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平淡淡的中平四年,在既無煙花爆竹的喧囂熱鬧,也無餃子湯圓的團圓當中,就這樣簡簡單單落下帷幕。


    一月還未開春,青州卻下起了大雪,鵝毛大的雪花簌簌落下,將泰山染成一片白色。


    今年青州的官場莫名地發生了大地震,許多官員都遭到了罷免。


    在陳暮離開之後,朝廷任命的很多官員,都開始故態複萌,看到青州逐漸富庶,以為又可以上下其手,勾結豪強欺壓百姓。


    但這一切都被沮授暗中派遣的軍情司探子偵查到,上報到了尚書台,核實之後,該罷免罷免,該抓捕抓捕。


    在人事任免上,由青州集團出錢,將包括郡守以及各地縣令在內的所有官職,都囊括其中。


    歸根到底,還是可用的人才足夠。有泰山學宮這個人才培養基地,源源不斷可以做官的人量產出來,不至於讓青州集團出現無人可用的情況。


    隻是都是一些普通內政型人才,智力超過90的,目前也隻有陳暮和沮授兩人而已。


    陳暮在中央其實倒是有想過找找郭嘉、賈詡、陳宮、徐庶這幫人,但主動找上門去,沒有任何意義。


    一直以來,陳暮都是順其自然,能遇到最好,遇不到也不用勉強。


    原因很簡單。


    現在不是亂世,也不是聽說某個人有名氣就直接征辟,他就會為你所用的時候。


    別說陳暮一個尚書令,或者刺史太守征辟的三百石以下屬吏,那些心高氣傲之人不一定會看在眼裏。


    就算是天子或者三公九卿征辟,多的是人拒絕。


    比如鄭玄,天子和三公九卿就多次征辟他,除了一次被逼得沒辦法,去了一趟之後,其它時候一律回絕,一門心思教書。


    更關鍵的是這些人在後世鼎鼎大名,但在現在的名氣,還不如一些智力50以下的普通名士。


    所以冒然征辟他們,一來沒有任何理由,二來讓人警覺,三來難以服眾。


    並且陳暮現在好歹也是當世名士,身份地位遠不如一般人,以漢代的規則來看,隻有名士找他自薦的份,還沒有讓他親自上門去請的道理。


    即便是沮授,也是因為大家之前就認識? 互相成為朋友? 就有足夠的理由幫忙提拔。換了一般人,還真沒必要這麽掉身份。


    如今有了名氣有了地位,到了那個時候? 人才自然會送上門? 沒必要急於一時? 反而添上不必要的麻煩。


    冰天雪地中,劉備輕輕呼出一口白氣,手裏的牛筋弓弦已經拉到了極限,整個犀角弓身都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箭簇對準了前方二十丈開外的一頭鹿。


    那頭鹿正藏身在一片白樺林中? 安詳地嚼著一蓬枯黃的樹葉? 渾然不覺即將降臨的災難。


    在這樣一個寒冷的冬日,稀疏的樹林並不能提供什麽像樣的遮護,光禿禿的枝幹和灌木叢在它身前交錯伸展? 白茫茫一片的雪地裏,褐色的鹿皮提供不了任何保護色,將它暴露無遺。


    咻!


    一支翠翎箭應弦而射? 牢牢地釘在了距離麋鹿隻有數寸距離的白樺樹幹上。


    受了驚的麋鹿猝然一跳,撞得身旁的樹木一陣搖動,然後它四蹄飛揚,慌張地朝著樹林深處逃去,很快就不見了蹤影。


    劉備平靜地釘在樹幹上的箭杆用力拔了下來,隨手捋了捋有些歪斜的尾翎,插回到箭壺裏。


    “大哥,箭術退步了。”


    陳暮笑著走上前去,那麽近的距離,以劉備的箭術怎麽可能射不中。


    劉備笑了笑:“若是我此時肚子饑餓難耐,肯定會射死這鹿,隻是我如今衣食無憂,殺死這鹿也不過取回家吃了而已,還是留給有需要的獵人。”


    “那是頭母鹿,快臨產了,大哥也看到了,才不想殺死它吧。”


    關羽向前兩步,今年青州萬事太平,開春的時候雖有烏桓來犯,卻被劉備和公孫瓚打到老家去,年底丘力居終於撐不住,獻上張純張舉的人頭,率眾歸降。


    如今公孫瓚領幽州刺史,利用蒸餾酒攢下的家當與鮮卑烏桓人做生意,賺得盆滿缽滿,邊境也穩定許多。


    陳暮趁著年底休沐,一路坐船東去,朝發夕至,回青州幫劉備慶功。


    因為平定丘力居的功勞,公孫瓚和鄒靖都封了侯,而且官位更進一步,劉備雖然沒有升官,但原來是都鄉侯,現在升為亭侯。


    看到這裏估計有人會看得很懵,為什麽鄉侯升遷會變成亭侯?


    但實際上都亭侯和都鄉侯都是虛職,是最低等的列侯。而都鄉侯之上就是亭侯,不僅享受一亭食邑,還擁有了一定權力,比如任命亭卒之類,再往上才是鄉侯,縣侯。


    所以劉備之前是從都亭侯升到都鄉侯,正常再往上升遷,就得把“都”去掉,從遙領食邑的虛職變成一個可以插手當地事物的實職。


    可惜的是劉備的封地在幽州,而且就一個亭大小,能管的也就方圓十公裏範圍,這個實職有跟沒有毫無區別。


    劉備笑著說道:“《左傳》有雲,君子不重傷,不擒二毛。呂子也曾經說過,竭澤而漁,豈不獲得,而明年無魚;焚藪而田,豈不獲得,而明年無獸。先賢早就教導過,要有長遠打算,才能生生不息。”


    老大哥居然還懂可持續發展道路,這思想真是前衛。不過仔細想想,這思想確實在春秋戰國時期就有,隻是不受重視而已,老大哥的治國理念,與當前的主流還是有些不小差異。


    陳暮讚許道:“大哥說的對,目光長遠,才能生生不息。隻是現在來說,還是得努力發展才行。正所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破壞自然,才能修複自然。”


    “破壞自然,才能修複自然?”


    劉備沒聽懂這句話的意思,不明所以道:“這是何意?”


    “意思是先開發再治理。”


    陳暮想了想道:“人力是有極限的,隻有砍伐樹木,利用樹木製作工具,才能增加工作效率,養活更多的人口。將來發展起來後,再恢複治理,隻是這不是一代人的事情,是數代的事情。”


    “哈哈哈,四弟的話總是這麽讓人聽不懂。”


    張飛從另外一側的林子裏走出來,手裏捏著兩隻兔子,哈哈大笑,震得林間的積雪簌簌地往下掉:“大哥二哥四弟,看我抓到了什麽,兩隻活兔子,今晚就做紅燒兔肉。”


    “就兩隻還不夠三弟一口的呢。”


    劉備想了想,說道:“再找找,看看能不能再抓兩隻野雉。”


    四兄弟一腳深一腳淺地繼續在山林裏摸索。


    不遠處的灌木叢中,悄然伸出一根弩箭,瞄準的方向,正是劉備。


    “嗖!”


    鋒利的箭簇在一瞬間穿過枝條的間隙,刺穿了人的後頸,割開熱氣騰騰的血肉,將他的脖子擊穿。


    “撤!”


    在發現自己早已經中了埋伏之後,刺客連忙下令撤退。


    但為時已晚,臧霸帶著軍情司的探子,悄然拔出刀,從更遠的積雪中一躍而出,尾隨其後,向著他們殺去。


    “記得留活口。”


    陳暮大聲吩咐。


    臧霸帶著數十人與刺客一追一逃,逐漸遠去。


    一場針對劉備的刺殺,消弭於無形。


    “這些跳梁小醜。”


    劉備冷哼一聲,他在濟南打壓豪強,逼迫他們交稅,不少人都想要他的命。


    要知道天子收田稅也不是那麽簡單的事情,很多豪強勾結地方官吏,隱田瞞地,就是為了少交田稅。


    唯有劉備愣頭愣腦,竟是親自帶人丈量土地,清點豪強田產,逼迫他們交高額的稅收。


    新仇舊恨,在這次平息叛亂,劉備解散了軍隊之後,徹底爆發。


    其實前兩年劉備就遭遇過刺殺,當時陳暮還讓侯栩去追查這事。隻是當時刺客都死光了,畫了畫像讓人認領也沒人知道這些人的身份,實在無從查起。


    古代就是這樣,如果這些刺客是外地來的亡命之徒,被當地豪強隱藏起來,你根本都沒法查到,因為這是一個普遍現象。


    別說地方豪強隱藏殺人犯,就連很多名門世家,甚至皇親國戚都幹這事。


    最有名的就是蒼頭殺人案,劉秀的親姐姐湖陽公主的家奴殺人,董宣強行抓人,將那蒼頭當著湖陽公主的麵擊斃,為此光武帝劉秀差點把董宣殺了。


    這便是強項令的故事,很多人應該聽說過。


    連皇親國戚都隱藏殺人犯,更別說普通地方豪強。


    曆史上像董宣這樣抓豪強隱藏殺人犯的正直官員不少,可還是幸存者偏差,正因為少,才寫在史書裏。


    而大部分,史書完全沒有記載。這些被隱藏起來的殺人犯個個逍遙法外,變成豪強的工具,指使他們刺殺敵人,在東漢數不勝數。


    這些件事情懸而未決,算是陳暮的一塊心病,畢竟身邊隨時隱藏著一個要殺你的人,怎麽樣也會覺得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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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趁著這次休假,也利用劉備這次解散軍隊的機會,故意引蛇出洞,給他們製造一次機會。


    上次劉備被刺殺是怎麽解決的?


    依仗的是典韋的飛斧和太史慈的弓箭,關羽張飛完全無用武之地。


    這一次不帶上典韋和太史慈,就是讓敵人以為劉備早已經放鬆了警惕,同時也給敵人造成一種錯覺,那就是沒了典韋和太史慈,劉備再也無法反殺。


    可惜這是個陷阱,早在前幾日陳暮就製定計劃,確定了埋伏地點,然後提前挖了洞穴,昨夜就將人藏進去,利用樹枝積雪掩蓋。


    刺客以為周圍隻有劉關張陳四人,卻不知道,這裏到處都埋伏了軍情司的人,就等著他們送上門來。


    一場刺殺並沒有破壞幾人的心情,四人走出山林,山腳有蒼頭士兵在生火等待。


    見到他們出來,紛紛道:“使君回來了。”


    一群人踩火的踩火,牽馬的牽馬,還有人把燙好的酒倒進皮囊裏,遞給他們。


    “嗯,回去。”


    劉備接過馬,擺擺手示意不喝酒,張飛就不客氣,拿起皮囊灌了一大口,隻覺得渾身燥熱難耐,冰天雪地裏絲毫感受不到寒冷,酣暢淋漓。


    四人騎上馬,與諸多蒼頭侍從奔馬離開,絲毫不在意身後的山林當中有一場廝殺。


    這些刺客再能耐,在山林裏也逃不出臧霸的手掌心。


    回到東平陵縣,府邸已被積雪覆蓋,庭前花壇中的灌木叢上覆蓋了一層厚厚的雪,門口的青石板上凝出一層薄冰,一名府裏的下人正在用鏟子將薄冰處理掉。


    那下人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陳暮路過的時候,與他對視了一眼,看到他慌忙收縮了目光,局促地站在一旁行禮:“使君,二將軍三將軍。”


    見他似乎不認識陳暮,劉備笑道:“武旬,你不認識了,這是我四弟陳子歸。”


    武旬?


    陳暮瞳孔一縮,想起了四年前在廣年的那個孩子。


    “見過四將軍。”


    武旬行禮。


    陳暮禮貌性地點點頭,進了廳堂,坐下之後才問道:“大哥,這是怎麽回事?”


    劉備解釋道:“胡誌收養了這孩子,本來應該是跟著胡誌與胡平種田為生,隻是孩子耐不住性子,想謀個事做,就在府裏做了名侍衛。”


    胡誌已經四十多歲了,在這個時代可以算是老人,早就放下兵器,解甲歸田,與大兒子胡平在家裏務農為生。


    當年跟著劉備黃巾起義征戰,包括幽州那一批和後來的羅市賊那一批,總共有一千多人。


    如今隻剩下五六百人,大多都已經解散。有的得了賞賜回鄉,有的就在濟南紮根,目前胡誌的兒子,也就隻剩下二兒子胡勇還跟著劉備擔任一名屯長。


    畢竟隊伍雖然解散,但一郡之地,一般有數千不等的常備郡兵。都是劉備精簡下來,且願意繼續當兵的老卒,戰鬥力相當強悍。


    “原來如此,大哥還是一如既往的宅心仁厚。”陳暮點點頭,關於這一點,他是不會再嘮叨了。


    作為一個把仁義作為信念,一個能說出“不以惡小而為之,不以善小而不為”這句話的人來說,劉備的價值觀不可能改變,日後自己叮囑侯栩,防著點武旬就行。


    “來來來,咱們兄弟好不容易又聚到一起,今天必須不醉不休!”


    張飛將手裏的兔子往桌案上一扔,大喊道:“來人,把這兔子烤了,再讓廚房弄點雞魚,把酒燒好,都送上來。”


    劉備的老婆李氏從後堂出來,笑著說道:“三位叔子今日齊聚,兄弟相逢,就由妾身下廚吧。”


    看到老婆,劉備想起了關羽的老婆,就對關羽道:“今日家宴,不如叫上弟媳和阿平。”


    關羽說道:“好,我去叫他們。”


    “耶耶。”


    就在這個時候,後堂步履蹣跚地走出一個三歲大的小孩,嘴裏含糊不清地奔向劉備。


    “喲,大侄子。”


    張飛看到這粉雕玉琢的劉封,頓時就樂了,上去一把把他抱住,鋼刺般的胡須就要往小孩臉上蹭。


    陳暮連忙上去從他手裏把劉封搶過來,白了張飛一眼:“三哥,你這針紮般的胡子紮下去小封兒怕是要哭起來。”


    張飛滿臉委屈。


    劉備樂嗬嗬地過來逗弄兒子:“封兒,叫四叔。”


    “四叔。”


    劉封眼睛水汪汪的,奶聲奶氣地喊。


    “哇哇哇!”


    後堂又傳來驚天地的哭聲。


    “阿侯哭了。”


    劉備急急忙忙往後堂去。


    哥幾個跟過去,發現後堂室內的床上,正有一紅黑布包裹起來的嬰兒正嚎啕大哭。


    去年劉備又生了個大胖小子,取名叫劉侯。


    一開始陳暮知道劉備大兒子叫劉封的時候,還驚詫於他的誌向難道又是封禪?


    現在才知道,人家的誌向是封侯。


    畢竟漢朝以封侯為榮,劉備打了幾年仗了,現在才把“都”這個虛職去掉,變成最低等的亭侯,可見他多麽渴望成為一名真正的王侯。


    “哎喲,小阿侯呀,怎麽哭了呢。”劉備的母親從後堂側門進來,她住在後院,聽到哭聲在婢女攙扶下過來。


    “阿母。”


    “伯母大人。”


    劉張陳三人連忙行禮。


    老婦人今年才五十餘歲,視力已經很差了,身軀佝僂著,見到眾人,眯起眼睛打量了一會兒才瞧出新來的是陳暮,忙道:“原來是小四回來了。”


    “是啊,伯母身體越來越好了。”


    陳暮笑著回道。


    老婦人樂了:“好什麽好,老身已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人,沒幾年活頭了,身子骨是越來越差咯。備兒,把阿侯給我,你們去前廳坐著就行。”


    劉備把劉侯交給自己老娘,他確實不太會帶孩子。


    陳暮抱著劉封,摸著他那小腦瓜,頗有些惡趣味地對劉備說道:“大哥,阿封也快四歲了,應該到上學的年紀了吧。”


    劉備笑道:“是啊,我前些日子還在想把他送去泰山學院呢,隻是年齡未到。”


    “嘖嘖。”


    陳暮捏著劉封的臉蛋,惋惜道:“可憐的孩子,你的快樂生活就要結束咯。”


    劉封撲閃撲閃著眼睛,幼小的他,還不明白上學讀書的可怕。


    而且他更加不知道,再過一年,自己的四叔就會回青州教書,到時候他的教育就會全落在陳暮手裏。


    這個時候關羽已經帶著胡氏和關平過來。


    關平已經十歲了,又長高不少,看到陳暮,忙拱手行禮道:“四叔。”


    “好孩子,今年的成績怎麽樣?”


    陳暮眼睛一亮。


    劉封劉侯還太小,也就隻有在關平麵前,才有那種長輩得感覺。


    關平嘴角微微抽搐,本就古銅色的皮膚讓臉變得越黑了。


    看一眼父親和母親想到他成績時鐵青的臉色。


    再看到四叔那如沐春風的壞笑。


    年幼的關平心理陰影麵積正在無限增長。


    唉。


    長輩的快樂,就是這麽樸實無華,且枯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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