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飛花落葉是人世間最浪漫的景致之一。但是當我背著磨損了一角的棕色皮包混在遊客中走在這座江南小鎮的石板路上時,所感受到的是散落一地的花與葉的殘骸在冷濕的空氣中散發的死亡氣息。


    正午的陽光懶洋洋的籠罩在人頭攢動的古街上。冷濕的氣候似乎沒有影響從四麵八方湧來的遊客的心情,但小橋流水似乎已經厭倦了沒完沒了的喧囂。河畔的垂柳倒是不在乎冷風的侵襲和遊人的狂躁,依舊展示著優雅的姿態。


    沿街打著各種老字號招牌的店鋪各類商品琳琅滿目,可是傳統已經褪色,雖然諸多仿古的門麵油漆光亮,白牆灰瓦在竭力粉飾古老。


    我走上一座風雨斑駁的石橋,瞅著幾艘載著遊客的烏蓬船在小河裏晃悠,竭力想捕捉幾縷被濃重的商業氣息淹沒的江南古風遺韻。


    這些年來,每當外出,我喜歡在旅途中任意看看南來北往的風景。品味世間百態,是我排解旅程疲憊、享受浮世清歡的一種習慣。可能在大千世界的某個角落,你我曾擦肩而過。也許在刹那之間彼此產生過為對方駐足停留的念頭,但最終還是繼續邁步走向未知的人生,不管痛苦與快樂,都不會就此停留。隻因我在尋求出路時,你在尋覓歸宿;我在尋求歸宿時,你又在尋找出路。生活總是如此這般陰錯陽差。


    一陣風掠過,落葉紛飛。


    我看著旋轉的枯葉落在水麵上,隨波逐流,竟然在寒風中捕捉到幾許詩的韻味。但我不是詩人,或者不屑於吟詠無病*的斐句麗詞。


    枯萎,是一種悲壯的淒美。


    一群遊客湧上橋,爭相用手機故作姿態地擺拍。


    一派喧嘩聲中我走下了石橋,略為躊躇該往左走還是右走,這時,我看見了一家兜售珍珠項鏈的門麵旁邊的一間理發店。一個略施粉黛、隨意用發夾束著頭發,穿著米灰色風衣的少婦坐在理發店門口的椅子上,翹著腳編織著一條圍脖,守著一盆燉在小火爐上的茶葉蛋,神態慵懶而嫵媚地看著如走馬燈般從眼前不斷晃過的遊人。


    我隨著人流走到理發店門口停下,抬頭看著懸掛在門上的一塊龍飛鳳舞的牌匾。這塊匾的漆已經斑駁,可是刻在上麵的字依然靈光四射。


    “先生,買茶葉蛋嗎…五塊兩個,十塊五個。自己家放養的雞下的蛋,很好吃。”少婦放下手中的針線活,站起身來,“鹵蛋的茶葉也是自己家種的。”


    我指了指牌匾,對她笑了笑:“匾上的字寫得極好。”


    少婦瞥了一眼牌匾,稍稍噓了一口氣:“是我曾祖父寫的。當年他考中了進士,去京城裏呆了沒幾天就辭官不做,回來開了這家小店。諾,他認為儀容端莊是人活著的頭等大事,於是我家世代成了這鎮上的剃頭匠。”她瞟了瞟四周,“有的導遊有時會帶著一群呆頭鵝似的遊客來我的店門口,胡謅一通乾隆皇帝下江南時來這裏修整過儀表,其實誰稀罕給那個自命風流倜儻,到處亂題字題詩的皇帝獻殷勤啊。後來我煩了,索性跟導遊說,要帶遊客來看我家的匾,也得說乾隆皇帝吃過我家的茶葉蛋,才活到七老八十!”


    我做了一個手勢:“那你的生意一定很好。”


    少婦竊竊一笑:“有時一天賣幾大盆。不過味道確實很好。要不要買幾個嚐嚐…”


    我瞅了瞅店裏:“我想先理個發。”


    少婦微微怔了怔,隨即熱情地邀我進店。


    店裏的陳設簡單而典雅。一方木台上整齊地擺放著理發工具和一麵古拙的鑲銅框的鏡子,大小不一的梳子儼然有木質梳和牛角梳。木台下方懸掛著一塊拭剃刀的皮。


    一張扶手磨得光亮的木椅子顯得十分古老。


    少婦讓我把背包掛在木掛鉤上,然後用泡在一個小銅盆裏的皂角的溶液為我動作嫻熟地洗了頭,再把我引到椅子上坐下,圍上了圍布。


    “除了本地人和外來的商戶,幾乎沒有遊客會抽時間在這條街上理發。”少婦從背後用手拭了拭我的頭發,轉上前挑選剪刀和梳子,“你不像一般的遊客。”


    我看著鏡中自己的形象:“也不像人販子。”


    少婦用梳子梳理著我的頭發:“你很有趣。我先前看見你站在石橋上看水中的落葉了。有的導遊也會胡說沈周曾站在橋上吟過詩。問題是沒多少遊客知道沈周是誰。好像除了唐伯虎,外來人根本不知道江南曾經人才濟濟…你想剪什麽發型?”


    我隨口說:“剪刀在你手裏,頭等大事就由你來決定。”


    少婦抿嘴一笑,舞動了剪刀:“你一個人自駕遊…”


    我笑了笑:“我朋友開車送我到地鐵站,我乘了一段地鐵,又轉乘有軌電車,就到了這裏。”


    “這樣最好,省得找停車位麻煩。”少婦瞥了瞥門外,“有時看著乘旅遊大巴來的遊客像一群鴨子被導遊不斷催著往前走,感到很可笑。”她歎了一口氣,“現在的古鎮已經完全變樣了,除了石板路和河道還有幾座石橋仍保留原樣,基本上看不到什麽有價值的東西。仿造的建築倒是一大堆。然後大片的田地都被開發房地產了…我的店隔河對麵的那家店做的雲片糕還貨真價實,不過不要買別的店裏的雞頭米。這季節沒有新鮮的水生特產…你打哪兒來…”


    我看著自己的頭發不斷飄落:“很遠。”


    少婦皺了一下鼻子:“很遠是多遠…”


    我回答:“雲貴高原。”


    少婦眼晴一亮:“前幾年我去過雲南和貴州,我還特意去看過哈尼梯田,真的美得無法形容…”


    “真正壯觀的梯田在紅河甲寅。”我據實說,“有機會你可以再去看看。那一帶能看到連綿幾座山脊的梯田和奔騰的紅河水。”


    “恐怕沒機會了。高中畢業後我外出闖蕩了幾年,覺得外麵亂糟糟的,就回來從老父親手中接下了這個店。本來想過安生的日子,沒想到鎮上又是搞旅遊開發,又是搞工業區,晝夜都沒有安寧。不過這兒畢竟是自己的家,所以不想出去受罪了。”少婦由衷地說,“不出去走走,真不知道自己的家鄉有多好。”


    我表示同意:“確實。據說鎮上有一座春祠…”


    少婦點了一下頭:“有。那座祠原先在鎮外的濕地中間。裏麵供奉著一尊很漂亮的石像,當地人稱她為太姆娘娘。還有半山腰的秋祠也供奉著太姆娘娘。我小時候春天跟著母親去春祠燒香,秋天又去秋祠燒香,很好玩。那時的濕地有大片的荷花、稻田和桃林,現在那地方改造成了工業區,春祠和秋祠都拆毀了。”


    我有意識地問:“太姆是不是母親的意思?”


    少婦抿了一下嘴:“嗯。我母親告訴過我,太姆主管春天萬事萬物孕育生長,也主管秋天豐衣足食。從前當地的女人結了婚不會孕育,去春祠裏燒香祗福就能順利懷孕,是不是很神奇…對了,聽說雲南墨江有一眼也非常奇特的泉水,不會懷孕的女人喝了這口井的水,就能懷雙胞胎,是不是真的?”


    我想了想:“不太清楚。不過我去過那個縣城,城裏確實有許多人家是雙胞胎、龍鳳胎和三胞胎。”


    少婦神情一亮,欲說話,一名導遊帶著一群遊客站在了店門口。她放下剪刀和梳子,扭身走到門口應酬了幾句,走回來重新拿起剪刀和梳子,努了努嘴:“又來瞎吹了…這麽說那口井還在…”


    “應該還在。”我思索了一會兒,“好像聽當地的朋友說過,現在去當地喝那口井的水的女人很多,喝一碗泉水要10元錢。”


    少婦做了一個鬼臉:“比我的茶葉蛋賣得還貴。我有個好姐妹結婚九年了都沒能懷孕,去了很多家醫院檢查治療都沒效果,也去寺廟道觀燒了多次香,還是沒用。夫妻倆為這事經常鬧別扭。依你這麽說,她應該去喝一喝那口井裏的水。哎,你怎麽知道我們這地方有春祠…”


    我平靜地說:“我走過江南的很多地方,一直在尋找春祠的遺跡。你所說的太姆娘娘,應該就是傳說中的春神,她的名字叫句芒。實際上她不是神,是一個通天曉地的女大儺。”


    少婦有些恍然:“是哦,我小時候還看過儺戲呢。扮太姆娘娘的是當地會鬼醫巫術的大娘娘,頭上插著花羽毛,帶著五顏六色的鳥麵具,披著點翠的披風,跳的舞就像鳥兒在飛。”


    這時導遊走進來,把一疊鈔票放在木台上,對少婦眨了眨眼睛:“二姐,給你賣了八十個茶葉蛋,後麵還有好幾撥遊客,得趕緊打電話叫二哥送蛋來。”


    少婦心照不宣地點了點頭。


    待導遊出門帶著遊客走後,少婦放下梳子,從衣袋裏掏出手機撥打,卻沒信號。她擺弄了一下手機,把手機放木台上,拿起梳子,皺了皺眉:“手機沒信號,連網絡都斷了,真奇怪。我家那死鬼很木訥,整天隻知道看書,連背著孩子在家裏煮煮茶葉蛋的事情都做不好。天天要人催三催四,就象盤子裏的魚,戮一下動一下。”


    我寬慰地說:“居家過日子的男人,本份最好。”


    少婦莞尓一笑:“也是。他有時拎著茶葉蛋來,見我倦了累了,會寫古詩哄我開心。可是讓他賣茶葉蛋,他比女人還靦腆,接遊客遞來的錢手都打哆嗦,不知道這是什麽毛病。”


    我忍住笑,掏出手機開了鎖遞給她:“用我的手機試試跟你丈夫聯係,別耽誤了生意。”


    少婦接過我的手機撥打之後,遞還給我:“還是沒信號,是不是通訊公司集體罷工了…前些日子鎮上的出租車司機也罷工…也可能是電纜出問題了,動不動就重新修路,折騰過沒完。”


    我收回手機,瞅了外麵一眼:“或者叫個熟人回家叫你丈夫送茶葉蛋來,不然又來一撥遊客,不夠賣。”


    少婦大度地笑了笑:“沒事,錢是賺不完的。茶葉蛋賣完了,我就去三嬸那邊端一盆鹵雞爪來賣,反正和我熟絡的導遊也說乾隆皇帝愛吃雞爪子…哎呀,怎麽停電了?”


    屋內一下子暗淡了。我們不由自主地抬頭看著燈罩。


    “沒關係,沒電我也能給你把發理了,反正我也不用電推剪。”少婦對我挑了挑眉,“子承父業多多少少還是能學些真本事。”


    我承認:“你的手藝很好。”


    少婦做了一個手勢:“把椅子往外挪一挪,照樣理。”


    我剛欲起身挪椅子,外麵猝然一片大亂。往來驚叫哭喊奔跑的人碰翻了放在店門口的椅子和小火爐,盆裏的茶葉蛋在地上亂滾。


    少婦臉色一變,拿著剪刀和梳子往門口走。冷不防一個衣冠不整、披頭散發的女郎斜背著挎包,手裏捏著手機跌跌撞撞跑進店,神經質地大喊:“快關門!快關門!”


    少婦一哆嗦,手裏的剪刀和梳子落到地上。她扶住女郎的肩膀,語氣急促:“怎麽啦?怎麽啦?”


    女郎嘴唇顫抖:“…好像…好像…有人發病吐血倒在街上死了…也…也好像是殺…殺人…或者…是到處打劫…不知道…”


    少婦把女郎推到一邊,不由分說衝到門口匆匆關上了門,插上了門栓。


    幽暗中,外麵雜亂的聲音一浪又一浪湧來。


    女郎渾身顫抖著撥打電話:“…手機打不通…連119都打不通…外麵有人慘叫…有人哭喊…是不是…是不是恐怖襲…襲擊…”


    我解了圍布站起身來:“小姐,不要太緊張。”


    女郎捏著手機,上下牙不停磕碰:“…人一亂,我…我和我的閨蜜在人群中失…失散了…我…她會不會…死…”


    少婦靠在門上定了定神,走過來撿起剪刀和梳子放在木台上,指了指樓梯口:“小妺,不管外麵發生了什麽事,我們在屋裏暫且還算安全,快和這位大哥跟我上樓去躲躲。”


    女郎拉扯了一下衣服:“…我…我一緊張就想尿尿,先…先借衛生間用用行嗎…”


    少婦拿起放在木台上的手機打開電筒光,照了照衛生間的方向:“趕緊去。”


    女郎趕忙也用手機照明,三步並兩步走入衛生間,關上了門。


    外麵傳來的聲音更加嘈雜。


    少婦摘下我掛在掛鉤上的皮包遞給我,語調沙啞:“一定發生了極不尋常的事,我家那死鬼經常說朝鮮不斷進行核試驗,*發射的軌跡多半朝向東海和黃海,戰爭遲早要爆發。我叫阿雯。你呢?”


    “我叫南斐。”我接過皮包挎在肩膀上,掏出煙盒取了一支香煙,用打火機點燃,“現在沒有聽到爆炸聲,不要自己嚇唬自己。”


    阿雯有意識地扭頭看了看門的方向,轉回頭來:“可是外麵太亂了。肯定發生了很可怕的事……”


    “在人多的地方,有時竄出一隻老鼠都會引起騷亂。”我對她笑了笑,“不管外麵發生了什麽事,自救是第一要務。”


    “也是。”阿雯點了一下頭,“誰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發生天災人禍。活在當下,成為難民的幾率,比買彩票中大獎的幾率高多了。”


    難民,是一個令人傷感的詞,卻適用於任何在各種災害中已經死去與活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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