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說鬼神自欺欺人


    陳玉成畢竟是年輕氣盛,而且長在軍旅之中,一直考慮的隻不過是怎樣帶兵打仗,平日裏對政治和世故了解甚少,他這麽說其實也是一番好意,卻從來沒有想到,如果這話傳了出去,會引來什麽樣的後果。


    “英王,此事本王會與天王商議,可在天王旨意未定前,還請英王安心天京防務才是。 ”


    洪仁玕拍拍陳玉成的肩膀,放緩了語氣,接著又問道:“翼王與忠王現在如何?各處軍情可有變化?”


    “翼王的大軍雖然已經擋住曾妖頭與李妖頭的兩軍,但清妖聲勢浩大,已無法主動發起攻擊。 現在隻能依仗城池防守,天國兄弟每戰都損失不小。 ”陳玉成黯然答道。


    “那麽忠王呢?” 洪仁玕皺眉問道。


    “忠王的主要對手是左妖頭的新軍,清妖三軍中,以左妖頭的新軍戰鬥力最為強大。 幸好左妖頭前次在與英國之戰中損失巨大,直至如今還未完全恢複元氣。


    忠王的十萬大軍雖不能擊破左妖頭的新軍,但可依靠兵力優勢壓製,情況比翼王好的多,尚能有回旋之地在側翼配合翼王作戰。 ”


    洪仁玕聽完後是憂心忡忡,石達開和李秀成的情況都不樂觀,尤其是石達開,他麵對的兵力最雄厚的湘軍和李鴻章的淮軍。


    湘軍和太平天國交手以來已經好幾年了,雙方知根知底,不知道打了多少次仗。 雖說從整體勝敗來計算,太平軍與湘軍交戰中是勝多敗少,占了便宜。


    但這些年裏,隨著太平天國的衰落和湘軍的逐步壯大,兩軍的實力產生了變化。 原本占據上風的太平軍已經不比以往,而屢敗屢戰的湘軍卻在曾國藩的手中越來越強大。


    至於李鴻章地淮軍。 這支本從湘軍脫胎而出,卻又另成體係的軍隊介於湘軍與新軍之間,實力也不容忽視。


    更何況,自左宗棠任直隸總督後,李鴻章接任兩江總督,從而一並把上海也接管了過去。 上海的地位在中國是無處可比的,況且上海還有和珅耗費心血建起來的製造局。


    有了製造局,有等於有了新式武器的來源。


    當年左宗棠新軍所依靠的就是製造局,在有製造局為後盾,再加上和珅又允許李鴻章在安慶另建軍工,使得淮軍的實力在短時間內極大地膨脹起來,要不是左宗棠的新軍名聲太大,現在以兩軍人員和真正戰鬥力來對比,淮軍實際已占據了第一位置。


    石達開是名將,也是太平天國中公認為第一的統帥。 但在太平天國如今的情況下。 要用一己之力與天下兩大強軍相抗,能做到眼下地步已經很不容易了。


    洪仁玕久讀史書,他雖然不懂軍事,但也知道長守下去必將全麵崩潰。 眼下太平天國實力大損,地盤一天比一天小。 而朝廷解決了中英戰爭後。


    暫時在國際上的地位有所提高,同時中英之戰的勝利,也震懾了那些西洋國家對中國的野心。 另外,歐洲戰事雖已近尾聲。


    但要完全結束估計還得一些時間,美國又在內戰,如此來看,朝廷在這時候獲得了難得的喘息之機。


    消除外憂地同時,就是集中力量來平定內患了,太平天國是朝廷的眼中釘,肉中刺,恨不能除之而後快。


    洪仁玕在城頭慢慢篤步。 默默想著心思,好半天才轉過身來,向陳玉成問道:“英王,依你來看,如不棄天京,這仗該如何打?”


    洪仁玕的這個問題在陳玉成心裏其實早就想過,但這些日子裏,不論對局勢如何考慮。 卻都是凶多吉少的後果。 棄天京(南京)而出。


    集中所有太平軍的力量再次轉戰,這是陳玉成考慮再三才得出地最好結果。 隻有這樣才能挽救太平天國最後的命運。


    “幹王,在下覺得如不棄天京,隻有北進一途。 ”陳玉成想了想,這才回答道。


    “北進?”洪仁玕驚異的瞧著他,現在太平軍到處處於防守姿態,陳玉成在這種時候還想北進?難道是在與他開玩笑麽?


    “是的,北進!”見洪仁玕如此看他,陳玉成麵目嚴峻地點點頭。


    “如何北進?何部北進?” 洪仁玕不由得好奇地問道。


    陳玉成解下佩劍,在城頭劃磚解說道:“幹王請看,調回翼王主力,在此處與忠王合為一軍,隨後從天京再抽出十萬人馬,全力擊破左妖頭地新軍,沿直隸北進!”


    “什麽!”洪仁玕聞言大驚失『色』,連忙問道:“調回翼王?那曾妖頭、李妖頭的兩軍不就**了麽?天京怎麽辦?天王怎麽辦?”


    “天京現有二十萬將士,抽掉十萬,還有十萬,再加上天京的百萬百姓,依托天京防務足能保天京二個月不失。 如果安排妥當的話,就是堅持三、五個月也是有可能的。


    清妖的主要攻擊目的是天京,天京外圍被他們占後,定會傾巢而出,狂攻天京。


    以天京為餌,死死把湘淮兩軍拖住,一舉擊破左妖頭的新軍,這樣一來直隸就再無與我等抗衡地力量,我大軍就可沿途北上,直取北京,趕在天京城破前拿下北京,從而一舉扭轉乾坤!”


    陳玉成如此大膽的計劃,把洪仁玕驚得目瞪口呆。 陳玉成竟然想用天京為誘餌,拖住朝廷主力,集中兵力攻入直隸,與對方拚個魚死網破。


    這樣做,雖然有可能成功的機會,但是一旦失敗,太平天國就將灰飛煙滅,再無翻身之日。


    先不說左宗棠的新軍是不是能被太平軍主力擊破,就算擊破後北京周圍還有僧格林沁的蒙古騎兵和京中各營在。


    北京是都城,其堅固要比南京更甚,一旦短時間內拿不下來的話,圍攻南京的湘、淮兩軍必定會有所反應,到時候前無退路,後有追兵,南京又被死死包圍。 傾覆即在轉瞬之間。


    這個計劃實在是太冒險了,洪仁玕思前顧後怎麽都下不了決心。 他可不像陳玉成一般隻是個帶兵的王爺,心中考慮地是如何打仗。


    作為太平天國地執政者,實際上的領導人,他考慮地問題更複雜,更深許多,這個計劃一旦向天王洪秀全提出來的話,比剛才陳玉成所說的棄天京轉戰更嚴重的多。


    自古以來,打仗那裏有拿京城和主君做誘餌,置之社稷安危不顧的做法?


    “此計,絕無可能!” 洪仁玕想都不想,一口就回絕了陳玉成這個建議。


    “可是幹王!如不棄天京的話,此計成功的可能『性』最大啊!”陳玉成自認為最好的兩策都被否決,急急申辯道:“清妖如今勢大,我們現在死守。


    其實就是守死!隻有另開戰場,以其之長擊其之短,方有重建天國一日!”


    陳玉成地殷切之情,慷慨之詞讓洪仁玕心中感歎,但如此大事他並做不了主。 也不敢做主,隻能歎聲搖頭道:“英王,以天京為誘餌一事不必再議。


    至於你前麵所提的轉戰之策,本王會力勸天王。 請他聖決!”


    話說到這地步,陳玉成也無能為力,隻能懇求洪仁玕一定要說服洪秀全,免得到頭來坐困顧城,後悔莫及。


    神情黯然地走下城頭,洪仁玕就急急向天王府而去。


    作為天國執政,他有比其他諸王更高的權利,但在如此大事之前。 一切還得有洪秀全說了才算。


    天王府是原明太祖朱元璋所建的漢王府,後辟為兩江總督署衙門,太平軍攻占南京後,在此地改建成天王府,分為太陽城和金龍城兩部分,周圍約有10裏,有“宮垣九重”。


    以供洪秀全居住和平日處理公務之用。


    不過,自天國建立後。 洪秀全就住在此處深居簡出。 一年也難得見他『露』上一麵。 當洪仁玕進了天王府,在朝房等候了一個時辰。


    才有女官前來,引著他向後宮林苑而去。


    穿過三大殿就是林苑所在,再往前走,就到了洪秀全所居住的寢殿。 進殿後,隻見一個身穿龍袍,頭裹黃金巾的男子端坐殿中,左右各有三名女官隨侍。


    “臣弟洪仁玕,叩見天王萬歲!萬萬歲!” 洪仁玕連忙拜道,向麵前這位太平天國的天王行跪拜大禮。


    “洪胞請起!賜坐……。 ”洪秀全坐在寶座上悠悠喚道,擺在膝上的右手往上微微抬了一抬。


    小心翼翼地在女官搬來地凳子上坐下,洪仁玕這才抬頭向他這為族兄望去。


    幾個月不見,洪秀全比上次見麵的時候更胖了幾分,本來魁梧的身材如今一臉福態,兩鬢的頭發也隨著年紀的增長花白了許多。


    不過,洪秀全地精神卻沒以前來得好,瞧上去一副明顯酒『色』過度的樣子,一雙眼總是半睜半開,由於過胖,平常不是坐著就是躺著,聽說就連吃飯也得靠身邊女官服侍。


    一個馳騁風雲的人物,在短短幾年裏就變成如此模樣,這讓洪仁玕感到既驚異又有些悲哀。


    太平天國由麵前此人而興起,但也由他手中而衰落,如果不是洪秀全貪圖享樂,沉『迷』酒『色』,也不會引來當日天京之『亂』,要不是洪秀全又玩弄權術,借刀殺人的話,強盛一時地太平天國也不會成為現在的模樣。


    但是,不論怎麽樣,洪秀全畢竟是太平天國的天王,所有天國子民的領袖與精神所在。


    他有千錯萬錯,也不能抹殺他對太平天國的作用,可以說,有了洪秀全,才有太平天國,而失去洪秀全,太平天國也就名存實亡了。


    洪仁玕和其他人不一樣,不僅僅是他在天國的身份特殊,更因為他的學識和經曆。


    他清楚的知道,洪秀全地功過所在,並不像一般天國子民把這個高高在上的天王當成神來膜拜,可同時,他也對此無能為力,隻能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挽救太平天國的命運。


    “洪胞,今日找朕有何事呀?”洪秀全見洪仁玕隻坐著不說話,輕咳一聲後開口問道。


    洪仁玕剛才看著洪秀全若有所思,一時間忘記了自己的來意,聽到洪秀全開口問話,他這才醒悟過來,連忙答道:“天王。 臣此來是求天王一事。 ”


    “嗬嗬,洪胞你來求朕?”洪秀全笑道:“如今天國你是執政,大小事務你看著辦就是了。 ”


    洪仁玕站起身來,恭敬地回道:“天王,臣雖然是執政,但天王卻是萬歲。 天國乃天王手創,臣隻不過是受天王之托付代為執政而已。 如今清妖勢大,天國舉步艱難。


    大事依舊得靠天王決斷才是。 ”


    洪仁玕的這番話讓洪秀全大為滿意,本就因為胖而眯著的眼睛一笑之下差不多成了一條縫。 他撫須笑道:“洪胞不必過謙,天國上下都是天主的子民,你我更是血肉同胞。


    洪胞辦事,朕放心,要不怎麽會把執政交給你手呢?”


    頓了頓,洪秀全又說道:“清妖禍『亂』天下已有百年,氣數已盡。 天主讓我等下凡。 為地就是解救黎民與水深火熱之中,重建天堂樂土。


    如今清妖隻不過是回光反照而已,天主在上,拯救世人,寬恕其罪。 定會保佑我天國萬萬年……。 ”


    還沒等洪仁玕把話說出口,洪秀全就一套套地賣弄起天主、天堂來了。 這些話洪仁玕在他嘴裏不知道聽過了多少次,用來愚弄百姓還馬馬虎虎,但在洪仁玕麵前說。


    卻讓他哭笑不得。


    洪仁玕本來就是個正牌傳教士,他對聖經的理解遠遠不是洪秀全這個半吊子能比地,在他麵前說這些話,那不等於關二爺前耍大刀麽?


    “天王說的有理。 ” 洪仁玕忍不住暗罵他這個族兄到現在還沉『迷』在自己編造出來的謊言中,也顧不得上下尊卑,『插』話打斷了洪秀全滔滔不絕的說詞。


    “如今清妖三軍齊攻天國,我天國坐困死地,雖能守得一時。 卻不能守得一世。


    臣與各王商議,對目前局勢做了些安排,但有個難處實在無法處置,所以臣特來請天王決斷。 ”


    洪秀全正說的高興,突然被洪仁玕打斷話心中有些不悅,正要擺擺威風,訓斥他幾句時,聽他如此一說。 微微一愣。 皺著眉頭想了想,揮手把身邊的女官都趕出了殿外。


    等殿內隻有他和洪仁玕兩人時,這才開口說道:“究竟何事,洪胞你就直說吧。 ”


    沒人外人,洪仁玕也不再和洪秀全擺那套虛地東西了,走上前幾步,把陳玉成所建議的棄天京,集中兵力擊破一軍,重新轉戰的計劃說了出來。


    等說完後,他表示自己同意這個計劃,隻有這麽做才能保住太平天國的實力,與朝廷繼續周旋下去,以待東山再起。


    “胡鬧!”洪秀全聽完後沉著臉就斥問道:“天京是天國都城,沒了天京哪裏還有天國?讓城別走,這讓我億萬天國子民如何安置?不可!萬萬不可!”


    “天王!坐困死守,就是守死啊!”


    洪仁玕情急之下借用了陳玉成的話,急急勸道:“當年大明朝闖軍攻北京之時,崇禎皇帝如能讓城別走的話,哪裏有日後亡國之禍?又怎麽會有清妖入關之日呢?如今我天國也是如此,清妖兵力直指我天京都城,周邊城池一一易手,我軍軍力四處分散,進不可攻,退不能守,難道最後就保天京失天國麽?”


    洪仁玕說的情真意切,洪秀全聽了也不由得心動。 但是轉念一想,他又搖了搖頭。 自他入南京,定都建天國後,榮華富貴享受慣了,當年的銳氣早就在溫柔鄉中消磨亦盡。


    現在,再讓他去過以前流離失所地軍馬生涯,先不說他是否能舍得丟棄眼前的東西,就算肯,以他如今的身體狀態也是無法去做了。


    如果真的棄天京轉戰的話,或許等不了幾天,他這個天王就會死在軍中,死無葬生之地,與其如此,還不如呆在天京,享受最後地日子來得好。


    不僅如此,洪秀全心裏還有個念頭,那就是他太平天國依舊有著不小的地盤,也有著忠於他的幾十萬太平軍將士。


    有這些在,也許最後的情況不像洪仁玕他們說地這麽危急,隻要守好天京,依舊有打敗清妖的可能,一切現在說,還為時過早。


    出於這兩個原因,洪秀全最終還是拒絕了洪仁玕,決定方針不變,牢守太平天國各處,尤其是天京城。


    “天王!請三思啊!”雖然洪仁玕來前就猜到了這個可能,但聽到洪秀全親自從嘴裏說出來,心裏忍不住極度的失望。


    “洪胞不必擔心,朕乃天主之弟,我兄在天定會為朕化險為夷。 如今困難是暫時的,那是天主對天國的考驗,天堂的建立還得由洪胞等盡心盡力,以救我世人之心啊!”


    洪秀全笑眯眯的一句話,讓洪仁玕氣的差一點兒雙腳跳起來。


    心中忍不住大罵洪秀全死到臨頭還不忘記裝神弄鬼,什麽天主地弟弟?簡直是狗屁!他洪仁玕也是洪家的人,洪秀全十八代祖宗叫什麽名字他閉著眼都是說出來。


    耐著怒火又勸了幾句,但洪秀全一直張口天主,閉口耶穌,說什麽都不肯答應。 實在沒有辦法,洪仁玕隻能告辭而退。


    等走出了富麗堂皇的天王府,洪仁玕回頭往高大的府門望了一眼,忍不住長歎一聲,揮袖黯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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