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鏡無於他,是姐姐,是母親,是朋友,還是年少時候,所欽慕的人。


    當隨之寒終於在那座木屋子裏見到真實的、活生生的蓮鏡無時,他竟至於不知用什麽樣的表情去麵對她。是喜極而泣,亦或是懷舊惋惜,還是不可置信,又抑或可以幹脆不管不顧,抱住她,告訴她,他很想她,很想很想。


    如果可以,他希望在任務中死去的人是他。


    他仍然記得,小時候第一次見到蓮鏡無時,他其實並不喜歡她。年幼的她太完美,完美地令人有距離感,像是不真實的蓮花,隻可遠觀,不可褻玩。他們的父親一直是好友,所以他們很早就認識。她大他三歲,從小就是各種“你看別人家的孩子怎樣怎樣”中的那個別人家的孩子。


    做為男孩子,隨之寒其實並不喜歡這種比較,尤其因為比較的對象還是個女孩子。他那時老想弄點惡作劇整她,隻可惜每次都被對方以一種廣博的、似是對他的智商懷有同情心的眼光給噎了回來。好在之後他有了看起來比他更笨的隨之暖,他終於可以耍他的妹妹玩,而不是被蓮鏡無耍著玩。


    他和蓮鏡無互相厭惡、或者說是他單方麵的厭惡,對方根本不鳥他的這種關係,僅持續到了黃色毒瘤時期。


    蓮鏡無的父母入獄,她的祖父母被暴民當街打死。她曾經門庭若市的顯赫家庭,一時間如大樹傾頹,所有依附的人作鳥獸散。多麽光鮮的門楣,破敗隻需要一天。


    當時他的父親剛去世,他們家亦不好過。而他的母親冒著危險去將她從地下室裏救出來時,她已經將近昏迷狀態,卻仍在顫抖,張開的眼睛裏目光呆滯,僅差一步就要死去。


    記憶中的她永遠是驕傲的、完美的,疏離而又淡漠,神智遠超同齡人。


    他從未見過她這副模樣。


    鬼使神差般的,那時候,他接過了母親手中的她,將她帶回了本就已風雨飄搖的家。倚在他身上的她十分地輕,像是隻有骨架一般。


    在那之後的一個月裏,蓮鏡無沒有開過口。她就像一個幽靈一樣,可有可無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他的母親每天外出覓食,而他和暖暖就每天圍在她的床前,想盡辦法逗她笑。他原來圓滾滾的妹妹此時已經瘦得整張臉似乎隻有一雙大眼睛,但她卻仍然如原先一般天真活潑。蓮鏡無全身冰涼,她就鑽進蓮鏡無的被子裏,像是一隻小火爐一般暖著她;蓮鏡無不願吃飯,他就發動妹妹一起不吃,兩個人排排坐,睜著大眼睛可憐兮兮地望著她,隨之而響的還有他們肚子清晰的叫聲。蓮鏡無實在沒辦法,終究還是會吃下一些;他們兩個每天上躥下跳,隻想讓蓮鏡無說一句話,完全忘記了眼前這個女孩子曾是他們羨慕嫉妒恨的對象。直到有一天,隨之寒晚上睡覺時,感覺到有人在旁邊為他掖被子。他睜開眼睛,正看到蓮鏡無溫暖的微笑。


    “小心著涼。”


    這是她一個月以來,同他們說的第一句話。


    之後,蓮鏡無不再封鎖自己。她每天幫助他的母親做飯,照料他和他的妹妹,將他們所處的地下室外口掩護地更好。當象牙塔裏的女神終於走進人世間時,他發現,她其實遠遠比他想象中的要好。她的笑容開始有溫度,她的驕傲開始成為他的驕傲,在母親離去後,老師頹廢了一陣子,而她那時就是他們所有人的精神支柱。


    她一個人偷偷闖入高等醫院病房,為暖暖偷來賴以生存的抗生素;她四處尋覓吃食,確保他們在老師帶來的飯之外還能有額外的營養攝入。她閑暇時間將廢棄的鐵絲繞成了一個個精致的小人,送給病床前的暖暖玩,她能用各種破舊的衣服以及動物的毛填成一件溫暖的棉被,三個人擠在一起,熬過寒冷的冬天。


    在童年時期,她是他最後的燈塔。


    他一直記得,黃色毒瘤爆發初期,他們三人最初遇見穿著軍裝的老師時,還以為他是來抓他們的。暖暖嚇得躲在他的身後,他挺起胸膛,想迎上去,卻被她搶先一步,擋在身後。


    她依舊溫暖地笑著,陽光燦爛到極致,仿佛世上所有的光芒都積聚在眼底。但處在她身後的隨之寒卻分明看到,她背在身後的手中握著的那柄刀片冷冽,寒光刺痛了他的眼。


    那麽美麗的女孩子,溫暖動人的笑容,現在卻成了盔甲;那麽驕傲的女孩子,彈琴握筆的手,現在卻拿起了刀片。


    當時的老師歎息:“你們就是他們的孩子吧。”


    當時的蓮鏡無依舊戒備地看著眼前高大的男人。而他輕輕歎了一口氣,大手就撫摸上了她的頭發:“別裝了,身後刀片收起來。我要是能被你傷到,我也別混特種兵了。我是你父親的朋友。你看,這是什麽?”


    他拿出了一個小瓶子。瓶子中晶瑩的液體在陽光下亮的刺眼。她幾乎是同時愣了一下。


    他把瓶子遞給她:“你父親的遺物。”他歎了一口氣:“我會照顧你們。”


    她沉默地接過瓶子,沒有哭,但握著的刀片卻嵌入手心,而她毫不自知。


    老師蹲下身來,平視著他們:“我不管你們過去叫什麽名字。現在開始,你,隨之寒,你的妹妹,隨之暖,而你。”他轉過身去,看著她:“蓮鏡無。”


    “世事紛繁,隨之暖寒。心若蓮鏡,無有塵埃。這是我對你們的期望與要求。”


    “你是哥哥,必要承受更多人世間的寒冷。你是妹妹,在承受他人給予的保護和溫暖時,不要認為理所當然。而你。”他轉向蓮鏡無:“我聽說過你。小小年紀,你很不容易。而我對你的要求是,不論世事如何,不要讓它影響你的內心。唯有無愧,方能不懼,強大的人之所以強大,在於他們心中仍記得最初的方向。守著你的本心,不要染上塵埃。”


    世事紛繁,隨之暖寒。他不知道他和暖暖有沒有做到。心若蓮鏡,無有塵埃。她是真正地做到了。


    當時,黃色毒瘤中後期,老師外出,他們三人終於遇到了最壞的情況。


    暴民。


    對於那些已經讓仇恨蒙蔽了眼睛的人來說,無論他們是不是孩子,他們都是下賤的種子,活該被殺死,活該暗無天日。他們是毒瘤的來源,也是被報複的對象。遇上了暴民,他們這樣的z國j省的黃色血統一般毫無生還之機。


    當時的蓮鏡無,隻是淡淡地說了一句。


    “阿隨,你要記得。愚蠢的人之所以愚蠢,是因為他們不懂能舍。”


    暖暖尚不知情,隻是抬起頭來看著她,而他當時已經想到了什麽,卻不敢再繼續想下去。


    “我會活著回來。”


    她嘴角淡淡地勾起一絲笑容。那時的她雖年幼,卻已美麗之至,讓對麵的幾個男人看直了眼。直至此時,她又像初時他見她時,那般驕傲,那般疏離。


    他要失去她了。


    那時他心裏剛冒出這個恐懼的想法時,她就已將他們一推,隨即衝上前去,以身迎向那群暴民。她的聲音淒厲:“跑——不要回頭!”


    愚蠢的人之所以愚蠢,是因為他們不懂能舍。


    他抱著呆滯的暖暖,在她說話的同一時間向老師所在的地方衝去。


    他忘了哭泣,忘了憤怒,也忘了回頭。


    他不能陷暖暖於困境。蓮鏡無知道,所以她放心他不會愚蠢地停下。


    直至跑到老師處,瘋狂地搖鈴,帶他去救蓮鏡無時,他仍然記得當時身後那些男人桀桀的□聲。他們沒有追來,是因為跑掉的不如留下的。


    愚蠢的人之所以愚蠢,是因為他們不懂能舍。而愚蠢的人之所以一蠢再蠢,是因為他們不懂忘卻。他就是那個最蠢的人。


    在那以後的幾年中,他再也沒有見到過蓮鏡無。當時的老師帶著他們衝向事發地點時,隻在原地看到了一灘血,之後再沒有她的身影。老師幾乎是發動了所有他能發動的關係,去尋找蓮鏡無,卻沒有任何結果。她就像是人間蒸發了一般,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視野中。


    如果可能,請讓我代替她承受所有的苦痛。


    如果可以,請讓她得到所有應得的幸福。


    在那之後的幾年,他們顛沛流離,老師去執行任務時,他就笨拙地承擔起之前所有她所有的承擔。直至那時,他才知道,溜進醫院裏偷抗生素,哪裏有她說得那麽簡單,稍微錯誤的藥,便會引發慘烈的後果。他必須要翻找大量的用藥記錄和藥品介紹,還要提防著醫源性各種病菌病毒的感染。他和妹妹對藥物的敏感性相似,他在使用抗生素之前,對自己偷偷進行皮試,曾引發過嚴重的過敏反應;找尋食物,哪裏有她笑得那麽輕易,他需要提防各種人的白眼和毒打,他曾經被人踢進泔水車,最後,他九死一生地翻出來,在寒冷的冬天裏,在冰冷的河水裏認真地洗幹淨,回去若無其事地給妹妹講故事;而用鐵絲編玩具,哪有她做的那麽輕鬆,他十指被刺破磨破,熬夜趕製,才歪歪扭扭做出一個根本不能看的小鐵人。而那時的她,美麗的手曾隻接觸過琴鍵與畫筆,又是怎樣能夠隨意地編織出東西?沒有一個人能天生熟能生巧,多少個夜晚,她借著月光一點一點地學習纏繞。


    他終於成長起來,可是她卻已不在。


    而再一次遇到她時,已經是在黃色毒瘤期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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