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這兩天顯得心事重重,哪怕拿下了左馮翊,與長安近在咫尺,每天都緊鎖著眉頭,沉默寡言,一言不發。


    不僅僅是關羽王朗典韋等身邊人看得出來,就連開會時,曹操孫堅鮑信三人,也是見得分明。


    眾人還以為他在擔心糧草問題,壓力過大導致,幾人便好生寬慰,勸了幾句。


    實際上關東軍的糧草日益見底,確實是懸在每個人頭上的劍。


    好在如今雨過天晴,總歸是有一線希望。


    各路諸侯自然不知道這是陳暮留下的後手,他早就料到以老大哥的性格,必然會急功近利,一門心思想打進長安營救天子,所以提前讓閻忠關注戰局,時刻準備出手相助。


    到了十一月底,接近十二月初的時候,關東軍的糧草徹底見底。


    陽陵縣城樓上,徐榮不時遠眺左馮翊縣城的方向。


    天色漸暗,已近黃昏,遠處的地平線上,依然沒有看到敵人的身影,仿佛他們根本就沒有想過要繼續進攻一樣。


    這幾日其實徐榮很納悶,不明白關東軍莫名其妙停在左馮翊做什麽。


    如果他們現在就撤兵,徐榮還能夠理解。


    畢竟糧草不濟。


    可現在撤又不撤,打又不打,這是什麽意思?


    難道是後續糧草跟上來了?


    不可能啊。


    根據探馬斥候來報,這幾日華陰縣那邊完全沒有動靜。


    作為沙場老將,徐榮早就在左馮翊周邊以及華陰縣附近安排了大量探子。


    不僅華陰縣沒動靜,連左馮翊這幾天都風平浪靜,實在不同尋常。


    徐榮一頭霧水,轉頭問傳令兵道:“探馬回來了沒有?”


    傳令兵無奈道:“將軍,上一小隊探馬才剛向您稟報過,下一小隊還要一些時候。”


    “哦。”


    徐榮這才想起來好像是這麽回事。


    一直盯著某個地方看得久了,就總感覺時間過得很快,但其實也才過去一會兒而已。


    “算了,隨便他們吧,反正浪費的是他們的時間。”


    徐榮眼見天色越來越暗,太陽都已經下山,便懶得再繼續巡視城頭,轉身準備離去。


    就在此時,遠處塵土飛揚,在冷厲的朔風之中,有幾名斥候奔馳而來。


    “緊急軍情!”


    為首的斥候小隊隊長來到城下大喊。


    城門打開,徐榮此時才剛下城牆,聽到斥候回來,便在城門口等著。


    “如何?”


    斥候衝進城內,還沒等斥候下馬,徐榮就已經問話。


    幾名探馬翻身下馬,小隊隊長單膝下跪叩首道:“將軍,傍晚日入三刻,關東軍忽然傾巢而出,往渭河而去。”


    “什麽?”


    徐榮大驚失色道:“莫非他們要直接渡過渭河,強攻長安?”


    探馬答道:“因天色已暗,周圍全是關東軍斥候,我等不敢靠近,不知其虛實,故不敢耽擱,立即回稟。”


    “此時冬季水枯之際,渭河確實有一些地方可以通行,原來關東軍打的是這個主意。”


    徐榮背著手,皺起眉頭。


    但片刻後,緊鎖的眉又舒展開來。


    嗬嗬。


    關東軍既然自己找死,那就怪不得他了。


    這世上哪有這麽打仗的。


    直接忽略了兩翼,想要直搗黃龍?


    然而長安城堅,守個幾日還是沒有問題,隻要陽陵與灞橋兵馬一起出動,前後左右夾擊,則必然能夠全殲敵人。


    原來徐榮還想著擊敗關東軍就已經是極限,哪料到關東軍居然會完全不顧自己後路,這是取死之道呀。


    想到這裏,徐榮對傳令兵道:“向長安方向預警,派人去跟段將軍言語一句,一旦長安出現戰事,則立即從右路進攻。”


    “唯!”


    傳令兵立即去報信。


    這世上無數場戰役,也不是沒有那種繞開某處難打的關隘去奇襲它處的打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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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如烏巢之戰,其實就是曹操繞過官渡,直接燒了官渡後方的烏巢。


    但這裏麵的前提條件是首先你得能夠攻破你要奇襲的目標。


    長安不比烏巢,這樣一座重鎮短時間必然無法拿下,而且關東軍軍糧已經見底,隻要能夠疏散百姓,不讓他們就地取糧,堅守個一兩日,則關東軍必然軍心渙散。


    此時再三路進攻,以兩翼鉗形攻勢猛打關東軍左右兩側,長安兵馬再傾巢而出,恐怕都不需要等呂布回來,他們就足以擊敗關東軍了。


    然而徐榮還是想多了,每到一城一路打過去,至少能保證身後有退路,這種十死無生的打法,即便曹操都不敢玩。


    所以徐榮根本沒有想到,這不是關東軍在破釜沉舟殊死一搏,純粹是他們去渭河邊接應糧草而已。


    一車車的糧草在夜色的掩護下送到了渭河邊,關東軍四麵八方派了探馬,防止敵方斥候偵查到,可謂小心翼翼地保護這來之不易的糧食。


    其實朝廷諸公現在也不容易,能夠湊到的糧草不多,總共七八百車,不到四萬石,隻能維持關東軍四五日食用。


    不過這是正常情況下,省著點吃,撐個五六日還是沒有問題。


    看著一斛斛的糧草運往軍營,曹操大喜道:“有了這些糧草,我們的勝算就又大了許多。諸位,我有一計,必能破敵軍。”


    鮑信問道:“孟德計將安出?”


    曹操微微一笑:“我軍糧草不足,長安那邊也必然清楚,此時若我軍假裝軍心渙散而撤兵,董賊必然派人追擊,我們提前埋伏人馬,以逸待勞,等他們追擊過深,忽然殺出,主力再回頭反擊,則大事可成矣。”


    “此計甚秒。”


    孫堅誇讚道:“我覺得可行。”


    “如此,就依孟德所言,玄德以為如何?”


    鮑信看向劉備。


    劉備緊鎖眉頭,一言不發,這種沉默已經維持了幾日了。


    “玄德?”


    鮑信又問了一遍。


    “哦。”


    劉備似乎才回過神來,躊躇片刻,低聲道:“就依孟德兄吧。”


    “那我們明日就安排撤兵。”


    曹操隻覺得意氣風發,想到若能夠擊敗追兵,再一路反擊回長安,攻破城門,迎回天子和滿朝諸公,這功勞大得逆天。


    這才是真正的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恐怕整個大漢天下,都得傳唱他們的英雄事跡。


    當下,眾人回到軍營,安排士兵生活做飯,休整一夜,第二日準備出發。


    翌日清晨,曹操在營帳中休息,被一陣嘈雜的聲音吵醒來。


    “外麵發生了何事?”


    曹操睡眼惺忪,出來問守衛士兵。


    曹洪從不遠處走來,說道:“孟德,盟主吩咐,拔營起寨,準備撤兵。”


    因為左馮翊是個縣城,裏麵生存了很多難民,連站腳的地方都沒有,所以聯軍隻有少量士兵在城中維持秩序,大部分兵馬都在城外。


    聽到是劉備下令撤兵,曹操點點頭:“嗯,那就撤兵吧。”


    這是昨日定下的計策。


    由孫堅率領伏兵,於左馮翊撤往下邽的官道上,一旦陽陵的敵軍追出來,則立即伏擊他們,一戰將陽陵敵軍打潰。


    曹操的兵馬也開始整頓,紛紛拔營起寨,向著劉備那邊的主寨方向靠攏,準備往下邽撤離。


    但在路上,曹操遠遠的忽然看到左馮翊城中,無數百姓扶老攜幼,緩緩走出了城,在劉備軍營門口,擺了數百口大鍋,鍋中煮了粟米粥,百姓爭相搶食,劉備帶領人馬正在維持秩序。


    這?


    曹操看到這一幕,瞪大了眼睛,立即策馬往營寨門口而去。


    來到營前,曹操翻身下馬,急匆匆地走到劉備麵前,質問道:“玄德,這是何故?”


    劉備正在攙扶一位四十餘歲的中年人,城中的老人小孩死得差不多,現在能夠活下來的,多是成年人,但也餓得十分虛弱,麵黃肌瘦,連路都走不穩。


    看到曹操過來質問,劉備一邊親自給災民端了一碗粥,一邊回答道:“孟德沒看見嗎?我在救濟災民。”


    “可是,這是我們的軍糧!”


    曹操忍不住說道:“若是給百姓吃了,我們的士兵該如何處置?”


    劉備回頭瞥了他一眼,搖搖頭:“我算過了,這些粟米若是煮粥,應該能多食幾日,分給災民一些,總歸是可以救活一些人,現在若我們能撤回華陰,我們可以救回更多的人。”


    “撤回華陰?”


    曹操皺起眉頭:“不是佯裝撤兵,實際設伏嗎?”


    劉備抬頭看了眼天,長歎一口氣:“孟德知道,現在長安還剩下多少從洛陽遷移過來的災民嗎?”


    “我怎會知?”


    “我差人問過,百姓也不知。可他們知道,冬季以來,每天都有數以千計的屍體被運送出城,人口一天一天地在減少,那董賊,根本就沒有管過他們的死活。”


    “這與我等又有什麽關係?


    曹操向著長安方向一拱手,氣憤地說道:“我們的任務是攻下長安,迎回天子,難道為了這些災民,玄德要棄陛下於不顧嗎?”


    “萬民何其不幸?”


    劉備沉默了片刻,隻是低聲說道:“也不是不打,隻是我想派人把左馮翊與下邽的百姓護送至華陰,再集中兵力打長安。”


    “可這又得浪費多少時間?我軍糧草本來就不濟,你還要分兵,此乃大忌!”


    曹操的臉色已經難看到了極點。


    “我不忍棄百姓於不顧,今日撤兵,本就是引董軍來襲,隻需要埋伏好人馬,總歸是能夠取得勝利的。”


    劉備隻是搖頭。


    “哼!”


    曹操冷哼一聲,拂袖而去:“玄德婦人之仁,不足與謀。”


    這句話已經相當於罵人。


    但劉備卻置若罔聞,又過去背了一名奄奄一息,殘存下來的老者,親自喂他服食粟粥。


    過了很久,曹操已經走了,不知道他去了哪裏。


    淩厲的朔風還在吹拂。


    長安城周邊暫時沒有下雪,卻萬物俱寂,百草枯萎,寒風像是刀子一樣刮在臉上生疼。


    所有的百姓都喝了一口熱粥,勉強恢複了一些氣力。


    劉備也要走了。


    他要帶這些百姓離開。


    晌午過後,地平線上,無數的百姓拖家帶口,就好像他們來時的樣子,在軍隊的保護下,緩緩地向東遷移。


    不打了。


    這一仗,死得人也夠多了。


    劉備回頭望向長安的方向,忽然慘笑了一下。


    眼神中充滿了落寞與哀傷。


    陳留王薨之後,先帝就隻有少帝一個子嗣。


    若自己沒能救回他,又慘遭了董卓的毒害,先帝就算絕嗣了。


    終究是沒有做到一個為人臣子的本份。


    自己沒有辜負江山與天下百姓。


    唯獨辜負了先帝。


    若先帝在天有靈,恐怕也會降罪於他的吧。


    劉備轉過身,落寞的背影朝著遠離長安的方向離去。


    那步履,卻是有些蹣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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