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站在樹椏上,身子探出樹冠,選了樹巔上兩個又大又圓又光堂的黃金梨子,以哥哥的手掌之大,也隻能一手拿著一個。“月平!”哥招呼一聲,隔著四十五丈之遠,就以流星趕月之勢,將兩個梨子向我拋來。


    我的竹篙輕柔地伸出去,“八方風雨會中州”的軟功賦予其上,勁節筆直的竹篙柔韌起來,兩個黃金梨子沿著哥哥的拋物線,滑落在我的竹篙上,不再爭先恐後,相繼溫順地滾進我的袖筒。


    我長於拆招,能從招式中解析出技術思想和情感。但我並不是個擅長接招的人,好在我哥擲出的東西妙不可言,恰恰到了我的竹尖上就力盡了,還小小地停了停,就像是他親手放在我的竹篙上一樣。


    我們梨鄉的人大多水果刀隨身,哥在那棵梨樹上坐下來,看準了掛在嘴邊的那個梨子,也不摘下,就由它墜在枝頭削了皮。哥的削皮技術是向我學的,隻要會借勢讓力,隨風擺動在枝頭的果子單手就能削得光溜溜,隻要中間不斷芡,不用清洗也很衛生。


    哥哥他坐枝頭,由得我站在船上。他的大嘴巴湊上去,一口一口地咬著那梨吃。哥哥吃得很慢,每一口都要充分地咀嚼,反複品味夠了才恭恭敬敬地下咽。


    哥哥吃得很專注,不像我吃得多想得更多,要是我,甚至能從現在的梨子中品味出幾分爺爺當年領人栽樹的心情,我吃起來就會有點心酸。而我哥哥更能專注於梨子本身的滋味,絕對要比我吃得更香甜。


    哥哥吃梨時全神貫注,心無旁騖,以至於有兩個女孩子走到了樹下,已望了他一陣子,他都沒有理會。那是兩個啥樣的女子,我也沒有注意,我還沒有到特別注意女孩的年齡。


    2★.


    我當時滿心歡喜,興致勃勃地觀看一大群河魚在爭奪我削在水麵上的梨子皮。


    我削的果皮再也不是一刀削完不斷芡那種層次了,那太沒有技術含量了。我是把梨子皮削成了梨葉和梨花,一個梨子的果皮,卻在水麵上盛開了一米方圓。


    這群四五寸長的河魚可有百許頭,爭相與之接喋,有百態,有千姿,有刁鑽,有俏皮,有追逐,有相嬉,我滿眼都是魚趣,直覺這小小一鏡河麵已夠慰為壯觀。


    我高興不已,又把果肉一片片地削下去,每一片都是一個字,是一首隋唐宮廷中流傳的梨花詩。


    “姐姐,我也要!”小女孩子髮話了,聽起來像是有口水在掉。


    “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吃梨子的。喂,懶蟲,你這梨子賣不賣?”


    我哥充耳不聞,又大大地咬了一口,細咀慢嚼,品味充分,美滋滋地咽了下去,才在她們的期待之後,慢吞吞地回答了一句:“不賣,一毛錢都不賣。”


    “兄弟,賣點給我們吧,走長路累泛了,賣給我們解解渴吧。一塊錢一斤,怎麽樣?”


    哥又啃了一口,仔細吃完,直到吞進了喉管,才又回答:“一分錢也不賣!”


    “喂,老兄,兩塊錢,隻買兩個,該可以了吧?你的梨子這麽多,少兩個也不少。”


    又過了一會兒,才傳出我哥的聲音:“等一下,還有兩口。”


    嘻嘻,哥這兩口吃滴,比早先還慢,兩個女孩子一陣子好等,我哥擦完了嘴巴,這才對著梨樹下說:“我的意思是說,從這裏倒數過去,整整一百一十棵梨樹,從三年前起就一分錢都不賣了,凡是走過路過,餓了渴了,誰想吃誰就摘,吃多少摘多少,許吃不許拿,吃不完的請丟下河去喂魚,請不要篼著走。這些樹子上的,隻奉送,不出售,隻要是吃了的,分文不要,通通免費。你們明白了?”


    3★.


    “哇哈哈!世上還有這麽好的事?八妹,你吃幾個,姐姐給你摘!”


    “哈哈,好心提醒一下,這一百一十棵,可有二十四種不同的種類,你們可以選好了再下手。”我哥把那個梨子吃完了,話也多起來。


    那是我哥首次相遇離七。終於還是由我,把離七第一次看到我哥的吃相的場景追憶了出來。


    我向哥那邊看了一眼,喊了一句:“哥,那個梨核不要浪費了,摘下來喂魚吧。”


    我那一眼,也看到了那兩個女孩子。稍矮的一個站在哥哥那棵樹下說話。


    稍遠處另一位女孩子站在一叢碧草之上,似與草色融為了一體。她在陽光下豎起兩根手指,那指頭粉白瓷白,比梨肉還要白嫩。


    我後來回憶,她可能穿的是草綠色衣裙,那一方青草,仿佛就是被她滴翠的。


    與哥對話的那位穿著高貴的黃顏色,她就是黃昏的景致,燦爛而不爆烈,“那就四個吧。”黃衣的人說。


    “今天四個,明天四個,三四一十二,****二十四,那就二十四個吧,說吧,你們喜歡什麽品種的,說出來我可以幫忙摘。有青皮梨兒、三白梨兒、大穀花、小穀花、糖梨兒、水冬瓜、蒼西梨、芝麻點兒、冬秋棒、黃金梨、瓢瓜梨兒、麻疙瘩、翠蘋梨等等。”哥的話越來越多。


    “喂,老兄,你的賬是怎麽算的,什麽****二十四,不是許吃不許拿嗎,我倆可吃不下那麽多。”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今兒我高興,就送你們二十四個,咋了?誰敢有二樣話歎?”


    “喂!我們可不能貪心,有四個足夠了,也不必挑了,就解解渴的,隨便哪種都行。”高個兒說的。


    “必須要三倍奉送。這是我父親說的,遇上你們這樣不貪的人,就是得禮待有加,所以是三二得六,四六二十四嘛!甭管賬是怎麽算,反正就是這麽個結果——那就給你們摘大穀花梨兒吧?我姐姐就最愛吃這個!”言外之意,就是牙口不好的人,吃這種酥脆。


    4★.


    兩個女孩子把哥的囋言子當成好話就聽了。哥從那棵黃金梨子樹上往回趕,噌噌噌噌,我哥在樹上縱越,穿梭四棵梨樹,上了大穀花梨樹上,“喂,那位,你讓開一下!”那一位占據著那席茂密草叢的高個兒,就是離七。她靜靜地走出幾步,哥的雙手齊出,又摘又拋,兩女孩眼花繚亂間,二十四個碩大的大穀花梨子就像是繡球下樓,完好地落在了那叢青草上。


    “哇哈哈!這麽多,真漂亮,好可愛,怎麽好意思呢?謝謝哈,謝謝哈……”兩個女孩圍過來,高興得跳,她們歡天喜地地道謝,她們的女聲二重唱甜潤無比,是有名的金馬鄉的腔調鄉音。金馬腔與台南話有些相似,說話像唱歌一樣,拖著韻味十足的尾音。


    是離人,幾行情淚。離人村,正是在龍王鎮的金馬鄉。


    在她們的歡聲笑語間,哥對我打出了一串手語:“弟弟,你聽過這麽好聽的聲音沒有?你像不像詩?”自從我得了個主國詩星的虛銜以後,哥總愛把最美最好的比成詩。


    也就是這樣,我才很罕有地多了一句嘴,在嗬嗬大笑中,高聲吟哦著:“日啖梨子三百顆,不妨嫁作陳家人!”還不等我續上後兩句,那兩個女子立馬就答應了:“好嗬!好嗬!算上我們兩個!我們報名,我們立馬去找媒人!”她們的直率大膽,雷得我差點翻下打魚船。


    就這樣,離家溜溜的七姑娘,看上了人才溜溜的我哥。


    哥的手語問我:“弟弟,你說為什麽絕大多數詩人都是男的?女詩人為什麽少之又少?”我也不能明白地回答,就應了個狡猾:“因為女孩子本身就是詩,男人多數是愛詩的人。”


    沒有想到我隨便塘塞一名句,哥就回應說:“弟弟,你這麽一說,我就懂了,那個她真的就是詩,最好最美最迷人的詩!”


    5★.


    一直以來對女孩子不假辭色的我哥,居然會對“詩”入迷到那個地步,是寫詩已經近十年的我預想不到的。


    當好奇的憂樂溝人還在糾結我哥與離七第一次相遇的種種細節時,我哥已經隻身南下,到了南國海濱的著名特區朋城。哥與七有緣,別了離七,又遇吳奇。


    下了車,出了火車站,隻管向南,信步就走。哥的眼睛一掃,就對一個看起來很大規模的建築工地走去。再一眼,他就對準一小撮當官模樣的人走去,“我來個!”他說。


    沒有人吊他,沒有罵他神經病,那是人家有涵養。


    我哥根本不在意有沒有人理睬,他隨手拾起一把磚刀,又拿起一塊紅磚,看都不看,就向天上拋去。


    “快閃開!你在幹什麽?王天嘢,快閃!”有人看見了,有人喊,更多人在閃,這一小撮人都退出老遠,才一個個仰麵觀看。看是他們的事,我哥卻不看,哥又倒出半袋子水泥,加入六倍的河沙,翻和三遍之後,加上水製成混凝土。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驚呼聲已經響成了一遍,原來我哥哥拋上天的磚頭和磚刀已經高過了十二層樓,才在空中頓了頓,又對著我哥的位置砸了下來。眼看已經距離哥哥的頭頂不及一丈了,哥不以目視,撒手鐵鍁,雙手齊伸,僅以神遇,左手接住了砸下來的紅磚,右手握著掉下來的砍刀。


    我哥更不遲疑,他揮刀就砍!砍磚,嘭嘭兩刀,隻兩刀,就將那塊紅磚砍為了等厚的三層。“請看!”哥把砍為三層的磚頭遞了出去。


    建築工地多的是膽肥之人,既然危險已經被接過去了,還有什麽可怕的?一小撮人像花瓣一樣向我哥圍過來,一齊點下花瓣尖端似的腦袋,“了不起,了不起!”一小撮人中最大的那雙手果敢地伸出來,握住了我哥的手。(未完待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水不暖月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誰解沉舟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誰解沉舟並收藏水不暖月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