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少恭自幽都抱琴而出時,中皇山大雪初霽。


    長空清寂,天地曠淨,無數世劫來沉寂根定在那孤獨靈魂深處的悲痛瘋狂,此時已近熄滅,唯餘一縷無端莫名、不可言喻的靜。


    靜。像是高山流水絕音後那樣的死寂靜,像是滄海龍吟消散後那樣的空虛靜,像是千載弦歌斷弦後那樣的幽惋靜。


    也像這中皇山皚皚白雪,靜靜地伏在他腳下,太古至今,從未變更,漸漸變為蒼老的白,無名的靜。


    懷中榣木所斫新琴火靈流轉,探指過去輕輕一撥,琴弦帶著火靈共振,輕微琴聲蕩入周遭雪地,融入寒冷,琴身卻不由自主地調動起火靈,炙熱之感源源順著手掌滲入體內,幾乎要灼傷什麽歐陽少恭也無法想出的東西。


    累世怨懟,永世追伐,如今一朝逐得圓滿,天地之間,卻似乎早已沒有他的容身之處。


    如今……他還是那個於榣山愜意撫琴的仙人太子長琴麽?


    低頭靜靜審視著琴上的手,五指細長,骨節分明,因著是渡魂不久的身體,故而指尖薄繭尚未覆蓋,更顯五指細致優美。


    太子長琴……榣山……太古之約……慳臾……


    是了,慳臾。不知它如今……又在何處?


    也許屠蘇會知道。


    遲疑片歐,歐陽少恭仍是從袖中取出一張符紙,指尖捏訣,掌心流光閃過,便見一隻黃紋符鳥自光芒中探出頭來,歪著腦袋輕輕啄了啄掌心。


    數月後。


    三月鶯飛,煙雨江南,歐陽少恭未曾料到,素來沉默寡言,看似不知風月的百裏屠蘇,竟會約他在此相聚。


    此地名為琴川,乃一江南小鎮,據說鎮內河道形似琴之七弦,故得此名。此時正是初春時節,方下過一陣小雨,薄薄煙霧籠於堤岸,垂柳掃過輕漾河麵,春風拂袂,說不出的清新愜意。


    歐陽少恭抱琴緩行於河邊街道,雨歇不久,街道仍顯冷清,衣袖切切摩擦之聲和著輕緩腳步,如此靜謐之地,讓人有些不忍破壞它的安寧。


    ——若是當初的自己,還會是如此想法麽?


    歐陽少恭有些迷茫,慢慢停下了腳步。


    百裏屠蘇正站在道路盡頭看著他,身著南疆玄衫,黑眸沉靜。


    “先生。”他朝著歐陽少恭點點頭,走了過來。


    乍一回過神來,歐陽少恭也笑著朝對方微微點頭,抬步迎上:“暌違許久,屠蘇依舊這般冷淡,可叫在下好生傷心~”


    百裏屠蘇聞言身形一頓,麵色浮出一抹尷尬之色:“先生勿要調笑。”


    歐陽少恭本是見他心喜,語調不由便也帶上幾分調侃,此時驀然見他羞赧神色,不知為何心底一暖,縈在心間的不知名惆悵登時便也如輕霧般消散開來,不留一絲痕跡。


    “怎不見那位大祭司?”他打趣問道。


    “龍兵嶼有些事情,他先去了。”百裏屠蘇自也知曉歐陽少恭秉性,微微定下心來沉穩開口:“先生此次尋我,有何要事?”


    “也算不得是何要事。”歐陽少恭沉吟片刻,“此處不宜談話,不如找個地方坐下再聊?”


    百裏屠蘇微微點頭:“鎮外芳梅林設有小亭落腳,人影稀少。”


    “屠蘇這是邀在下踏青?”歐陽少恭輕笑一聲:“既如此,在下可得好好準備,方不負佳人相約~”


    “……”


    其實說是好好準備,也不過買了一爐香,又帶了些許當地的茶葉糕點,兩人便步行朝郊外去了。此時春雨初停,林間小路有些泥濘,兩人鞋上不免沾了些泥汙,然而他們也並不在意,一路賞過紛繁花枝雨露在沾,片刻後便在一路邊小亭落下腳來。


    明明是歐陽少恭有事要尋百裏屠蘇,此時卻一點也不顯著急,先是所抱之琴妥帖置於琴台,又將茶壺、茶盞、糕點一一擺上桌案,吩咐了百裏屠蘇去附近小溪取水,自己則取出香爐慢慢點上熏香,果真倒像是來野外踏青之人。


    百裏屠蘇有些無奈,然而見先生興致如此之好,倒也不忍打斷他,隻得聽人吩咐帶著茶壺去溪邊取水,一路以火靈加熱。


    回到小亭時,已見歐陽少恭展袖坐於琴台前,修長手指覆著琴弦,目光帶著幾分少見的迷茫,身前香爐氤氳,薄霧嫋嫋,模糊了那秀致清俊的眉眼。


    “……”百裏屠蘇動作微微一頓,然而很快便回過神來,端著茶壺回到小亭內。


    見百裏屠蘇回來,歐陽少恭眼中茫然很快被遮覆下去,起身接過茶盞煮起茶來。


    百裏屠蘇坐□來,見歐陽少恭依舊一副不溫不火的模樣,不由微微擰起眉,躊躇片刻仍是開口問道:“不知先生究竟有何要事?”


    “你我二人難得相聚,屠蘇又何必如此著急?”歐陽少恭撩袖舉起茶壺,以沸水衝淋茶盞片刻後將早已備在一旁的茶葉撒入其中,抬眸見得百裏屠蘇黑眸直視而來,眸中隱隱現出一絲擔憂之色,便微微搖頭放下茶壺,開口道:“不知屠蘇是否知曉慳臾下落?”


    “慳臾……?”百裏屠蘇沉默片刻,點了點頭:“自然知曉,先生是想去找它麽?”


    “太古之約,水虺慳臾……雖然太子長琴的命運與其脫不了幹係,然而……經曆了這般漫長的時光,有些事情早已不再重要了。”歐陽少恭伸手輕撫琴身,眼眸專注盯視緊繃琴弦,片刻後不由也是生出幾分懷念之色來:“它曾與太子長琴約定,若成應龍,便要他坐於龍角旁,帶他乘奔禦風,看盡山河風光……可惜,未料再見竟是那般情況下,甚至連話語也來不及說上半句……不知如今的它,可還記得當日的約定?”


    “……它記得。”百裏屠蘇語調平靜,然而雙目卻柔和掃過案上的琴。


    “即便再過百年,它也不曾忘記與太子長琴的約定,也還想聽一聽太子長琴的琴音。”


    “是麽……”歐陽少恭似是喃喃出聲,手指輕撥琴弦,零落琴音做不得聲,音調上上下下也如細雨滴川,忽輕忽響。“它在……何處?”


    “它在祖洲的榣山幻境之中,已將年邁……”


    “年邁?”歐陽少恭微微恍然:“原來,時間真的已經過去了那麽久……”


    “……先生確實該去看一看它,它應該十分想念太子長琴。”


    歐陽少恭回過神來,看著百裏屠蘇的目光微微露出一抹遲疑:“屠蘇……還未曾去過祖洲?”


    百裏屠蘇點點頭。


    “那麽此次不如我二人同去?想必慳臾見到我們,也會十分高興。”


    百裏屠蘇注視著歐陽少恭,又緩緩搖了搖頭:“我不去。”


    歐陽少恭微微蹙眉:“為何?”


    百裏屠蘇沉默片刻,將視線投回琴弦之上:“這一次,該你去。”頓了頓,又道:“祖洲外有結界隔絕,靠近時務必小心。”忽而又是一頓,心念一轉便想到了其上仙芝。


    他動作微僵,然而片刻便慢慢放鬆下來。


    如今的先生,應當不會再做那種事了……他相信他。


    歐陽少恭見百裏屠蘇神色堅定,雖不知為何他如此堅持,卻也不再強求,將煮沸溪水倒入茶盞之中,視線也隨著流淌入青白茶盞。


    “少俠接下來有何打算?”


    “大約是前往龍兵嶼,幫幫阿夜的忙。”


    歐陽少恭撩袖將茶盞推往百裏屠蘇身前,又道:“前往祖洲後,在下大約……不會回來了。”


    百裏屠蘇正欲接茶的手一頓,而後端起茶杯也道:“先生保重,若有機會,我會和阿夜一同來祖洲看你們。”


    “嗬……若有緣吧,少俠也請珍重。”


    歐陽少恭看著百裏屠蘇喝了口茶,然後慢慢抱琴起身。


    “在下這便要啟程了。”


    百裏屠蘇有些驚訝地抬起頭來:“先生這般著急?”


    “也許是急著想見見老友,也許……想早日踐了那太古之約。”


    “……”百裏屠蘇沉默片刻,也慢慢起身,抱拳道:“如此,先生珍重。”


    歐陽少恭最後看了百裏屠蘇一眼,便也轉身離開了小亭。


    林間不知何時起了霧,百裏屠蘇看著那一角白衣漸行漸遠,隻覺天地無聲,蒼茫遠闊,很多事情都已結束,很多事情也重新開始。


    阿夜……應當等急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抱歉……這篇文的番外拖了很久,一是因為突如其來的事情太多,二是因為懶癌,三是因為時間間隔太久,再回來的時候真的沒什麽碼字的感覺了……


    如果還有人看到的話,謝謝你們一直以來對我的支持。


    接下來幾篇番外可能沒有了……抱歉。


    至於定製,目前定製印刷的功能關閉了,問了編編也說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開,如果開的話,我一定會開定製的。


    謝謝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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