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芷若長鞭抖出,卷向渡難,身子一借勢,便從三株蒼鬆間落了下去。


    她第一招便直攻敵人中央,狠辣迅捷,膽識之強,縱是第一流江湖老手也是有所不及。群雄隻見她身在半空,如一隻青鶴般淩空撲擊而下,身法曼妙無比。她右手的軟鞭與渡難的長鞭纏在一起,既借其力,又使渡難的兵刃暫時無法使用。渡厄和渡劫雙鞭齊揚,分從左右擊至。


    張無忌直搶而前,腳下一躓,忽然一個筋鬥摔了過去。群雄咦的一聲,隻道他傷後立足不定。哪知張無忌這一招使的乃是聖火令上所載的古波斯武功,身法怪異,已達極點,他似是向前摔跌,雙手聖火令卻已向渡難胸口拍了過去。其時渡難長鞭正與周芷若的鞭子纏住未分,不能回鞭抵擋,渡厄、渡劫眼見勢危,立時舍卻周芷若,雙鞭向張無忌擊來。兩條黑色長鞭靈動威猛,直和一雙烏龍相似,眼見張無忌難以抵擋,不料他在地下一個打滾,狼狽萬狀的滾向渡厄身邊。渡厄左手向他肩頭戳落,張無忌左掌以挪移乾坤之力化開,身子一晃,肩頭已向渡劫撞去。


    他今日一意要令周芷若成名,將擊敗少林三高僧的殊榮盡數歸於這位峨嵋掌門,自己隻求教出謝遜,是以使的全是古波斯武功,東滾一轉,西摔一交,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要多狼狽就有多狼狽。旁觀群雄之中原本不乏識見卓超的人物,但這路古波斯武功實在太怪,又從未有人在中土用過,何況昨日張無忌身受重傷乃是人所共見,因此初時都沒瞧出破綻。


    明教之敵,無不暗暗歡喜:明教之友均不免深為擔憂,隻怕他今日要畢命於此。


    拆到數十招後,隻見周芷若身影忽高忽低,飄忽無方,張無忌越來越是招架不住,手忙足亂,竟似比一個初學武功的莽漢尤有不如,但不論情勢如何凶險,他總能在千鈞一發之際避開對方的淩厲殺著。


    旁觀群雄中心智機敏的便知其中必有蹊蹺,猜想他所使的多半是“醉八仙”一類功夫,看上去顛三倒四,實則中藏奇奧變化,這類武功比之正路功夫可又難得多了。但這門古波斯武功若以之單獨對付三高僧中任誰一人,對方定然鬧個手足無措,便如張無忌初逢風雲三使時那麽狼狽不堪。但這三位少林高僧枯禪數十年坐將下來,心意相通,一僧招數中露出破綻空隙,其餘二僧立即予以補足。


    張無忌種種怪異身法,本來每一招都足以迷亂敵人眼光,似左實右,似前實後,決計難以辨識,但三僧鞭隨心動,對他的諸般做作竟是視而不見。拆到七八十招時,張無忌怪招仍然層出不窮,卻始終沒能損及三僧分毫。鬥近百招,他隻覺三僧鞭上威力漸強,自己身法卻慢慢的澀滯起來,已無初鬥時的靈動自如。他尚不知自己所使武功有小半已入魔道,而三僧的“金剛伏魔圈”卻正是以佛力伏魔的精妙大法。旁人隻見他越鬥越精神,其實他心靈中魔頭漸長,隻須再鬥百招,不免便全然處於三僧佛門上乘武功的克製之下,不由自主的狂舞不休。三高僧不須出手,便讓他自己製了自己死命。明教被世人稱為“魔教”,本來亦非全無道理,而這路古波斯武功的始創者“山中老人”,更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惡魔。張無忌初時照練,倒也不覺如何,此刻乍逢勁敵,將這路武功中的精微處盡數發揮出來,心靈漸受感應,突然間哈哈哈仰天三笑,聲音中竟充滿了邪惡奸詐之意。


    他三笑方罷,猛聽得三株蒼鬆間的地牢中傳出通經之聲,正是義父謝遜的聲音。隻聽他蒼老的聲音緩緩誦念“金剛經”:“爾時須菩提聞說是經,深解義趣,涕淚悲泣,而白佛言:‘希有世尊,佛說如是甚深經典。我從昔來所得慧眼,未曾得聞如是之經。世尊,若複有人得聞是經,信心清淨,即生實相……’”張無忌邊鬥邊聽,自謝遜的誦經聲一起,少林三僧長鞭上的威力也即收斂,隻聽謝遜繼續念誦:“‘世尊,我今得聞如是經典,信解受持,不足為難。若當來世,後五百歲,其有眾生得聞是經,信解受持,是人即為第一希有。何以故?此人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張無忌聽到此處,心中思潮起伏,知道義父自被囚於峰頂地牢,每日裏聽少林三高僧誦經,上次明明可以脫身,卻自知孽重罪深,堅決不肯離去,難道他聽了數月佛經之後,終於大徹大悟麽?那經中言道:“若當來世,後五百歲,其有眾生得聞是經,信解受持。”在義父此刻心中,這五百年後之人指的便是他張無忌了。隻是經義深微,他於激鬥之際,也不能深思。他自然更加不知經中的須菩提,是在天竺舍衛國聽釋迦牟尼說金剛經的長老,是以於謝遜所誦的經文,也隻一知半解而已。


    隻聽謝遜又念經道:“佛告須菩提:‘如是,如是!若複有人得聞是經,不驚,不怖,不畏,當知是人甚為希有……如我昔為歌利王割截身體,我於爾時,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何以故?我於往昔節節支解時,若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應生嗔狠……菩薩須離一切相。’”這一段經文的文義卻甚是明白,那顯然是說,世間一切全是空幻,對於我自己的身體,性命,心中完全不存牽念,即使別人將我身體割截,節節支解,隻因我根本不當是自己的身體,自然絕無惱恨之意。“義父身居地牢而處之泰然,難道他真到了不驚、不怖、不畏的境界了麽?”心念又是一動:“義父是否叫我不必為他煩惱,不必出力救他脫險?”原來謝遜這數月來被囚地牢,日夕聽鬆間三僧念誦“金剛經”,於經義頗有所悟,這時猛聽得張無忌笑聲詭怪,似是心魔大盛,漸入危境,當即念起“金剛經”來,盼他脫卻心中魔頭的牽絆。


    張無忌一麵聽謝遜念誦佛經,手上招數絲毫不停,心中想到了經文中的含義,心魔便即消退,這路古波斯武功立時不能連貫,刷的一聲,渡劫的長鞭抽向他左肩。張無忌沉肩避開,不由自主的使出了挪移乾坤心法,配以九陽神功,登時將擊來的勁力卸去,心念微動:“我用這路古波斯武功實是難以取勝。”斜眼看周芷若時,見她左支右絀,也已呈現敗象,暗想:“今日之勢,事難兩全。我若不出全力,芷若一敗,救義父之事便無指望了。”一聲清嘯,使開兩根聖火令,著著進攻。


    謝遜誦經之聲並未停止。但張無忌凝神施展乾坤大挪移心法,於他所念經文已是聽而不聞。他盡量將三僧的長鞭接到自己手上,以便讓周芷若能尋到空隙,攻入圈內。他這一全力施展,三僧隻覺鞭上壓力漸重,迫得各運內力與之抵禦。三僧的“金剛伏魔圈”以“金剛經”為最高旨義,最後要達“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於人我之分,生死之別,盡皆視作空幻。隻是三僧修為雖高,一到出手,總去不了克敵製勝的念頭,雖已將自己生死置之度外,人我之分卻無法泯滅,因此這“金剛伏魔圈”的威力還不能練到極致。三僧中渡厄修為最高,深體必須除卻“人我四相”,但渡難、渡劫二僧爭雄鬥勝的念頭一盛,染雜便深,著了世間相的形跡,渡厄的鞭法非和他二人相配不可。


    旁觀群雄見張無忌改了武功的招數,三株蒼鬆間的爭鬥越來越是激烈,三僧頭頂漸漸現出一團淡淡的水氣,知是額頭與頂門汗水為內力所逼,化作了蒸氣,可見五人已到了各以內力相拚的境地。張無忌頭頂也有水氣現出,卻是筆直一條,又細又長的聚而不散,顯是他內力深厚,更勝三僧。昨日群豪人人見到他身受重傷,哪知他隻一宵之間,便即全愈,內力之深,實令人思之駭然。


    周芷若卻不與三僧正麵交鋒,隻在圈外遊鬥,見到金剛伏魔圈上生出破綻,便即縱身而前,一遇長鞭攔截,立時翻若驚鴻般躍開。這麽一來,張無忌和她武學修為的高下登時判然,旁觀群雄中不少人竊竊私議:“近年來武林中傳言:明教張教主武功之強,當今獨步。果然是名不虛傳。昨天他是故意讓這位周掌門的,這叫好男不與女鬥啊。”“甚麽好男不與女鬥?周掌門本來是張教主的弟媳婦,張教主還是他們婚禮上的伴郎,你知不知道?這叫做兄弟情深!”“呸!張教主的兄弟李舒崇到現在都沒有露麵,也不來幫忙他救義父,那有甚麽兄弟情深?”“昨天周掌門沒有下毒手殺張教主,被一個老小子擋住了,難道不是兄弟情深?”“這麽說來,那個老小子難道是昌南書院的掌門李舒崇假扮的?這麽說來就解釋的通了,難怪一個半路出家峨嵋弟子能夠連誅丐幫二老,又連敗武當二俠……”“哈哈,李舒崇此舉太聰明了,既顧及到了他和張無忌的兄弟之誼,又成全了他與周芷若的夫妻之情,真可謂一舉兩得呀。”“歸根到底,是李舒崇和周芷若夫妻情深,他一心要捧紅峨嵋派和周掌門,所以才改容易貌,綠葉襯紅花……”


    少林三僧和張無忌的招數越出越慢,變化也愈趨精微。周芷若的武功純以奇幻見長,製服武當二俠實是她成就的峰巔,說到內功修為,比之俞蓮舟、殷梨亭尚遠為不如。這時張無忌與少林三僧各以真實本領相拚,半分不能取巧,她竟已插不下手去,有時軟鞭一晃,上前進攻,在四人的內勁上一碰,立時便被彈了出來。又鬥小半個時辰,張無忌體內九陽神功急速流動,聖火令上發出嗤嗤聲響。少林三僧的臉色本來各自不同,這時卻都殷紅如血,僧袍都鼓了起來,便似為疾風所充。但張無忌的衣衫卻並無異狀,這情景高下已判,倘若他是以一對一,甚而以一敵二,早已獲勝。他練的九陽真氣原本渾厚無倫,再加上張三豐指點,學得太極拳中練氣之法,更是愈鬥愈盛,最能持久,實可再拚一兩個時辰,以待對手氣衰力竭。


    少林三僧拚到此時,已瞧出久戰於已不利,突然間齊聲高喝,三條長鞭急速轉動,鞭影縱橫,似真似幻。張無忌凝視敵鞭來勢,一一拆解,心下暗自焦急:“芷若武功雖奇,畢竟所學時日無多,尚比不上外公和楊左使二人聯手的威力。我獨力難支,看來今日又要落敗了。這次再救不出義父,那便如何是好?”他心中一急,內力稍減,三僧乘機進擊,更是險象環生。


    張無忌腦中如電光火石般一閃,想起昔年冰火島上謝遜對他的慈愛,又想謝遜眼盲之後,仍幹冒大險重入江湖,全是為了自己,今日若救他不得,實是不願獨活。眼見渡難長鞭自身後遙遙兜至,他再不顧自己生死安危,左手疾舉,便讓這一鞭擊中手臂,隻是以挪移乾坤之法卸去鞭力,右手聖火令擋住渡厄、渡劫雙雙攻來的兩鞭,身子忽如大鳥般向左撲出,空中一個回旋,已將渡難那條長鞭在他所坐的蒼鬆上繞了一圈。


    這一招直是匪夷所思,張無忌左臂力振,向後急拉,要將長鞭深深嵌入鬆樹樹幹。渡難大驚之下,急向後奪。張無忌變招奇速,順著他力道扯去。鬆樹樹幹雖粗,但樹根處已有一半被三僧挖空,用以遮蔽風雨。此刻被一條堅韌無比的長鞭纏住,由張無忌和渡難兩股內勁同時拉扯,隻聽得喀喇喇一聲巨響,鬆樹在挖空處折斷,從半空中倒將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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