀書萬卷始通神。


    「放我下去,我要去見見唐賢弟。」


    心中莫名篤定,倪舉人將詞交還給幕僚,就要往吊籃坐。


    「切慢,待我回去請示大人再行定奪。」


    幕僚喊住倪舉人。


    「真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安什麽心,以為安了一個亂民的罪名,外頭的江寧百姓就能任人宰割嗎?大楚朝才建立多久,恐怕他們連皇帝是誰都分不清,何來投敵叛國之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想殺雞儆猴找金狗去,拿自家人開刀,也不怕百姓離心。」


    為未來參與國政所準備,舉人目光看得更為深遠,情急下,倪舉人也不給朝廷臉麵,直接道破這次屠戮江寧的用心。


    幕僚何嚐不知,其實就連知府大人也不讚同朝廷此次的作為,但在朝廷鬆口前,不能明目張膽與朝廷作對。


    擔保會替唐寅說好話,幕僚及另一位文士勸下倪舉人,這才打消他的念頭。


    有了結果幕僚差人回去報信,知府大人同意派一小隊人護送倪舉人出城。


    這些日子流民們見到士兵如遇猛虎,避之唯恐不及。


    到了緊要關頭,唐寅也不想途中生變。


    見有人從小門出,指揮擔架再次上前,官兵無須戒備,流民也不必惶恐。


    「照菽兄好久不見。」


    唐寅一眼認出倪舉人,喊出他的表字。


    聲音一如記憶中,這還有假,倪舉人不理會士兵的勸阻,三兩下來到唐寅跟前。


    「我早說過吉人自有天相,伯虎你一定能逢凶化吉,那些人硬是不信。」


    想到說這些晦氣,改問:「你是怎麽逃出追殺?又怎會跑到宣州地界來?」


    忠人之事,邊說,倪舉人依舊上上下下將唐寅瞧個遍,他也不願受人蒙蔽。


    但見唐寅泰然任他察看,塵土藏不住俊秀脫俗,破爛滿是補丁,割成細線如織網的青衫,邋遢中卻有一種說不出的仙味、美感。


    「遭遇了什麽事嗎,伯虎為何會如此潦倒?」


    任誰看了唐寅三人,再看向流民都會覺得格格不入。


    雖無功名在身,唐寅在江寧絕對是一號人物,他既挺身出麵替流民請命,於情於理流民必然對他多所禮遇,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他穿得如此髒穢。


    江寧是亂了,但終究不是顆粒無收的饑荒,流民尚且有模有樣,衣鞋不缺,為何獨獨唐寅這幾人衣破鞋穿?反倒像是刻意為之,可腿上的傷又不似作假,知府大人說了,若唐寅為真,立刻將他請進城中醫治,傷絕瞞不過大夫。


    彷佛看出倪舉人心中所想,狗鼻子、破嗓子羞愧地低下頭,他們早跟唐寅說過,這會露出破綻,是唐寅執意要這麽做。


    乞丐的頭發發黃幹枯糾結成團,哪會像他用微微燒過鐵棒細細繞卷,又塗上發油維持濕亮,更不會把袍子硬補上幾塊,拿小刀戳洞再割成網絲。


    需要弄得這麽慘嗎?


    狗鼻子受夠了唐寅說的品味,忍不住出聲製止抗議。


    過猶不及這個道理,他還是懂的。


    唐寅卻像是著魔似地,聽不見人言。


    一心一意專注在自己的台型,三申五令要他們改口叫他唐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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