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興與蘇軾家裏人熟,見到他來,蘇遁首先跳了出來,他向蘇軾拱手,口稱:“嫡父,我想跟大大住幾天,望嫡父允許。”


    “嫡父”或者“爹爹”是宋人對父親的正式稱呼,而“大大”不是宋代稱呼。那是蘇遁年紀小的時候,口齒不清,把“爹爹”誤叫做“大大”,一來二去,這個稱呼就成了趙興的專用稱呼,他的含義相當於現代的“義父”。


    趙興沒等蘇軾回答,一把抱起蘇遁,一邊用手帕擦著蘇遁臉上的口水和汗水,一邊說:“挺活潑的一個孩子,老師,看你把他教導成什麽了。”


    朝雲不滿意了,她脆聲說:“叔叔,人都說遁兒最近頗懂進退,深知禮節,你怎麽說這話?”


    王夫人過來打圓場,她接過朝雲縫製的袍子,抖開來呼喚蘇軾:“都吵什麽吵,來,官人,該冬天了,這身新衣趕緊試一下。說起來,這料子真不錯,還得感謝離人,好幾年沒見過這麽上好的蜀錦了。”


    蘇軾一邊訕笑著,任由老妻給他套衣服,王夫人套上了以後,還比量著他的身材,計算一下哪裏該緊一緊,哪裏該鬆一下……其實,這種針線活早就不該由她親自動手了,趙興家中的衣服都是由倭女縫製,而蘇軾這方麵,隻要他開口,成百上千個倭女會搶著給他做衣服。


    嗯嗯,妻子親手做的衣服,現代稱之為“溫暖牌”。蘇軾一邊任由老妻嘮叨。一邊衝趙興無可奈何的笑了,王夫人在衣服上做了很多記號,嘴裏也不閑著,回答蘇遁剛才地問題:“幹兒(蘇遁乳名)要去離人那裏,有什麽不放心的,那裏孩子多,讓他跟著去玩,難道離人會虧待了他?”


    趙興沒有虧待蘇遁,蘇軾的幾個孩子裏,蘇遁的玩具最多。那時趙興沒孩子,很溺愛這個圓滾滾的胖小子,朝雲知道情況,王夫人一開口。她也退讓了:“離人抱去,我有什麽不放心的,隻是孩子頑劣,這才學了幾句詩文,又……”


    蘇軾一擺手:“幾步路的功夫,離人那裏什麽人都有。不虧了教導他的時間,以後你想看,隻管去。孩子在離人那裏玩膩了。順路就回家了,無需掛懷。


    離人,我叫你來還有點事,這眼看又到天寧節了,子由(蘇轍)現在遼國,我放心不下,你能不能幫我送封信去。問問他的情況。還有,也給李送封信。讓他別灰心,明年繼續考……信稿我已經準備好了,你速速送去。”


    蘇軾的信放在桌上,趙興不見外地拿起來,打開信封,裏麵是一首詩,序言說:“餘與李方叔相知久矣,領貢舉事而李不得第,愧甚!作詩送之:


    與君相從非一日,筆勢翩翩疑可識。


    平時謾說古戰場,過眼終迷日五色。


    我慚不出君大笑,行止皆天子何責。


    青袍白五千人,知子無怨亦無德。


    買羊沽酒謝玉川,為我醉倒春風前。


    歸家但草淩雪賦,我相夫子非臒仙。”


    趙興一陣膽寒,這話能說嗎?


    科舉作弊,沒做成功,居然大搖大擺向對方承認自己的失誤----古往今來,能把作弊的事情說的如此風雅,如此坦然,恐怕也就蘇軾這個傻大膽了。


    蘇軾從來是個肚子裏憋不住話地爽快人,他在密州的時候,曾經寫過一首詩,描寫他在夜裏爬上密州的一座橋,看著兩岸的***,看著天上的星星,很有感觸,覺得景象很美。於是他寫了一首詩……這首詩直接把密州團練使嚇癱了。


    密州是防禦州,蘇軾跑到密州“左牽黃右擒蒼”還則罷了,半夜,密州的大橋是禁止人通行地,蘇軾半夜三更坐大橋上寫詩,這不是直接暴露密州團練使的疏忽與失職嗎?那廝可是蘇軾朋友啊!他是被蘇軾鬧得沒辦法,才任由其半夜三更上橋的。沒想到蘇軾橋是上了,還寫詩自誇這種行為。


    密州團練使苦苦哀求蘇軾不要發表這首詩詞,蘇軾倒是答應了,但第二天他又忘了,於是,這首詩還是發表出去了……


    這還不算,蘇軾在貶謫黃州時,還寫了一首詩,說他在徐知州家裏喝酒,喝醉了,半夜三更散席,城門已經關了,他爬上城牆,看了看星星,然後翻過城牆回家。


    他說自己在城牆上地感覺---很爽。


    徐知州都被這首詩嚇傻了,半夜三更蘇軾翻城牆,當時他還是個罪官,徐知州應該是監視人,他卻記錄了徐知州與他喝酒喝到半夜翻城牆……


    關於這首詩,徐知州也照常央求蘇軾隱瞞,蘇軾答應地也很爽快,就如他答應趙興隱瞞《刺牛》那篇文章一樣----一樣的不遵守,都發表了。


    奇怪的是,無論徐知州與當時的那位密州團練,事後都沒有受到處罰,大宋人把這看做一件極其風雅的事,一邊看著蘇軾的詩,一邊偷笑這人的大膽,還欣賞地評價後者地憨厚。


    這首科舉舞弊詩會不會也獲得相同待遇呢?


    趙興拿著詩稿,琢磨半天,百思不得其解:你說蘇軾在“烏台詩案”中,什麽都沒寫還被人誣陷折磨的困窘不堪,這幾首明白地罪證詩----瞧,半夜上橋、翻城牆、宰殺耕牛、科舉作弊……怎就沒人找他麻煩呢?


    好奇怪!?


    不管了,趙興默默的將信件折疊起來,塞進信封,回答:“我的快舟最多五日送到李手中。遼國那裏,也不成問題,密州有一條路能通到遼國,老師想說什麽話?”


    蘇軾想了想,提起筆來說:“寫首詩吧,我寫一首詩,遞交子由的時候,就當作普通信函,不過,送信的人你要選好,給他帶個口信,問問他的情況,問他需要幫助嗎?”


    蘇軾能怎麽幫助蘇轍?趙興苦笑一下,點頭答應了蘇軾的委托。


    蘇軾揮筆而就:“江淮流落豈關天,禁省相望亦偶然。等是新年未相見,此身應坐不歸


    白發蒼顏五十三,家人強遣試春衫。朝回兩袖天香滿,頭上銀幡笑阿鹹。


    當年踏月走東風,坐看春闈鎖醉翁。白發門生幾人在,卻將新句調兒童。”


    啊啊,“白發蒼顏五十三,家人強遣試春衫”,說的就是剛才的情景。“白發蒼顏”,一個新成語誕生了。趙興看著蘇軾,忍不住輕輕搖頭。


    貨比貨的扔,人比人氣死---據說今年是蘇軾創作的最低潮,秦觀說他自從來到杭州任上就沒有看書,這一年,他總共隻寫了八十八首名傳千古的詩,這是第八十七首。


    朝雲說蘇軾“滿肚子不合時宜”,哪裏?蘇軾滿肚子詩心、詩肝、詩腸,隨便一搖晃就是幾十首詩,而趙興拚命剽竊,到現在滿打滿算也就盜版了四五首詩。你說蘇軾滿肚子是什麽?


    麵對這樣一位大詩人,在他麵前談詩是件令人絕望的事,趙興不想談詩了,他說別的。


    “天寧節?”由蘇軾剛才的說話,趙興倒是想起一件事,他趕緊問:“老師,聽說天寧節,百官都要給天子賀壽,是吧……我們是不是給宮中送點禮物去?”


    蘇軾茫然的瞪大眼睛,說:“寫首應製詩嗎?這種應製詩可不好寫,要注意避諱,講究用詞,我得好好想想……”


    趙興終於確定了:蘇軾滿肚子是不合時宜。


    高太後對蘇軾多好,揭樞要是能夠得到蘇軾這待遇,他也能將杭州災情平息下去。受了別人這麽大一個人情,他就想著寫首詩感謝----i服了yu


    這就像一個長不大的孩子,他一直活在自己的詩歌世界裏。


    趙興無奈的搖搖頭:“算了,這事交給我吧,老師隻管寫好一個信封就行,別的什麽都不用幹。”


    蘇軾也沒見外,揮筆寫下了一個大信封……趙興拿著三個信封兩封信,一邊歎著氣,一邊走出蘇軾的家門。


    這一天是九月三十號,霜降,亦即公元1088年10月17日,星期二。


    等他回家的時候,城堡裏人聲鼎沸,陳伊伊正領著幾名越南侍女,手足無措的吆喝著仆人,她似乎喊了許久,嗓子都沙啞了,一見到趙興,趕緊撲進趙興懷裏,直嚷嚷:“官人,嚇死我了,城堡裏潛進一個賊來,你快去看看。”


    趙興望了望天空,無奈的笑了笑。剛才說不要讓官人惦記,不要讓賊惦記,如今這可是兩件事都全了。不過趙興這城堡看守嚴密,那人是怎麽潛入的呢,難道他真有飛簷走壁的鼓上蚤時遷的本領?


    程爽匯報:“是從碼頭進來的,我們碼頭白日裏繁忙,那人是我們雇的一名裝卸夫。收工的時候,他潛藏在貨堆裏,剛才關閉堡門,蕭將軍領著幾條狗巡視,被狗發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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