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穿心!


    “西平指日可破,皇上的意思,不想多耽擱。不過你還是盡速押送來便是”,萬素飛一邊向負責後勤的軍吏吩咐道,一邊雙手也沒閑著,整理皮甲,扣上腰帶。


    軍吏前來,是最近天氣回暖,來問要不要將軍士現在所穿的皮甲換回原來的鐵鎧。


    然而自從羌人去後,西秦城池望風而降,不幾日周軍前部已攻到秦都西平,物資隊伍卻還落下遠遠一程,如果要換,就要再等上兩天,別說周榮心裏著急,萬素飛也覺得這不像當初關係生死存亡的大事,商議一下,便這般答複軍吏。


    待她披掛停當,挽弓上馬,隨軍出陣。


    攻城,又是攻城。


    雖然她信奉上兵伐謀,也盡力去做,戰爭裏,還是避免不了幾場慘烈的搏殺。


    眼前的景象並不陌生,莽莽原野上,遙望一座孤城,然後,金鼓一鳴,黑壓壓的數萬士兵便潮水般向城頭湧去,螞蟻一樣攀登,城頭則照例地是箭雨沸油,生命比草芥還要輕易失去,喊殺與呼號的聲音響成一片。


    好在,這是最後一座城了,萬素飛用結果來安撫著自己。


    在北戎的內亂看來還將曠日持久的情況下,攻克了西秦,等於北方幾乎徹底平定,南下再無後顧之憂。她的大計,終於也算走到一個裏程碑了。


    隻是。她地大計,真的還是當初那般純粹嗎?


    她搖搖頭,不去想這個問題,左右環顧起來,去找一個熟悉的身影。


    為什麽找他?不知道,可能隻是習慣了吧。


    他們的關係還沒有恢複,除了公事,幾乎沒有話。唯一帶一點私人口氣的。在聽說她要為羌人俘虜製備目盲之藥,用以離間時,他倒抽了一口涼氣:你還真毒。


    毒就毒吧,橫豎你怎麽想,跟我沒關係。萬素飛想著,視線有些無著地亂落。不是,都不是,人哪裏去了?


    突然間,耳邊傳來一記鼓聲,初探,仿佛試音,卻一下揪緊了她的注意。


    萬素飛轉頭看去,果然,高處兩杆龍旗漫舞欲狂,旗下是壘起的太鼓重台。一人立於台上,         .             獸口猙獰的行軍太鼓。起初極慢,但聲音沉雄,一聲,一聲,都直敲入胸腔一般。


    她地嘴角不由自主地挑起,這場景,她見過的。在攻打襄陽的時候,那是她第一次因這人小小失神了一下吧。


    其實萬素飛的人生裏。很多場景都諷刺地重複,隻不過。前一次,後一次,往往有著不同的結局。


    她向他奔去,一路上鼓聲漸漸急促起來,點點激蕩她的心胸,等到了太鼓台下,則已熾烈到鼎盛地步,猶如日神駕馭龍車,隆隆駛過天際,海神攪動江河,掀起怒浪狂濤。因為他居高臨下,那聲音便似一張大網般籠罩下來,聞鼓之人,無不熱血沸騰,回首總能看見己方地最高指揮者,心中更如有一條主心骨,催動他們無畏向前。


    看他那專心樣子,萬素飛也登上台去,立在略矮一個梯級處,微仰頭看那烏木的槌頭在牛皮的鼓麵上深深凹陷,又狠狠彈起,金色的汗水隨雄渾低昂的鼓聲一起飛出,隻覺得滿腔鼎沸,手中不由自主地想要握緊什麽東西,連指尖都是滾燙的。


    她就這樣看著他,直到他發現她,回頭一笑,燦若日光,也直到,她發現有一支灰羽箭破空而來,疾若迅雷……


    、


    、


    人往往會犯舊錯誤,甚於犯新錯誤的幾率,因為每個人的習性都難以改變。


    左手抬起右手落下之間,周榮餘光掃到萬素飛來了,回頭衝她一笑,然而那笑容瞬時如霜凍般凝固,因為在跟她還有一點點角度的地方,尖嘯著襲來一支灰色羽箭。


    搶在他之前,麵前的人拔劍、揮砍,金鐵一聲,那犀利地鷹隼仿佛帶著淒厲的叫聲驚飛。


    不愧是萬素飛!他心裏才有半分慶幸,可轉瞬卻又忽然如大石般砰地壓墜。


    不隻一支箭!!


    他腦中猛然閃過,軍中曾流行過一種連環巨弩,後來由於開弓困難,攻擊速度太慢,漸漸被淘汰絕跡。然而,這種弩地威力亦極強,去箭威猛迅疾,勢大力沉,更可怕的是都是二箭連發,格開第一箭,常常想不到後麵竟然還有一箭追來。在這裏用,豈不是太合適了!


    整件事情發生太快,萬素飛一手既已揚出,整個胸膛暴露在這出乎意料地箭鋒之下,想要收劍再格已然是不可能之事。但所謂藝高人膽大,她身體柔韌,敏捷非常,隻見她向後弓腰,黑發啪地一聲撒開,眼看身體就要做成一個漂亮的鐵板橋形狀,那箭便可以恰恰貼著她的腰腹上方飛過,不傷她分毫。


    然而,周榮看見,就在她剛傾斜了一點的時候,突然不知為何一個急停,連那長發由於慣性的作用,在空中都翻飛出一個波浪,黑亮的光澤從上麵急流過去。


    然後,不可避免地,那支箭,從她左胸穿入,正是心脈之處……


    周榮不記得她有沒有慘叫,因為天地在那一刻突然靜寂,失去所有的聲音。


    她在他的眼中,踉蹌,後仰,向後飛出,青灰色地箭頭,帶著血流,在後心的甲衣上,開始露一個小點,然後變大,變大,終於整個兒顯現出來,同時便綻放鮮紅地血花。


    每個細微動作,都如慢鏡,明明一刹那的事,卻好像一百年那麽長。


    她跌在他懷裏時,一半側身,用能動的一隻手想要用力去抓緊他的衣甲,然而終究顫抖得不能握拳。


    周榮就眼睜睜地看著,那隻手一路掙紮地隨著整個身體而滑下,在他胸前留下一道歪歪扭扭的血痕。每滑落一寸,他都覺得世界褪去一分顏色,烏木的鼓槌、紅錦的戰袍、金色的台欄……都漸漸變得蒼白泛黃,如同陳年的故紙。


    隻有她,是分外鮮豔的,雪白的袖口、烏黑的瞳仁、鮮紅的血,在青灰的箭頭上蜿蜒成河。


    他突然從茫然失措中爆發最後一點理智,一把扣住她的雙臂,阻止她繼續下落。


    而她就那麽仰起臉來,艱難地挑動嘴角,對他笑了一下。


    那一笑是如此轉瞬即逝,他甚至不能肯定是不是自己眼花,然而就那麽一瞬,已經淒迷過大漠盡頭血色的雲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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