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如果就此深入探討下去,今晚或許我與他會產生極大的分歧,為不相幹的人吵得麵紅脖子粗,不是增進兩人默契的手段,反而替將來埋下隱患的契機,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思來想去,幹笑兩聲就此打住這個話題,我一貫不是長袖善舞的人,隻能慢慢琢磨相處之道,再念及他的情意,我退一步也是應當。


    沉默許久,我抿抿嘴角,從茶幾上起身,仍舊端坐回原位,細聲細語作小低伏,“你直接打電話給日吉警司,透過第三方轉述反倒不容易說清楚。”


    跡部景吾半晌沒說話,麵上露出一抹深思,考慮了一會兒忽的又把手機收起來,轉過臉來靜靜看著我,仍是麵沉如水,語氣卻好了些,“算了,確實不知該怎麽說。”


    灰紫鳳眸似是猶帶忿意,他低低的歎口氣,說道,“就當不知道這件事。”頓了頓,他的聲線拔高幾度,帶著點命令意味,“明天我們一起上山,不許再節外生枝。”


    “聽你的。”我連忙搗頭如蒜,隻差沒豎起手指發誓以示誠意。


    不知怎地,許是覺得我的忠心過於急切?跡部景吾挑高一邊眉梢,眼角斜睨過來,神色有些狐疑,“這麽聽話?我怎麽覺得…你在打壞主意呢?”


    看他這樣唇角微微勾起,一幅‘我已經看穿你一肚子壞水還不從實招來’的模樣,我的眼皮一顫,傻笑兩聲,“我這麽純良的孩子…你怎麽忍心冤枉我嗷嗷嗷——”


    “是麽——”跡部景吾陰森森的微笑,手臂橫過來重重掐起我一邊腮幫子,又往上提了提,“套用你自己常說的中國那句古話,‘日久見人心’,本大爺拭目以待。”


    指間揉搓良久方才鬆開,隨即他露出真正愉悅的笑容,“好了,去洗澡,今晚早點睡。”


    從他鐵鉗似的爪下逃生後我也不敢多廢話,匆匆收拾洗漱用具就前往公用浴室,花了一個多小時幾乎把自己一身皮都泡出褶子,然後心滿意足踱回房間準備早睡早起。


    ………


    拉開紙門,室內光線昏暗,入眼間情景卻是與出門前大相庭徑,身形微微一頓,我盯著地板中央鋪陳好的被褥抽了抽嘴角,想了想,輕手輕腳闔上門扉,走到角落將手裏各色物什放置在案幾上,然後蹭上前,蹲下,伸手拈起被角,往裏看了看。


    隆起這一團果然是某人蝦米型的睡姿,他背朝外縮在被窩裏,半絲往常大馬金刀的氣概也沒有,反而象個小孩子。


    於是,我探手戳了戳他的肩背,鬼氣森森的問道,“分我一半被子,行麽?”


    他也不轉過臉來,反手奪回被角將它掖回自己身上,把腦袋露在外麵,拖著棉被往內側挪了挪,聲音悶悶的,“櫃櫥裏自己拿,晚上不要踢被子。”


    怎麽覺得這句話應該是我說才對?盯著某顆銀灰後腦勺呆滯半晌,我抬手揉揉額角,然後才默默起身照著他所說取來另一床棉被,把自己放平在裏麵,閉眼。


    一段時間過後,聽著近在咫尺綿長的呼吸聲,我也漸漸覺得困頓,腦子開始迷迷糊糊…


    山裏的夜晚寂靜無聲,又時值深冬,雖說時間尚早,入耳卻是除了風拂過樹梢發出的簌簌細響再無其它,仿佛連時間都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的神智掙紮在夢境邊緣,迷迷瞪瞪間竟驀然一驚…或許是潛意識裏察覺了什麽,一個激靈,整個人驟然清醒,睡意全消。


    猛地睜開眼睛,我瞪著越發昏暗的天花板,豎著耳朵,凝神細聽————外麵似乎有什麽異動,輕輕淺淺,象是有人踩過木質走廊的腳步聲。


    隔了不太久的一段時間,聲響由遠及近,卻是一前一後兩個人行經附近…前者步履輕巧,後者身形穩重,聽著節奏來判斷,一位是新垣太太,另一位卻是陌生人。


    “許久不見…您…”


    “…今晚…”


    新垣太太的隻言片語在寂靜如水的夜裏顯得格外清晰,另外那人始終沉默,兩人間的氣氛卻是平和,言談間漸行漸遠,那些聲響繞過回字形庭院停留在正對麵,接著是拉開紙門入內安頓的雜音…再不久,一切複又泯然無聲。


    許是就別重逢的友朋前來投宿吧?我想。


    又等了一會兒,待得失序的心跳逐漸恢複,我閉上眼睛,翻個身,卷卷被子把整個人埋進去。


    ………


    再一次睜開眼睛已是天光大亮,我抱著被子坐起身,怔怔出神,又是一夜無夢,真真奇怪,每次在他身邊總是睡得特別安穩,莫不是我潛意識真的覺得安穩無虞?


    心思百轉千回,最後忍不住歎口氣,筢筢頭發,側頭看向一邊,而後一愣————臨睡前躺在身邊的人杳無蹤跡,連鋪被都收拾得一幹二淨。


    探出手摸了摸榻榻米,發現觸/手冰涼,收回手,我直愣愣的扭頭望向門邊角落那裏…放置洗漱用品的盆子被動過,看起來他是依照往常習慣早起鍛煉去了…


    深吸一口清晨冷鬱的空氣,我抬手揉揉鼻子,不甘不願離開溫暖被窩。


    他說一早要去爬山…好吧好吧——刷牙、吃早餐先,免得等下人轉回來見我還賴著又是一頓臭罵。


    什麽睡久傷神、生物鍾紊亂、養豬似的…唔唔唔——為了挽回所剩不多的形象,還是拿健氣的精神麵貌迎接的好。


    刷牙、洗臉、上廁所,早起三件事完成後我施施然摸到餐廳,還沒繼續前行摸進廚房正好看到新垣太太從裏麵轉出來。


    “早上好。”我揚起一隻手,笑眯眯的招呼道。


    “你起來了?”新垣太太看起來有些驚訝,上下打量我幾眼,不知是不是想到什麽奇怪的東西她抿著嘴角,表情/欲笑不笑的說道,“不早了呢~現在已經快十點…”


    “那個少年特意交代不要打擾你,說是你累了要多休息,嗬嗬~”許是忍俊不住,新垣太太抬手掩著嘴角,眼神飄忽,“你去坐吧我端早餐過來。”


    “誒?!十點啊…”我筢筢頭發,幹笑著不知如何接話。


    新垣太太返身往廚房走兩步又停下,回過頭來,柔聲說道,“早上雲層很厚,光線暗總讓人覺得還早,看天色或許會下雪,你們先別急著出門遊玩,聽聽預報怎麽說。”


    “啊——多謝。”我對著她的背影提聲致謝,而後折回餐廳找個位置安坐,眼睛盯著廚房的方向,心下胡思亂想。


    與昨兒不同,新垣太太的神情裏透著明顯的喜意…莫非與昨晚來投宿的客人有關?是她的老朋友還是…


    心思正拐到莫名其妙的地方,新垣太太的身影出現在廚房門口,我看著她眼底打從心底流露出的愉悅,一時暗自羞愧…


    那什麽,吹皺一池春水幹卿何事?天底下也不至於有這樣巧的事,哪裏可能投宿的旅店恰恰與我圖謀之人有關,昨兒後半夜出現的更不可能正是此番原本要尋的,我這習慣性擴散思維果然容易小人常戚戚,打住打住!


    ………


    填飽饑腸轆轆的肚子,又跟進廚房幫忙拾綴,之後,我懷著消食的念頭慢悠悠朝房間走,打定主意,等跡部景吾回來兩人收拾行裝到上山投宿寺院去。


    沿著回字形木廊行走,轉過拐角時不期然側頭看了正對麵一眼,庭院中央有一棵高大的樹,深冬仍是枝繁葉茂,冠蓋如傾,此時,樹下站著一個人,背對著我,看不見樣貌,隻能從花白的頭發判斷出年紀已長,一身墨黑長袍,微微佝僂著背。


    聽到動靜對方轉過臉來,麵容矍鑠,目光卻極是銳利,飛快掃了我一眼複又漠然收回視線,回轉身繼續出神。


    可就是方才那轉瞬即逝的刹那,被他那樣一看,我的心頭咯噔一聲,象是被針尖紮了下,看似年近古稀的老人家,形於外的氣勢竟是如此驚人。


    內心掀起滔天巨浪,麵上仍是強作鎮定,我不敢繼續逗留,腳底加快速度,三兩下搶到房前拉開紙門,正要閃身而入,背後傳出聲音,“小姑娘。”


    相當客氣的語調,內裏卻仿佛有些異樣的冷意,隔了一會兒,又重複一遍,“小姑娘。”


    這次音量加重了些,薄怒也變得明顯,“老頭子叫你也不回頭,真是沒禮貌。”


    眼見沒辦法蒙混過關,我收回踩進房間的那隻腳,轉身朝著庭院走幾步,停在一段距離外, “請問您找我有事?”


    老人上下打量我一陣,眼神有些詭譎,“過來,站近點讓我看看。”命令式語氣,微抬的下巴不耐煩的神情依稀有幾分熟悉。


    我蹭著鞋底挪近些許,然後停下來,死活沒勇氣靠得太近;老人冷冷的哧哼一聲,目光一寸寸從我臉上身上刮過,反複打量,過了半晌,又重重哼了一聲,“真醜,還這麽瘦…”


    “呃——”我的嘴角劇烈抽搐,幹巴巴的賠笑道,“長得不好勝在安全,至少家父家母能少擔些不必要的心。”


    “還瘦巴巴的——”老人仍是滿臉寒霜,一邊緩步走過來,一邊慢慢的嫌棄,“一陣風就會刮走的小身板,看起來就營養不良。”


    繞著我轉過一圈,最後在我麵前站定,老人將雙臂抱在胸前,神態平靜,說出口的話卻會讓人吐血的刻薄。


    “平胸、筒子腰、沒/屁/股,還眼神散亂…”


    囧囧囧————我滿頭黑線,一口血直想噴到眼前這張溝勒縱橫的臉上,拿出十萬分力氣忍了又忍,最後敗在老人教導主任+班主任巍峨廣闊的氣勢下。


    忍字頭上一把刀…子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忍!


    ………


    深呼吸十數次,我狠狠咽下喉嚨口堵著的血,低眉順眼,“實,實在…不好意思。”


    “哦~~”老人意味深長的眯了眯眼睛,“其實你在心裏咒罵老人家我吧?”


    “不是咒罵是腹誹。”我齜出一口白牙,“胸小腰粗什麽的…上次體檢的數據還好,可能今天我穿得厚不顯身材…”


    “看上去不是個聰明的,就是脾氣還說得過去,算了算了,老人家也不管那麽多事。”老人從鼻孔裏冷哼一聲,麵色仍舊難看,背著手返身走出幾步,身形微頓,側首再一次陰沉沉瞪了我一眼,卻也不繼續刁難,自顧自走回樹下。


    站在原地等了一會兒,發現老人似乎失去打擊我的興趣,我這才狠狠鬆了口氣,忙不迭轉身就要腳底抹油,卻在此時…


    回廊拐角處轉出一個人來,步履匆忙,與我兩人麵對麵碰個正著,四目相對都是一愣,來人卻是一早不知哪裏去的跡部景吾。


    對上我的視線,跡部景吾腳下不停直衝過來,等他走到我跟前站定,衣裳挾著寒露,看神色竟然焦急不已。


    我愣了下,踮起腳尖摸了摸他的臉頰,“怎麽?好冰,有事回房間說。”


    跡部景吾張了張嘴還沒說什麽,下一秒目光越過我落到後方,灰紫鳳眸徒然睜得滾圓,“祖父?!”他拔高嗓子,神色驚疑不定。


    “誒?!”我猛地回過頭,險險扭到脖子,“你祖父?!”盯著立在樹下臉色臭得象是誰欠他幾千萬沒還的老人家…


    膛目結舌良久,我眼角一抽,牙縫裏擠出一句話,“長得不太像…”


    聞言,原本還算溫和的望著跡部景吾的老人飛快白了我一眼,語氣甚是慍怒,“當然不像,我孫子和他母親一樣美貌,你個蠢材!”


    跡部景吾抬手扶額,滿臉扭曲的痛苦,“祖父——”


    這下倒是很像了,這種張口閉口不是‘蠢材’、就是‘白癡’的脾性————我看了看老人又看了看跡部景吾,臉皮一顫。


    三個人,六隻眼睛,相對無言…


    又過了很久,我把臉偏到一邊,避開跡部景吾眼底‘你們怎麽湊到一起?火星撞地球了喂!’的驚悚詢問,抬手抓抓臉頰,故作溫良的低聲說道,“你們慢慢聊,我就不打擾了。”


    說完腳下生風竄上木廊,跑到房門口,耳後傳來跡部景吾的聲音,“祖父您怎麽來高野山?不是去訪友了嗎?”聽到說話聲,我想了想又停下來,轉身,聲線提高些,“還是進房間去吧——聽說會下雪,我去給你們泡茶。”


    人從房門口折返,轉個方向往餐廳走待要去尋新垣太太,才走出兩步拐角處閃現的人影恰恰免去我的行程。


    ………


    領頭的是新垣太太,落後她一步還有一位男子。


    對著新垣太太笑笑,隨即我的視線不經意轉到她身後,定神看清楚那人樣貌,心裏猛地一跳。


    目測四五十歲的男子,模樣有幾分眼熟,卻並非先前我看著跡部景吾他祖父感覺的依稀仿佛,而是真的曾經見過麵的熟悉。


    這男子不正是幾天前的深夜,鬧市巷角內,津川被殺現場的那個目擊者嗎?


    ………


    “南澤…”


    我聽見跡部景吾的祖父高聲招呼道,語氣裏帶著舊友重逢的欣慰,“見你一麵還真是難啊~聽說你辭掉護林員工作,這兩年躲哪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更新~


    嗯——見長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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