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也似地離開館陶,等奔馬到了官道盡頭,已經看不到身後還矗立在城門口遙望的館陶百姓,劉備這才勒住奔馬,對關張陳苦笑說道:“沒想到我在冀州名氣這麽大。”


    關羽笑道:“大哥名望滿冀州,都是因為大哥慷慨解囊,救助百姓所致,此乃名望所歸也。”


    陳暮笑著說:“這說明大哥之仁義,感動冀州百姓。這沿途一路,隻要打著大哥的名號,恐怕我們吃飯睡覺什麽都不用愁。”


    張飛瞪大了眼睛:“那咱們一路上都不用花錢咯,想喝什麽酒就有什麽酒。”


    “誒,翼德。”


    劉備白了張飛一眼:“如今冀州百姓皆苦,我等怎麽能憑白收百姓饋贈呢。這與搜刮民脂民膏的宦官何異,以後過各地郡縣,千萬不要再提起我的名字,就喊我大哥便行,不要讓百姓聽到。”


    “白給的東西都不要.......”


    張飛嘀咕了一句。


    陳暮微笑不語。


    漢末能到今天這個份,與桓帝靈帝自己作死有很大關係。


    曆史學家錢穆先生就曾經說過,漢末割據的梟雄,其實就是曾經忠於漢室的天下各州名士。


    而把這些名士推向割裂漢朝的罪魁禍首,就是漢桓帝和漢靈帝兩代帝王。


    東漢的黨人論起節操和品德比明末的東林黨強之百倍不止,因為黨人真的是心向漢室,全身心投入,為了國家和百姓做出奉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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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如三君八俊等人,無一不是道德楷模。涼州三明中除了段熲人品低劣以外,張奐和皇甫規也都是黨人的好夥伴,雖然張奐晚節不保,被宦官欺騙......


    隻是不管怎麽樣,東漢黨人從事跡和道德品質上來說,幾乎都沒有什麽黑點。有人說他們也是世家官僚利益集團的代表,但當時世家利益集團還沒有完全誕生,這一點上也無從說起。


    而桓帝靈帝數次黨錮打壓,捕殺黨人,造成當時的士人對漢朝心灰意冷,以至於早在二十年前,就有了“天下大亂,漢家將亡”的言論。


    甚至這一論調,逐漸變成了士人的主流觀念。


    直接或者間接造成了董卓之亂後,士人開始自己創業割據地方,或者當謀士輔佐他人創業的這一個結果。


    如此過了二十年,到如今大多數的士人們已經對漢室沒有了幾十年前的忠誠。開始變得自私自利,不再想著為國家效力,專注於發展自己的家族。


    這就是魏晉門閥製度的由來,也是為什麽會有王允這樣的門閥世家誕生的主要原因。


    因為士人拋棄大國家,轉而開始為自己謀私利。


    雖然漢靈帝後來開放了黨禁,並且在熹平六年,也就是公元177年下罪已詔,大量懲治貪官汙吏,減免天下賦稅,要求群臣陳述治國之策,算是短時間內有了一點明君的氣象。


    但不知道是被稅收不上來還是很快被宦官們慫恿著貪圖享受去了,沒過兩年漢靈帝就開始大肆搜刮私財,與漢桓帝的昏庸如出一轍,甚至變本加厲。


    如此一來,士人們就徹底絕望了,對於漢室江山,已經不抱什麽希望。主流思想觀念裏,有了那種希望山河破滅的想法。


    這也是為什麽劉備明明已經拿到了徐州,成為一州州牧,擁有地盤兵糧,卻無人投奔的緣故。


    因為劉備打的是漢室宗親,匡扶漢室的名義,這樣搞下去,哪怕劉備拉起山頭,實際上最後還是個新的東漢,與之前沒什麽兩樣。


    士人早已經對漢朝絕望,自然不希望再出來一個光武帝繼續延續漢祚。


    所以一開始,劉備這個漢室宗親的頭銜,就給不了他任何好處,甚至是拖了他不少後腿。


    這次劉備在濟南,招攬當地名士,除了個沮授以外,也就寥寥幾人為他效力。劉表在荊州,劉焉在益州,劉虞在幽州,三人都沒混出什麽名堂,甚至劉虞還被公孫瓚給殺了,就可想而知後來漢室的號召力有多薄弱。


    因此深諳其中原委的陳暮,早就沒有抱什麽能夠大肆招攬人才的想法,而是轉而開始發展中下層,善待百姓,為劉備在百姓和豪傑中攫取名聲。


    事實上曆史裏的劉備也是這麽做的,陳暮隻是把這段曆程更加提前了一步而已。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天下,終歸是百姓的天下。


    劉關張陳四人繼續北上。


    北方的朔風席卷而來,像是無數幽魂在悲泣。


    如今黃巾之亂勉強算是平定了,冀州就好像一夜之間變得空曠起來,數百裏荒無人煙,到處都有新墳,白布掛在路邊。


    初冬的雪覆蓋了一片,大地白茫茫,將一切血淚都遮掩進了泥土裏。


    如今皇甫嵩被調去了長安,冀州刺史王芬接任,王芬到任之後,將漢靈帝給他的賑災款撥下去,救濟冀州各地災民,勉強讓百姓能夠撐過這個冬天。


    隻是大亂雖平,小亂卻沒有止住。太行山以東的華北平原上,各地丘陵、鄉野、沼澤、湖泊中隱藏的盜匪無數。


    劉關張陳四人一路北上,也遭遇了幾股山賊的攻擊,仗著劉關張悍勇,這才有驚無險。


    不過也是因為華北平原很難產生大規模的匪徒,張角的殘餘勢力都不得不跑到太行山裏躲了起來,號為黑山軍,聚眾十餘萬人,暫時與朝廷並沒有發生戰事。


    平原上的賊寇基本都是少部分實在活不下去的百姓聚集在一起劫掠而已,少則數十人,多則數百人,連武器都湊不齊,並沒有什麽戰鬥力。


    劉備遇到小股的數十人,憑借關張之勇,擊退即可。如果遇到數百人,就去當地縣城找官府,要來人馬,再回頭擊潰。


    以他在冀州如今的威望,可謂是站在縣城當中,振臂一呼,半個縣城的人都有可能聽從他號令。


    反而是更多的盜匪聽到他的名字,立即就納頭便拜,要跟著他做他的扈從。


    這就是名望帶來的好處。


    隻是現在劉備不是在濟南,也不是在行軍打仗,帶不了那麽多人。有遇到想投靠的,便分發了路費,讓他們去濟南,待明年他回濟南的時候再做安頓。


    如此一來,一行四人西天取經,等到從冀州南部的陽平郡,抵達冀州北部的中山國時,不僅劉關張帶的盤纏用盡,還勸降了數千人去濟南。


    這是陳暮哭笑不得,沒有想到的事情。


    七八天後,中山國。


    盧奴縣去望都的官道上,四匹馬緩緩前行,一株還未完全枯萎的野草在雪化之後,迫不及待地鑽出泥土裏,吮吸著新鮮的空氣,被馬蹄碾入泥土後,又緩緩地伸直了腰,頑強地迎向天空。


    陳暮垂著首,坐在馬上,顛簸的馬匹並不穩,但他就好像睡著了,閉著眼睛一動也不動,安靜地聽著耳邊刮來的東風輕輕地呼嘯。


    身上這件狐裘衣經曆了風霜,雪一般的色彩暗淡了許多。


    “四弟,馬上就要到望都了,過了望都就是蒲陰,你的父親和母親一定在思念著你。”


    劉備拍了拍陳暮的肩膀,略微激動地說道。


    連續七八天的趕路,風塵仆仆,在精神上的確讓人十分疲憊。


    但馬上就要到家,就能讓人精神為之一振。


    到了蒲陰,離涿縣也不遠了。


    劉備和張飛尤為興奮。


    現在回去,可就是真正的衣錦還鄉,少不得令鄉人稱讚。


    “四弟,振作一下,老伯伯母還在家裏等你。”


    關羽見陳暮因為每日趕路,精神狀態不是很好,為他加油鼓勁。


    陳暮耷拉著眼皮子,像是剛剛蘇醒過來,遲緩的思維逐漸變得活絡,眼眸中又多了一份生氣。


    我的父親母親?


    隱約似乎又想起了那個老實巴交,總是蹲在門口上望著對門自家田地發呆,一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的父親。


    還有那個總是充滿了活力,可以因為鄰居家的羊吃了自家豆苗一片葉,就站在門口插腰撒潑與鄰居家的大嬸對罵一個下午的母親。


    “是啊,我的耶耶和娘親還在家裏。”


    陳暮仿佛瞬間活了過來,剛剛疲憊的精氣神一掃而空,眼睛變得十分明亮。


    劉備笑著問道:“不知大人是何等英明睿智,能培養出子歸這樣的天才人物,相比也是飽讀詩書之人吧。”


    我爹飽讀詩書?


    那個憨厚的老農嗎?


    陳暮眼神逐漸迷離起來,嘴角揚起了一抹笑意。


    作為一名從小長在高樓大廈,出生在富裕家庭的孩子,陳暮的童年從來沒有接觸過這樣濃厚的鄉土氣息。


    穿越過來自帶的書卷氣質與冷靜的性格,也總是讓他與自己這個漢朝的農民家庭像是脫了一節。


    這是一種沒有共同生活養成的格格不入,也是一種沒有多年養育誕生出來的隔閡與陌生。


    所以最開始的時候,陳暮也隻是表麵尊敬,內心裏十分抗拒,不願意承認他們。


    就好像原來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父母,忽然有人告訴他,他們不是你的親生父母,現在你親生的父母要把你帶回去一樣。


    在陳暮看來,哪怕你的原生家庭很有錢,他們在二十多年前並不是拋棄了你,而是你被人拐走了,現在他們想用錢來彌補你,可隻要是個有感情的人,就一定會抗拒的吧。


    什麽穿越後就待穿越後的父母如親生父母,這樣的人要麽是腦子有病,要麽就是真正的漠視感情。


    人不是動物,人有自己的情感。


    陳暮來到這個世界自私自利,隻是因為沒有人能讓他在乎,他在乎的隻有自己。


    但在另外一個世界,他心中依舊有他的牽掛。


    至於這一世的父母......


    陳暮眼眸中的笑意更加濃鬱。


    的確,一開始他是不承認,也不太喜歡他們。


    但不知不覺間,還是有了一些改觀。


    總歸是記得去年年末自己要走的時候,母親哭著死活不願意,父親雖然蹲在門口,默默無言。


    他們是陳平的後代,可他們給不了陳暮任何幫助。


    他們沒有錢,沒有權。


    他們隻是普通的農民,一輩子都在爭著那一點家長裏短,雞毛蒜皮。


    可他們又好像待自己極好。


    走的那天是個陰天,母親的臉也像是外麵的天氣一樣陰冷,生他的氣,不理他。


    但最後在他收拾好行囊準備出發的時,將家裏唯一下蛋的母雞殺了,哭腫了眼睛,又怕眼淚落進雞湯裏,仰著頭伸直手把那盆雞端出來。


    饞嘴的弟弟妹妹想偷吃,被她一掃帚打走。


    父親走出來送了他二裏地,那時也像現在這樣是寒冬,北方還很冷,漢子單薄的身軀打著寒顫,臨行前擤了下鼻涕,將鞋子脫下,從鞋底扣扣索索掏出十多文錢。


    那是他攢了一輩子藏起來的私房錢,上麵還帶了點味。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麽藏的,漢子也不怕腳咯得慌,全都一股腦兒推給了陳暮。


    出來時娘給了幾十文,爹也給了十多文,等出了家鄉蒲陰縣,他才發現自己的背囊裏還有幾十文。


    一百多枚五銖錢,這是他們能給的全部。


    從那一刻開始,陳暮就在想。


    也許人與人之間的悲喜並不相通,但世間父母對孩子付出的愛,卻一定相同。


    來到漢朝有些年頭了,那一世的父母,我想你們。


    這一世的父母,我也想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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