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微微的,不止是小小。


    小夥子是誰?小小是誰?微微怎麽啦!


    矮矮小小,說的就是他倆。微微小小,就是她倆。


    小夥子今年十七八,他站在高大的梨樹下,反倒顯得更加高大。


    花梨木堅硬細質,是雕刻用的上佳原料,是做柁螺的首選,在龍王鎮是以寸為單位來買賣的,汪家能做成一根扁擔,已經是富豪得令人仇視了的行徑了。


    在貧窮的何家,他卻有一根更好的。


    陳二公子說,愛它就得好好用它,你我一人一根,看看誰用得好。誰能比陳二公子用得更好?小夥子不敢真地跟他比,但有了這一根,他也是無比自豪。他總覺得,就是有了它,他才會長得這麽高。有一物能跟陳家相比,那就是種內在的高。


    彈木扁擔再珍貴,都不如小小在他眼中的地位。


    他剛一站定,就看到小小縱身入水,就如同一年前,老矮子坐在長生居的院壩裏,在涼椅上眼睜睜地看著微微落水。


    他那與老矮子一樣的臉型上,帶著老矮子當時那種的表情。


    當看到小小與她的倒影幾乎是足對足地站在水邊時,小夥子也有點仿佛依稀,似看見微微與小小一直就在一起。兩個矮妹子本來就是同一個模子生出來的。


    轉眼看著兩大堆梨葉,他那幽深如豆腐堰的雙眼中,充滿了火熱。火熱的中心,是濃得化不開的苦澀。


    別人家的妹子,身上穿的是料子,小手中捧的是梨子,小小卻隻能一張一張地拾取這些葉子。


    憂樂溝樹大柴多,什麽梧桐柚桐椌桐八角桻樹青鋼樹瓢兒果樹等等,大張的落葉多的是,小小卻偏偏愛拾並不太大張的梨葉。


    不僅僅是梨葉厚實催火,梨葉也有梨子的味道,就像微微離去後,留下的舊衣,也有微微的氣息。


    2★.


    就算飄落,也不卷曲,梨葉光滑筆直單薄,就像微微的身子。當然也像小小的。


    他家的梨子,分到家裏還等不到天亮,就被小夥子早早地挑到龍王鎮去,通通換成硬幣紙幣了。


    那些梨子,如今正被誰捧在手中呢?


    那微微哪?又與誰個在一起?此時,她的手裏,會不會恰好捧著憂樂溝出產的瓢瓜梨?


    憂樂溝的梨子多達數十種,有不少在別處都找不到了,可能已經是絕品。其中的瓢瓜梨就有瓜瓢那麽大,一個就有三五斤,比柚子還重,在憂樂溝也隻有兩樹而已。


    就是前年,微微還捧著一個瓢瓜梨,滿院子追著,要跟小小的腦袋比大小。


    離多最是,東西流水。那梨呢?梨葉呢?


    梨葉紅黃,是太陽與夜色交融後的色彩,點燃了小夥子的眼光。


    他站得更高,眼光熊熊,透過山山水水,所看到的天色與小小看到的有點不一樣,在他的眼中,天光更亮一些,山要低那麽一點,他的時間仿佛比小小過得晚一點。


    他們都不知道在他倆眼目中,會有這種不同存在著。


    這樣的不同,使平凡的生活多了不少玄幻和離奇。


    就如同這憂樂溝,平凡普通,都是些農村人在過小日子的小地方,卻深藏著發掘不盡的靈異傳奇。


    在小夥子的眼中,黃昏還沒有完全退守天際,落日還殘留了一縷最斜的目光,它越來越斜,躲在西山背後,偷窺了小小脫去衣物下水,又在看著小小露出光膀子搓澡。


    小夥子陰森嚴厲地盯緊那道斜光,最後,那道光芒才遲遲疑疑,不情不願地縮了進去。也不是一下子就縮進去,有兩三次還試圖再冒出頭來。


    見小夥子的眼光越來越亮,才不得已死心塌地地走了。


    那道斜光一退,上天的臉色就沉了下來。


    3★.


    兩百斤的重擔在肩,一裏開外的下坡路,三分多鍾的小跑,他是擔熱了,必須要歇會兒。這才有餘暇殺殺那道氣焰,那道囂張不起來了的,天上的氣焰。


    夜未闌。


    小夥子站在平整的堤麵上,一米八九的個頭有著絕世的風標。


    晚風獵獵,他大平頭的短發在不歇地練習著長途奮飛。


    他赤精著上身,體內儲藏的精力比風勢更凜冽,更強勁。


    他剛放下一副擔子,伸了伸雙臂,他的雙臂似乎比梨枝更硬,更長,更棒!


    他兩臂似鐵,雙肩如鋼。在白晝的晚景裏,他,一個人,屹立不動,瞪退最後一縷陽光,默默守望著堰塘中那個小小的姑娘。


    那副擔子就放在身邊,那是一挑特珠的擔子,那是兩大筐篾背篼,高有四尺,上口直徑三尺有多,比常用大筐足足要多裝一倍,大得足以裝得下兩頭臥倒的小牛。


    就連筐子上的四條繩索都比一般人家的要大上一號,要長上一尺。那不是從集市上買的,而是他用的自製棉麻,自己利用不能下地的雨天,在家裏用索架打成的。


    那根又長又厚又寬的彈木扁擔擱在大筐上,比普通的杄擔也短不了多少。


    篾筐裏邊是連花殼一起摘下的棉花朵,足有二百餘斤,這副擔子,普通的成年勞動力也要分成兩擔。而對於他這一趟所要挑回家的東西還說,隻不過才是半擔而已。


    從半山坡趕下來,這副擔子也該累了吧,就讓它們歇歇呐。


    小夥子下身隻穿一條短絝,很舊,舊而不破,就是補了數不清的布疤,補得很是妥貼,顯然出自小小那又靈巧細致的小手。這年頭還會做針線的女孩,是越來越少了。


    他隻是隨便站著,雙腳卻如柱子一樣柱緊大地,要怎樣才算愛大地愛得深,看看他的腳就知道,他赤著雙足,沒有一根足趾是放鬆的,都在緊緊地抓住大地,他的足板與地麵沒有一絲絲間隙。


    ——因為他是滿足板。


    4★.


    有一種橫跨了科學與不科學這兩大界限的說法,說滿足板不利遠行。


    望著小小入水,他卻沒有立即行動。


    秋風緊,落葉才知寒。小夥子隻覺得很涼爽,他不畏微寒。那種如見微微,如見舊事重演的表情,沒有在他臉上停留多久。


    他實在已經無暇多等,包括讓感情的停留。他沒有那麽多的時間去奢侈。


    隻是略為休息,讓自己的皮膚不再那麽燙,小夥子又開始運轉,把勞作當成歇涼。


    他步幅很大,手伸得很長。他精強而不臃腫,很快將那些葉串分搭在兩個大篾筐上。


    每串丈長,共六十串,總長跟南堤一樣,可見不管是其長度還是串數,小小都是經過算計的,也對自己的揀拾能力有著很準的把握,才能在天黑之前,恰好完工。


    小夥子收工順路來到這裏,挑回了他下午所摘的棉花朵,用的是加大筐子,加長的扁擔,可見他與小小也是有約的,才會有如此默契的配合。


    每個筐子上加上三十搭,堆得比小夥子還高。他用鉤繩把它們綁牢,如同綁了兩座小山。


    他的動作保持著一種特定的韻律,合諧快捷就如同彈木扁擔在他肩上的那種彈奏,既把事情做了又不至於使身子發燙。他已經在這段勞動中舒展開筋骨,等於是做了熱身。這些小技巧,都是陳二公子教的。


    他再不用歇息,從腰間解下一條白汗巾。就穿著那條短絝下了水。


    在豆腐堰中洗了澡,回家後就不用再衝涼了。憂樂溝有很多人這樣,隻是那些人都來得早些。


    很快就到了深水區,他踩水而行,無論多深的水,也隻能淹及他的胸脯。


    一邊行進,一麵用汗巾擦拭身子。遊泳洗澡同時進行,是他和她的絕技,一切都是為了節約時間,節約出時間來勞動。


    5★.


    行在水中,他如同行走在人流穿梭的街道,總會有空隙讓他不停地往前。他很忙,他沒有空,所以必須擠出空間,擠出時間。。


    想要少跑一趟,可以用大筐,隻要挑得起,半路上還捎走小小揀拾的柴禾,這是空間能夠擠;盡量少休息,手腳放快些,這是時間能夠去榨取。


    這些,也許就是恢弘的天道,對他這種人的彌補吧。


    小小的秀發比夜色黑太多,在水麵上已經漂浮了很久,身材纖纖的小小,輕若無物,靜靜地躺在水麵上,隨波而行。


    姐姐,就是這樣沉下去的吧。


    情是心與青睞的合一,她把自己代入微微,小夥子也把微微與她合在了一起,他的關愛像豆腐堰的水,傾情於她一身。


    水波的異動,她感到了有人行近,她忽然從水中立了起來。她也是踏水而立。她知道自己是小女孩,踩水也絕不露出胸脯,她隻是將一雙圓圓肩膀的露出水麵。


    她圓圓的肩膀就像一對電燈泡,圓潤透亮,點明了整個堰塘。


    “哥!”


    小小向小夥子輕輕喊了一聲。


    小小叫何其小,他哥哥叫何其矮,他們的爸爸叫老矮子,所以順理成章何其矮小名就是矮子,小小就是矮妹子,矮子有兩個小妹,另一個卻不知身在何方。他們還有位誰也不願提及的親人,矮大娘。


    她哥的表情很複雜,比豆腐堰還多的情感,說出來的隻是一句:“小妹,哥來接你了,天快黑了,我們快點回去吧,別讓爸爸久等。”


    “好的。”小小柔柔地應了一聲,與矮子並排剪水,往岸上遊去。憂樂溝的剪水,就是遊泳中的自由泳,是速度最快的泳姿。


    在水中,比在空氣中更好掌握前進的技巧,因為水流能夠更明顯地反映各種條件的變化。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水不暖月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誰解沉舟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誰解沉舟並收藏水不暖月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