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


    “大哥,到底怎麽回事?”蘭歸站在蘭望舒身後,頭發被高空淩烈的罡風吹得亂舞,眼睛幾乎都睜不開。


    蘭望舒大抵真的很生氣,劍禦得飛快,好歹還記得張開靈力護住兩人周身,免得被罡風刮出傷來。


    “我隻知道大概。”


    蘭歸看不到蘭望舒正臉,隻聽得出他語氣十分不好,帶著憤怒,又似乎有愧疚和後悔,“聽說這屆有人偷學了問柳先生的瞳術,他押著那人回宗門,但不知發生了何事,那人逃走了,而他……他失了魂,是正巧出宗曆練的師弟師妹們發現的他。”


    若非如此,恐怕等他的身體被凶獸啃了都沒人發現,從此隻落下失蹤之名,毫無原由,無處追查……


    蘭望舒接到訊息時正巧在回家路上,已經越過了最險的山頭,想給家人、給他一個驚喜。可他卻從未如此後悔,隻希望時間倒退,自己好早點明白,同意師尊的建議,來監督這次收徒大會……


    他不應該避開他的。他為什麽要慌張離開?他一開始就不該離開,明明應該留下來陪他、陪著他的……


    “失了魂?!”蘭歸下意識瞪大了眼,接著被罡風刺激得差點流下淚來。他隻好再次閉眼,語氣裏滿是不敢置信,“這不可能!玄明哥他那麽厲害!”


    蘭望舒回過神來,低聲道:“怎麽不可能?當初寒鴉上人修為傲視整個修仙界,最後不也失了魂,從此隕落嗎?我問你,修煉瞳術的是誰?”


    無論是誰,無論是否有人從旁協助,最起碼是導致蘭卿失魂的誘因。他一定會找到那個人,將他的魂魄一點一點碾碎,讓他嚐盡世間所有痛苦!至於那個害蘭卿如此的人……他不會讓他死得更容易!


    世間萬事,唯死最為輕鬆。


    蘭歸喃喃答道:“章昔,是姑母的兒子……他……問柳先生……我……”


    “問柳先生已去追查了。”蘭望舒道,“這事你管不了,我帶你走是為了讓你見他……見見玄明。不日他們就要將他凍進□□去。”


    蘭望舒這樣說著,心裏已把章昔的名字翻來覆去念了好幾遍,隻覺耳熟無比,卻想不起是誰。


    這時,兩人已經穿過落雲宗山門,來到了西側的泉安峰上。峰前聚滿了人,看見蘭望舒——腳下的無央昭示了他的身份——都一臉崇拜,但是很快他們就收回了視線,擔憂地看著裏麵。


    他們都是自發聚過來想探望蘭卿的人——他們尚且不知道蘭卿失魂,隻以為他受了重傷。蘭卿為人看著有些吊兒郎當,實則作為師兄卻相當負責,整個流雲宗的新生弟子都十分信服他。


    但這些人太多了,蘭卿師尊封了峰,不許他們進去擾了蘭卿安眠。那些人也不鬧不吵安靜地圍在外麵祈禱。


    蘭望舒直接禦劍進了峰內停下,蘭歸跳下去,眼角微微泛紅,搖著頭問:“為什麽要凍進冰裏,他是失魂,不是死了!”


    蘭望舒收了劍,抬手將他沁出眼角的淚水抹去,柔聲道:“師叔是擔心有人對他的肉身不利。別怕,我不會讓他有事的。我一定會找回他的魂魄的。”


    “大哥……”


    蘭歸抬頭看著蘭望舒,直覺他情緒不對,然而對方隻摸了摸他的頭,接著牽起他的手帶著他往裏麵去:“走吧,莫讓你玄明哥等久了。”


    蘭卿的屋裏隻有他和他的師尊清曉真人。清曉真人已是雙百之齡,沒有道侶,也隻有蘭卿一個弟子。她對蘭卿就像對自己孩子一樣,隻怕給的不夠,疼的不夠,讓蘭卿受了委屈。


    蘭歸過去曾見過她一麵,那時她尚如三十少婦,風韻不減少時。可不過這幾天時間,她的頭發已全白了,眼角也添了些許皺紋,看上去竟如半百老人,全身上下都透著絕望和無力。


    聽見動靜,她隻微微側了側頭,見是蘭望舒和蘭歸,便開口道:“是你們兩個……那小姑娘呢?”


    她的聲音嘶啞無比,難以入耳。


    蘭望舒和蘭歸俱是一愣,蘭望舒很快回神,對她行了一禮,道:“熹微進了問心鏡。玄明他……”


    清曉真人垂眸,很快站了起來,一邊往外走,一邊道:“蘭望舒,你多陪陪他吧。我知道那孩子的心意,想來最後這天有你陪著他,他應當是無憾的。”


    蘭望舒渾身一震,右手微微顫抖,但籠在袖子裏沒人注意到。


    蘭卿安然躺在床上,嘴角還帶著慣常的微笑,胸膛微微起伏,看上去隻是睡著了。


    “玄明哥……”蘭歸茫然地喚道,“起床了啊,玄明哥……”


    前些天還和他有說有笑的人,此刻卻長睡不醒。以後也不知道會不會醒了。


    失去魂魄的人,他們還活著,還會呼吸,可是如果不把失去的魂魄找回來,就永遠不會醒過來。從此時光變遷,關心他們的人相繼死去,他們也隨之被遺忘,靈力散去,漸漸化作塵埃。


    這是穿越過來這麽久,蘭歸第一次直麵親近的人受傷。


    和死沒多大區別,卻比死更讓人難以接受。還含著希望,卻永遠看不到盡頭。


    “玉瓊,你別這樣。”蘭望舒走到床前,深深凝視著蘭卿沉睡的麵容,不知是在安慰蘭歸,還是在安慰自己,“我會把他帶回來的。我不會讓他有事。”


    他語氣裏滿是堅定,就像很久以前,他對蘭斐然說:“父親,不要擔心。我會親手殺死那個人。我不會有事的。”


    .


    很快,蘭歸離開了房間,將剩下的時間都留給了蘭望舒。


    方才清曉真人的話他也聽見了,他不是傻子,大概也猜出蘭卿對大哥是什麽心意了。若蘭卿醒著,他大抵還會反對,畢竟兩人還有著血緣關係……


    可蘭卿失了魂,以後醒不醒得過來都是一回事。


    大抵這世間對弱者都是同情的。蘭歸心想,若是蘭卿能夠醒來,怕沒人會阻攔他和蘭望舒了。


    即便是蘭望舒自己。


    清曉真人見他出來了,便道:“我帶你去側廂房。問心鏡要明早才關閉,今晚且好好休息。”


    她頓了頓,又解釋道,“宗主也去追查這件事了,大抵要等最後擇峰時才會回來,正式將你收做弟子。所以今日你先在我這兒歇下吧,明日讓你大哥帶你去主峰。”


    蘭歸道了謝,終是難過,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清曉真人並未怪罪他,因為她心裏也難過得很。


    她隻恨自己沒有在接到蘭卿報信時,下山去接引。隻恨自己不能代替蘭卿成為那個失魂的人。


    他才二十六歲,人生還那麽長,世間繁華他還沒來得感受,愛人的回應他還沒來得及聽到……


    .


    “蘭玄明,你還記得你說的話嗎?”


    蘭望舒側坐在床邊,手指勾起蘭卿一綹頭發開始把玩,漫不經心道,“你說,你會等的。無論結果如何,你都會等我的。”


    “可你現在躺在這兒,都不睜眼看看我。”


    他手指靈巧地將頭發編出各種花式,編了又拆,拆了又編,但是床上那人卻再不會拉住他的手,無奈製止他了。


    “你還記得嗎?我從小就喜歡這樣玩,你也不厭其煩地陪著我。”


    大抵是想起兒時的事了,蘭望舒彎起眼睛笑了起來,但很快又淡了下去。


    他垂眸怔愣地看著手中滑涼的頭發,低聲抱怨,“你也真是的,早不說晚不說,偏在我剛報了仇,無央飲血過多差點走火入魔的時候說。我差點殺了你啊。”


    “為什麽這麽傻呢,都不躲一下……那時,你說等我回來,就要告訴我一件很重要的事,是不是就是這件事?隻是你沒有想到,我從此都回不來了……”


    “那時你心情是怎樣的?和我現在是一樣的嗎?後來呢?我知道,你一定會幫我報仇的,那接著是遁世不出,還是跟隨我離去了?”


    一滴水砸在那綹頭發上,慢慢浸到了掌心。蘭望舒毫無所覺,隻低低和蘭卿說著話。


    “我情願你是選擇了遁世,然後遇到一個女子,慢慢就忘了我,和她百年好合,子孫滿堂……”蘭望舒哽咽幾聲,閉了閉眼,啞著嗓子質問,“為什麽你會提前說啊?你告訴我啊?為什麽……為什麽在說了那樣的話後又一聲不吭地離開……一句話都不留給我……”


    蘭望舒遲鈍的大腦慢慢將現實反應出來,他忽地便笑了,“是了,是我在避著你。你想找我說話,是我不願意見你,匆忙收拾了東西就離開了……你怪我嗎?我明明也察覺了自己的心思,卻偏要拒絕……你生氣嗎?生氣就起來啊,像以前那樣,和我、和我打一場,誰輸了就要答應對方一件事……”


    “你醒過來,你醒過來我就認輸好不好?你說什麽我都答應。就算、就算違背倫常,我也心甘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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