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語嫣隻是一聲輕輕的歎息,就能使段譽全身一震,怦怦心跳,熱血如沸,這聲歎息便如魔咒一般勾了段譽之魂;隻是望見她的背影,便覺煙霞籠罩,恍入仙境,懷疑她絕非塵世中人。


    李舒崇卻沒有段譽這一唱三歎般的循序漸進的感受。


    他隱身跟隨著三個丫頭,自然是比段譽更早見到“神仙姊姊”王語嫣。隻是幸福來得太突然,簡直讓人猝不及防。


    自從獲得極品書蟲以來,李舒崇也算是“白發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他早已見慣了各種極品的美女,別的不說,隻看他身邊的秦雯、小昭、殷離、周芷若、鍾靈,不說個個國色天香,但那一個不是春蘭秋菊、各擅勝長?何況她們都早已成為了他的女人,隨心所欲,予取予求。


    即便如此,李舒崇看到王語嫣的那一刻,在魂飛天外之際,才知道哪怕金庸老爺子的文筆再驚世駭俗,也隻能描繪出她驚天容貌的十之一二;才明白那些影視演員們的蹩腳,包括陳玉連、李若童、劉亦非之輩,哪怕再化妝美容,也隻能飾其形而絕不可傳其神;才理解段譽身為一國儲君,為何會如此癡迷於她。


    這一刻,他驚呆在原地,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他醒來後,發現段譽和阿朱、阿碧都已離去,隻剩下王語嫣一人還留在原地。萬幸的是,他處於隱身狀態,即便醜態畢露,也沒有其他人可以看見……


    突然之間,阿朱“啊”的一聲驚呼,說道:“舅太太……舅太太回來了。”


    段譽回過頭來,隻見湖麵上一艘快船如飛駛來,轉眼間便已到了近處。快船船頭上彩色繽紛的繪滿了花朵,駛得更近些時便看出也都是茶花。阿朱和阿碧站起身來,俯首低眉,神態極是恭敬。阿碧向段譽連打手勢,要他也站起來。段譽微笑搖頭,說道:“待主人出艙說話,我自當起身。男子漢大丈夫,也不必太過謙卑。”


    隻聽得快船中一個女子聲音喝道:“哪一個男子膽敢擅到曼陀山莊來?豈不聞任何男子不請自來,均須斬斷雙足麽?”


    那聲音極具威嚴,可也頗為清脆動聽。段譽朗聲道:“在下段譽,避難途經寶莊,並非有意擅闖,謹此謝過。”那女子道:“你姓段?”語音中微帶詫異。段譽道:“正是!”


    那女子道:“哼,阿朱、阿碧,是你們這兩個小蹄子!慕容複這小子就是不學好,鬼鬼祟祟的專做歹事。”阿朱道:“啟稟舅太太,婢子是受敵人追逐,路過曼陀山莊。我家公子出門去了,此事與我家公子的確絕無幹係。”艙中女子冷笑道:“哼,花言巧語。別這麽快就走了,跟我來。”阿朱、阿碧齊聲應道:“是。”劃著小船跟在快船之後。其實離曼陀山莊不遠,片刻間兩船先後靠岸。


    隻聽得環佩叮咚,快船中一對對的走出許多青衣女子,都是婢女打扮,手中各執長劍,霎時間白刃如霜,劍光映照花氣,一直出來了九對女子。十八個女子排成兩列,執劍腰間,斜向上指,一齊站定後,船中走出一個女子。


    段譽一見那女子的形貌,忍不住“啊”的一聲驚噫,張口結舌,便如身在夢境,原來這女子身穿鵝黃綢衫,衣服裝飾,竟似極了大理無量山山洞的玉像。不過這女子是個*****四十歲不到年紀,洞中玉像卻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女。段譽一驚之下,再看那美婦的相貌時,見她比之洞中玉像,眉目口鼻均無這等美豔無倫,年紀固然不同,臉上也頗有風霜歲月的痕跡,但依稀有五六分相似。阿朱和阿碧見他向王夫人目不轉睛的呆看,實在無禮之極,心中都連珠價的叫苦,連打手勢,叫他別看,可是段譽一雙眼睛就盯住在王夫人臉上。


    那女子向他斜睨了一眼,冷冷的道:“此人如此無禮,待會先斬去他雙足,再挖了眼睛,割了舌頭。”一個婢女躬身應道:“是!”


    段譽心中一沉:“真的將我殺了,那也不過如此。但要斬了我雙足,挖了眼睛,割了舌頭,弄得死不死、活不活的,這罪可受得大了。”他直到此時,心中才真有恐懼之意,回頭向阿朱、阿碧望了一眼,隻見她二人臉如死灰,呆若木雞。


    王夫人上了岸後,艙中又走出兩個青衣婢女,手中各持一條鐵鏈,從艙中拖出兩個男人來。兩人都是雙手給反綁了,垂頭喪氣。一人麵目清秀,似是富貴子弟,另一個段譽竟然認得,是無量劍派中一名弟子,記得他名字叫作唐光雄。段譽大奇:“此人本來在大理啊,怎地給王夫人擒到了江南來?”


    隻聽王夫人向唐光雄道:“你明明是大理人,怎地抵賴不認?”唐光雄道:“我是雲南人,我家鄉在大宋境內,不屬大理國。”王夫人道:“你家鄉距大理國多遠?”唐光雄道:“四百多裏。”王夫人道:“不到五百裏,也就算是大理國人。去活埋在曼陀花下,當作肥料。”唐光雄大叫:“我到底犯了什麽事?你給說個明白,否則我死不瞑目。”王夫人冷笑道:“隻要是大理國人,或者是姓段的,撞到了我便得活埋。你到蘇州來幹什麽?既然來到蘇州,怎地還是滿嘴大理口音,在酒樓上大聲嚷嚷的?你雖非大理國人,但與大理國鄰近,那就一般辦理。”


    段譽心道:“啊哈,你明明衝著我來啦。我也不用你問,直截了當的自己承認便是。”大聲道:“我是大理國人,又是姓段的,你要活埋,乘早動手。”王夫人冷冷的道:“你早就報過名了,自稱叫作段譽,哼,大理段家的人,可沒這麽容易便死。”


    她手一揮,一名婢女拉了唐光雄便走。唐光雄不知是被點了穴道,還是受了重傷,竟無半點抗禦之力,隻是大叫:


    “天下沒這個規矩,大理國幾百萬人,你殺得完麽?”但見他被拉入了花林之中,漸行漸遠,呼聲漸輕。


    王夫人略略側頭,向那麵目清秀的男子說道:“你怎麽說?”那男子突然雙膝一曲,跪倒在地,哀求道:“家父在京中為官,膝下唯有我一個獨子,但求夫人饒命。夫人有什麽吩咐,家父定必允可。”王夫人冷冷的道:“你父親是朝中大官,我不知道麽?饒你性命,那也不難,你今日回去即刻將家中的結發妻子殺了,明天娶了你外麵私下結識的苗姑娘,須得三書六禮,一應俱全。成不成?”那公子道:“這個……要殺我妻子,實在下不了手。明媒正娶苗姑娘,家父家母也決不能答允。這不是我……”王夫人道:“將他帶去活埋了!”那牽著他的婢女應道:“是!”拖了鐵鏈便走。那公子嚇得渾身亂顫,說道:“我……我答允就是。”王夫人道:“小翠,你押送他回蘇州城裏,親眼瞧著他殺了自己妻子,和苗姑娘拜堂成親,這才回來。”小翠應道:“是!”拉著那公子,走向岸邊泊著的一艘小船。


    那公子求道:“夫人開恩。拙荊和你無怨無仇,你又不識得苗姑娘,何必如此幫她,逼我殺妻另娶?我……我又素來不識得你,從來……從來不敢得罪了你。”王夫人道:“你已有了妻子,就不該再去糾纏別的閨女,既然花言巧語的將人家騙上了,那就非得娶她為妻不可。這種事我不聽見便罷,隻要給我知道了,當然這麽辦理。你這事又不是第一樁,抱怨什麽?小翠,你說這是第幾樁了?”小翠道:“婢子在常熟、丹陽、無錫、嘉興等地,一共辦過七起,還有小蘭、小詩她們也辦過一些。”


    那公子聽說慣例如此,隻一疊聲的叫苦。小翠扳動木槳,劃著小船自行去了。


    段譽見這位王夫人行事不近情理之極,不由得目瞪口呆,全然傻了,心中所想到的隻是“豈有此理”四個字,不知不覺之間,便順口說了出來:“豈有此理,豈有此理!”王夫人哼了一聲,道:“天下更加豈有此理的事兒,還多著呢。”


    段譽又是失望,又是難過,那日在無量山石洞中見了神仙姊姊的玉像,心中何等仰慕,眼前這人形貌與玉像著實相似,言行舉止,卻竟如妖魔鬼怪一般。


    他低了頭呆呆出神,隻見四個婢女走入船艙,捧了四盆花出來。段譽一見,不由得精神一振。四盆都是山茶,更是頗為難得的名種。普天下山茶花以大理居首,而鎮南王府中名種不可勝數,更是大理之最,段譽從小就看慣了,暇時聽府中十餘名花匠談論講評,山茶的優劣習性自是爛熟於胸,那是不習而知,猶如農家子弟必辨菽麥、漁家子弟必識魚蝦一般。他在曼陀山莊中行走裏許,未見真正了不起的佳品,早覺“曼陀山莊”四字未免名不副實,此刻見到這四盆山茶,暗暗點頭,心道:“這才有點兒道理。”


    隻聽得王夫人道:“小茶,這四盆‘滿月’山茶,得來不易,須得好好照料。”那叫做小茶的婢女應道:“是!”段譽聽她這句話太也外行,嘿的一聲冷笑。王夫人又道:“湖中風大,這四盆花在船艙裏放了幾天,不見日光,快拿到日頭裏曬曬,多上些肥料。”小茶又應道:“是!”段譽再也忍耐不住,放聲大笑。


    王夫人聽他笑得古怪,問道:“你笑什麽?”段譽道:“我笑你不懂山茶,偏偏要種山茶。如此佳品竟落在你的手中,當真是焚琴煮鶴,大煞風景之至。可惜,可惜,好生令人心疼。”


    王夫人怒道:“我不懂山茶,難道你就懂了?”突然心念一動:


    “且慢!他是大理人姓段,說不定倒真懂得山茶。”但兀自說得嘴硬:“本莊名叫曼陀山莊,莊內莊外都是曼陀羅花,你瞧長得何等茂盛爛漫?怎說我不懂山茶?”段譽微笑道:“庸脂俗粉,自然粗生粗長。這四盆白茶卻是傾城之色,你這外行人要是能種得好,我就不姓段。”


    王夫人極愛茶花,不惜重資,到處去收購佳種,可是移植到曼陀山莊之後,竟沒一本名貴茶花能欣欣向榮,往往長得一年半載,便即枯萎,要不然便奄奄一息。她常自為此煩惱,聽得段譽的話後,不怒反喜,走上兩步,問道:“我這四盆白茶有什麽不同?要怎樣才能種好?”段譽道:“你如向我請教,當有請教的禮數。倘若威逼拷問,你先砍了我的雙腳,再問不遲。”


    王夫人怒道:“要斬你雙腳,又有什麽難處?小詩,先去將他左足砍了。”那名叫小詩的婢女答應了一聲,挺劍上前。


    阿碧急道:“舅太太,勿來事格,你倘若傷仔俚,這人倔強之極,寧死也不肯說了。”王夫人原意本在嚇嚇段譽,左手一舉,小詩當即止步。


    段譽笑道:“你砍下我的雙腳,去埋在這四本白茶之旁,當真是上佳的肥料,這些白茶就越開越大,說不定有海碗大小,哈哈,美啊,妙極,妙極!”


    王夫人心中本就這樣想,但聽他語氣說的全是反語,一時倒說不出話來,怔了一怔,才道:“你胡吹什麽?我這四本白茶,有什麽名貴之處,你且說來聽聽。倘若說得對了,再禮待你不遲。”


    段譽道:“王夫人,你說這四本白茶都叫作‘滿月’,壓根兒就錯了。你連花也不識,怎說得上懂花?其中一本叫作‘紅妝素裹’,一本叫作‘抓破美人臉’。”王夫人奇道:“‘抓破美人臉’?這名字怎地如此古怪?是哪一本?”


    段譽道:“你要請教在下,須得有禮才是。”


    王夫人倒給他弄得沒有法子,但聽他說這四株茶花居然各有一個特別名字,倒也十分歡喜,微笑道:“好!小詩,吩咐廚房在‘雲錦樓’設宴,款待段公子。”小詩答應著去了。


    阿碧和阿朱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見段譽不但死裏逃生,王夫人反而待以上賓之禮,真是喜出望外。


    先前押著唐光雄而去的那名婢女回報:“那大理人姓唐的,已埋在‘紅霞樓’前的紅花旁了。”段譽心中一寒。隻見王夫人漫不在乎的點點頭,說道:“段公子,請!”段譽道:“冒昧打擾,賢主人勿怪是幸。”王夫人道:“大賢光降,曼陀山莊蓬壁生輝。”兩人客客氣氣的向前走去,全不似片刻之前段譽生死尚自係於一線。


    王夫人陪著段譽穿過花林,過石橋,穿小徑,來到一座小樓之前。段譽見小樓簷下一塊匾額,寫著“雲錦樓”三個墨綠篆字,樓下前後左右種的都是茶花。但這些茶花在大理都不過是三四流貨色,和這精致的樓閣亭榭相比,未免不襯。


    王夫人卻甚有得意之色,說道:“段公子,你大理茶花最多,但和我這裏相比,隻怕猶有不如。”段譽點頭道:“這種茶花,我們大理人確是不種的。”王夫人笑吟吟的道:“是麽?”


    段譽道:“大理就是尋常鄉下人,也懂得種這些俗品茶花,未免太過不雅。”王夫人臉上變色,怒道:“你說什麽?你說我這些茶花都是俗品?你這話未免……欺人太甚。”


    段譽道:“夫人既不信,也隻好由得你。”指著樓前一株五色斑斕的茶花,說道:“這一株,想來你是當作至寶了,嗯,這花旁的玉欄幹,乃是真正的和闐美玉,很美,很美。”他嘖嘖稱賞花旁的欄幹,於花朵本身卻不置一詞,就如品評旁人書法,一味稱讚墨色烏黑、紙張名貴一般。


    這株茶花有紅有白、有紫有黃,花色極是繁富華麗,王夫人向來視作珍品,這時見段譽頗有不屑之意,登時眉頭蹙起,眼中露出了殺氣。段譽道:“請問夫人,此花在江南叫作什麽名字?”王夫人氣忿忿的道:“我們也沒什麽特別名稱,就叫它五色茶花。”段譽微笑道:“我們大理人倒有一個名字,叫它作‘落第秀才’。”


    王夫人“呸”的一聲,道:“這般難聽,多半是你捏造出來的。這株花富麗堂皇,哪裏像個落第秀才了?”段譽道:“夫人你倒數一數看,這株花的花朵共有幾種顏色。”王夫人道:“我早數過了,至少也有十五六種。”段譽道:“一共是十七種顏色。大理有一種名種茶花,叫作‘十八學士’,那是天下的極品,一株上共開十八朵花,朵朵顏色不同,紅的就是全紅,紫的便是全紫,決無半分混雜。而且十八朵花形狀朵朵不同,各有各的妙處,開時齊開,謝時齊謝,夫人可曾見過?”王夫人怔怔的聽著,搖頭道:“天下竟有這種茶花!我聽也沒聽過。”


    段譽道:“比之‘十八學士’次一等的,‘十三太保’是十三朵不同顏色的花生於一株,‘八仙過海’是八朵異色同株,‘七仙女’是七朵,‘風塵三俠’是三朵,‘二喬’是一紅一白的兩朵。這些茶花必須純色,若是紅中夾白,白中帶紫,便是下品了。”王夫人不由得悠然神往,抬起了頭,輕輕自言自語:“怎麽他從來不跟我說。”


    段譽又道:“‘八仙過海’中必須有深紫色和淡紅的花各一朵,那是鐵拐李和何仙姑,要是少了這兩種顏色,雖然八花異色,也不能算‘八仙過海’,那叫作‘八寶妝’,也算是名種,但比‘八仙過海’差了一級。”王夫人道:“原來如此。”


    段譽又道:“再說‘風塵三俠’,也有正品和副品之分。凡是正品,三朵花中必須紫色者最大,那是虯髯客,白色者次之,那是李靖,紅色者最嬌豔而最小,那是紅拂女。如果紅花大過了紫花、白花,便屬副品,身分就差得多了。”有言道是“如數家珍”,這些名種茶花原是段譽家中珍品,他說起來自是熟悉不過。王夫人聽得津津有味,歎道:“我連副品也沒見過,還說什麽正品。”


    段譽指著那株五色茶花道:“這一種茶花,論顏色,比十八學士少了一色,偏又是駁而不純,開起來或遲或早,花朵又有大有小。它處處東施笑顰,學那十八學士,卻總是不像,那不是個半瓶醋的酸丁麽?因此我們叫它作‘落第秀才’。”王夫人不由得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道:“這名字起得忒也尖酸刻薄,多半是你們讀書人想出來的。”


    到了這一步,王夫人於段譽之熟知茶花習性自是全然信服,當下引著他上得雲錦樓來。段譽見樓上陳設富麗,一幅中堂繪的是孔雀開屏,兩旁一幅木聯,寫的是:“漆葉雲差密,茶花雪妒妍”。不久開上了酒筵,王夫人請段譽上座,自己坐在下首相陪。


    這酒筵中的菜肴,與阿朱、阿碧所請者大大不同。朱碧雙鬟的菜肴以清淡雅致見長,於尋常事物之中別具匠心。這雲錦樓的酒席卻注重豪華珍異,什麽熊掌、魚翅,無一不是名貴之極。但段譽自幼生長於帝王之家,什麽珍奇的菜肴沒吃過,反覺曼陀山莊的酒筵遠不如琴韻小築了。


    酒過三巡,王夫人問道:“大理段氏乃武林世家,公子卻何以不習武功?”段譽道:“大理姓段者甚多,皇族宗室的貴胄子弟,方始習武,似晚生這等尋常百姓,都是不會武功的。”


    他想自己生死在人掌握之中,如此狼狽,決不能吐露身世真相,沒的墮了伯父與父親的威名。王夫人道:“公子是尋常百姓?”段譽道:“是。”王夫人道:“公子可識得幾位姓段的皇室貴胄嗎?”段譽一口回絕:“全然不識。”


    王夫人出神半晌,轉過話題,說道:“適才得聞公子暢說茶花品種,令我茅塞頓開。我這次所得的四盆白茶,蘇州城中花兒匠說叫做‘滿月’,公子卻說其一叫作‘紅妝素裹’,另一本叫作‘抓破美人臉’,不知如何分別,願聞其詳。”


    段譽道:“那本大白花而微有隱隱黑斑的,才叫作‘滿月”,那些黑斑,便是月中的桂枝。那本白瓣上有兩個橄欖核兒黑斑的,卻叫作‘眼兒媚’。”王夫人喜道:“這名字取得好。”


    段譽又道:“白瓣而灑紅斑的,叫作‘紅妝素裹’。白瓣而有一抹綠暈、一絲紅條的,叫作‘抓破美人臉’,但如紅絲多了,卻又不是‘抓破美人臉’了,那叫作‘倚欄嬌’。夫人請想,凡是美人,自當嫻靜溫雅,臉上偶爾抓破一條血絲,總不會自己梳妝時粗魯弄損,也不會給人抓破,隻有調弄鸚鵡之時,給鳥兒抓破一條血絲,卻也是情理之常。因此花瓣這抹綠暈,是非有不可的,那就是綠毛鸚哥。倘若滿臉都抓破了,這美人老是與人打架,還有什麽美之可言?”


    王夫人本來聽得不住點頭,甚是歡喜,突然間臉色一沉,喝道:“大膽,你是譏刺於我麽?”


    段譽吃了一驚,忙道:“不敢!不知什麽地方冒犯了夫人?”


    王夫人怒道:“你聽了誰的言語,捏造了這種鬼話,前來辱我?誰說一個女子學會了武功,就會不美?嫻靜溫雅,又有什麽好了?”段譽一怔,說道:“晚生所言,僅以常理猜度,會得武功的女子之中,原是有不少既美貌又端莊的。”不料這話在王夫人聽來仍是大為刺耳,厲聲道:“你說我不端莊嗎?”


    段譽道:“端莊不端莊,夫人自知,晚生何敢妄言。隻是逼人殺妻另娶,這種行徑,自非端人所為。”他說到後來,心頭也有氣了,不再有何顧忌。


    王夫人左手輕揮,在旁伺候的四名婢女一齊走上兩步,躬身道:“是!”王夫人道:“押著這人下去,命他澆灌茶花。”四名婢女齊聲應道:“是!”


    王夫人道:“段譽,你是大理人,又是姓段的,早就該死之極。現下死罪暫且寄下了,罰你在莊前莊後照料茶花,尤其今日取來這四盆白花,務須小心在意。我跟你說,這四盆白花倘若死了一株,便砍去你一隻手,死了兩株,砍去雙手,四株齊死,你便四肢齊斷。”段譽道:“倘若四株都活呢?”王夫人道:“四株種活之後,你再給我培養其他的名種茶花。什麽十八學士、十三太保、八仙過海、七仙女、風塵三俠、二喬這些名種,每一種我都要幾本。倘若辦不到,我挖了你的眼珠。”


    段譽大聲抗辯:“這些名種,便在大理也屬罕見,在江南如何能輕易得到?每一種都有幾本,哪還說得上什麽名貴?你乘早將我殺了是正經。今天砍手,明天挖眼,我才不受這個罪呢。”王夫人叱道:“你活得不耐煩了,在我麵前,膽敢如此放肆?押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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