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是華夏子孫?


    這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把諸多國君弄得有點懵。


    他們此次過來,除了是受莫盧國和駕洛國的國君邀請以外,最主要的,就是想了解一下到底什麽情況。


    弁韓王和辰韓王被抓,其實他們並不是很關心。因為他們本來就是一個很鬆散的結構,組織力、團結性根本不強,雖然這兩個韓王名義上統治著他們,但也僅僅隻是名義上而已。


    國君們真正關心的,還是自己切身利益。畢竟弁韓王和辰韓王本身就是二韓地區最強大的國家首領,結果被人僅僅以五百人輕鬆擄走,屬實有些嚇到他們。


    因而這次集結上萬人過來,除了保護自身以外,還隱約到了點興師問罪的意思。如果不能給他們一個交代,也許就會引發戰爭。


    現在他們的軍隊就已經將這裏團團包圍,大半個駕洛國都被他們控製起來,展現出了他們的決心。


    沒想到預料中的劍拔弩張根本不存在,人家過來的第一句話,就是套近乎。


    讓人不知道該怎麽說。


    場麵一時頗為安靜,眾人互相對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小聲議論了幾句。


    過了片刻,才有一名代表站起來,以秦禮向陳暮行了一禮,問道:“我是勤耆國國君秦稚,敢問先生是何人?”


    “我是一名漢人,為大漢朝廷光祿大夫,陳暮,字子歸,見過諸位同族。”


    “漢人?”


    “不錯,大漢子民。”


    陳暮笑著回應。


    秦稚就說道:“既是大漢子民,那先生就應該去找漢人才對,我們三韓之地,倒也有少部分漢人,我們乃是秦時過來之人,與先生不同。”


    陳暮笑問道:“哪裏不同?”


    “先生是漢人,我等皆是秦人,自然不同。何況此地漢人、秦人、楚人、燕人、齊人各不相同,與先生非同族之人也。”


    秦稚也算是把複雜的二韓地區簡單地概括了一遍。


    這就是身份認同的問題。


    就好像項羽從來都不認為自己是秦朝子民一樣,很多秦末流落過來的遺民,在身份認同裏,依舊更願意歸屬自己曾經被滅掉的母國。


    因為他們跑到朝鮮半島的理由不同,有些人是躲避秦末徭役而來,他們的身份認同或許承認自己是秦人,而有些人則是六國遺民,在母國被滅後逃亡至此,身份認同則是六國。


    所以這裏才會區分出那麽多國家。


    然而陳暮卻笑了起來,朗聲說道:“諸位,你們的祖先或許是秦人,是楚人,是燕人,是齊人,相信這一點,你們也都很清楚,秦末之後,天下大亂,大漢崛起,襲承秦製,天下一統,爾等先祖雖為六國子民,然從今往後,大家都隻有一個民族,那就是華夏子孫,我們當然是同族。”


    “誰跟你是同族,我祖上乃是楚人,若非國家被秦國所滅,緣何會流落到這朝鮮來?”


    有人不滿說道。


    弁韓辰韓之地,都是燕國、楚國、齊國等地遺民,因為這三國靠海,且燕國就跟朝鮮半島接壤。


    像楚國最大的時候,包括漢朝的徐州全境、荊州全境、豫州全境以及揚州全境,因此從徐州東海琅琊等地出發,坐船繞過山東半島,抵達韓國也非常正常,這一點在《三國誌》《後漢書》有記載,國名中帶楚的,基本就是楚國後裔。


    秦朝雖然大發神威,橫掃六國,一統天下。但有很多貴族不願意做秦民,所以遠遁海外,在秦朝統一天下,以及秦末漢初這兩個階段,也是朝鮮半島中原移民最多的時候,總人口達到十多萬眾。


    這些它國移民也分階段,秦末的移民有些會承認秦國,但秦初的移民,心裏還惦記著六國,比如項羽這個六國複辟者,就是典型的例子,心中根本不承認大秦。


    因此當陳暮想要高舉民族主義的時候,他們這些人自然不願意承認。


    然而陳暮既然過來遊說,心裏當然早有腹稿,他看著那人微笑地說道:“敢問你是何人?”


    “我是楚離國國君楚堪。”


    楚堪驕傲道。


    “哦?”


    陳暮問道:“莫非是楚君繹之後?”


    “不錯。”


    楚堪傲然說道:“先祖留下來的典籍記載,我祖上本姓羋,秦滅楚之後,改姓楚,以紀念先國。”


    陳暮頓時笑了起來:“既是楚君之後,那你就應該知道,楚君乃是顓帝高陽氏之裔,顓帝高陽氏為軒轅黃帝之孫。我陳姓出自舜帝,為軒轅黃帝八世孫,本同出一源,如何不是同族呀?”


    要不後世都說華夏人都是炎黃子孫,上古八大姓氏,基本都出自炎帝和皇帝一脈,追根溯源的話,現代大部分人的姓氏,都能找到同一個先祖。


    雖然兩千年後的現代,也有其它少數民族融合之後改的姓氏。但在漢朝,基本就不存在少數民族融合的問題,需要到五胡亂華、遼、金、蒙、清等等外族統治華夏的時期,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所以如果有名有姓,按照祖宗族譜往上追溯,其實大家都能夠攀得上親戚。


    一席話語說得楚堪啞口無言,瞪大了眼睛不知所措。


    他其實並不知道楚君熊繹的來源。


    因為他畢竟是楚國遺民,能夠帶走的書籍有限,僅僅隻是模糊記載了一些楚國曆史,以及老人們代代相傳的一些故事而已,對於更深層次的東西,他完全不知道。


    但中原文明不同,從秦漢到漢末,文化傳承並沒有斷絕,包括《連山易》《歸藏易》,《尚書》數十篇,《孫臏兵法》數十篇,《鬼穀子》數篇,《黃帝外經》,等等後世要麽殘缺不齊,要麽徹底消失的許多名篇在此時都沒有失傳。


    像華夏炎黃子孫代代相傳,血脈來曆,在春秋時期著作的大量書籍中都有記載。


    楚堪這些人不過是流落海外的鄉野遺民而已,抱著祖上留下來的一些殘篇和口口相傳度日,又怎麽會知道完整的文明傳承?


    “我怎麽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


    過了一會兒,楚堪發出質疑。


    陳暮說道:“此事在春秋時無數典籍皆有記載,中原大地上連一楚地幼童都知道自己祖上來自何處,你卻連你自己祖宗生於哪裏都不知道,不覺得羞愧?”


    莫盧國的國君盧人乙嗤笑道:“我們莫盧國的先祖高傒受封於盧公,祖宗為高氏,薑姓,乃太公望之後也,這事我們盧姓子孫誰人不知?”


    “是啊,我們燕人祖先是周文王長子召公,乃是聖人之後。”


    “我們秦人先祖是秦非子,為周王養馬。”


    “我們齊人皆為太公望子孫。”


    諸多國君紛紛說出自己的出身,唯恐怕別人說自己連祖宗是誰都不知道。


    當然,他們也僅僅隻是知道祖宗是誰。


    畢竟留下了一些殘破典籍。


    楚堪也知道他祖宗是熊繹,但再往上追溯,比如秦非子其實是殷商遺民,那位“惡來”的後人這件事,他們就不是很清楚了。


    聽到眾人的話,楚堪瞪大了眼睛,看到諸多國君看向他的眼神頗為古怪,頓時麵紅耳赤,掩麵坐下。


    陳暮笑著說道:“看來大家也都明白自己祖上是誰,來自哪裏,既然是這樣的話,那大家難道還否認我們是同族嗎?要知道再往上追溯,我們都是周朝子民,都是華夏子孫,出自炎帝與黃帝。”


    “不錯,我的先祖為太公望,但太公望的祖上,卻是炎帝。炎帝生於薑水,因而以薑為姓,我們盧姓子孫,其實都是炎帝苗裔。”


    盧人乙馬上站出來附和。


    陳暮環顧眾人,露出微笑:“炎帝與黃帝,乃我們共同先祖也。二者聯合,大敗蚩尤,共建華夏。後來黃帝傳子少昊,少昊傳子顓頊,顓頊傳帝嚳,帝嚳傳堯,堯傳舜,舜傳禹,自此有大夏,有殷商,有大周。”


    “後來周天子分封天下諸侯,從而演化出無數姓氏,自此就有了春秋,有了七國。秦滅六國一統天下,才有了大秦,秦朝滅亡之後,大漢襲承秦製,自此從黃帝始,已過去近兩千年。”


    “但不管怎麽樣,你們是楚人也好,是燕人也罷,在兩千多年前,我們卻是同一個祖先,血脈相承,一代一代地流傳下來,自此有衣冠,有文明,代代不可斷絕。”


    “你們的祖先,都是炎帝與黃帝的傳人,你們生來就流淌著華夏血脈,你們所說的話,皆是中原雅語。所穿之衣,皆是秦漢之風。我們會耕作、會織造、會漁獵,這都是先人篳路藍縷,代代相傳所致。難道諸位是不願承認自己是華夏子孫,炎黃後裔嗎?”


    一席話語,隻是振聾發聵,聽得眾人熱血沸騰。在以往,這裏的人雖然崇拜祖先,可對於祖先,一直是一個模糊的概念。然而直到今天,他們才知道,自己的先祖是誰,來自哪裏,是怎麽樣才讓他們的血脈流傳到此。


    弁韓與辰韓在馬韓那邊,又被稱為秦韓,因為這裏主要民族皆是秦人。除了少部分其他種族之外,他們說一樣的語言,擁有一樣的風俗,有同樣的傳承,自然擁有近乎本能的親近。


    事實上後來二韓諸國合並,成立新羅國,就在於大家都有民族認同感,所以才抱團在一起,對抗以少數民族扶餘人為主體的百濟國。


    華夏族之中的秦人與漢人隻占韓國人祖先的一部分,因為還有大量殷商遺民、扶餘人、穢貊人、沃沮人甚至是倭人也參雜在其中,共同構建了後世所謂的大韓民族體係。


    但那畢竟是兩千年後的事情。


    而在如今,秦人與漢人的移民時間還長,並沒有與其他民族產生融合,同樣也不存在對其他民族的心理認同感。


    因為弁韓與辰韓隻是《三國誌》《後漢書》對他們的稱呼,而在《後漢書》中記載,他們的老人自稱秦韓,是秦末逃避徭役才來此地居住,可見他們心中更加認同秦國。


    民族認同感就是這麽來的,文化繼承,古老相傳。因為老人們常常說他們是秦國後裔,導致後輩子孫就與其他民族會有隔閡,互相之間通婚也是各個華夏族的國家通婚,很少有華夏族與其他少數民族國家通婚。


    因此當陳暮慷慨激揚地告訴他們我們是同一個民族,同一個祖先的時候,自然激發了他們的認知,促進了民族統一陣線,這就是所謂的民族主義。


    民族主義和民粹主義在後世不可取,因為這不利於民族大融合。


    像歐洲殖民者就喜歡玩這套操作,比如某帶嚶帝國,就喜歡在殖民地搞民族主義,讓殖民國家的各個民族分裂,天天鬧內訌,無法對他們的殖民政權產生威脅。


    甚至原本是同一種族的國家,殖民者們還要強行分出兩個民族出來。比如盧旺達的胡圖族和圖西族,本來就是同一個種族,被殖民者們強行分裂,讓他們內訌廝殺,可見歐洲人玩這一套手段有多熟稔。


    但陳暮玩這一套的根本原因是因為現代的民族觀念不強,人在海外,就得強化這種民族觀念,團結一部分人,打擊另外一部分人,才能更有利於自己的布局。


    至於等到什麽時候朝鮮半島盡歸大漢所有,扶餘人、穢貊人、沃沮人乃至烏桓人、鮮卑人、匈奴人都成為大漢子民的時候。


    自然就是各民族都有同一個祖先,民族一家親,大漢人不打大漢人了。


    不同的時期,就得用不同的政策。


    一切的出發前提都是為了穩定統治,玩政治嘛,不寒磣。


    短短幾句話,諸多國君們都欣然向往先祖,讓他們產生了民族認同感。


    陳暮看著台下眾人一開始都是充滿了敵意,現在卻全都緩和下來,微微一笑,終究是打算圖窮匕見了。


    他輕輕地說道:“諸位,我們華夏子孫,屹立於天下之巔,一直以來,都是這天下的翹楚。但是我來此地,卻是看到了華夏子孫被異族人統治,這讓我甚是心痛呀。”


    “額......”


    一句話,仿佛給大家潑了一盆冷水,所有人都沉默不語。


    陳暮繼續道:“爾等來此,雖建立了國家,卻與村何異?而在你們之上,卻有馬韓等異族之人稱王,此情此景,我心在滴血。咱們華夏子孫,豈能任人蹂躪?”


    說罷拍拍手。


    門外就有士兵將弁韓王與辰韓王押來,五花大綁捆在堂上。


    “你們看,這異族人披獸皮,不束發,沒有文明,沒有傳承,沒有我們華夏衣冠,難道你們也要與他們一樣,淪為野人?”


    陳暮指著二王發出了靈魂拷問。


    根據史書記載,弁韓王和辰韓王都是馬韓人,一個是扶餘人,一個是穢貊人,在漢代,確實跟野人沒什麽區別。


    之前被大家推舉為代表的秦稚站出來說道:“先生來此,是為了抓捕馬韓人的嗎?”


    “非也。”


    陳暮朗聲道:“爾等既是華夏子孫,那今後也該是大漢子民,大漢強盛,當庇護爾等,從今天開始,這朝鮮半島,所有人都歸大漢統治,所有人都是大漢百姓,爾等可有異議?”


    大漢統治?


    眾人麵麵相覷,氣氛頓時詭異起來。


    “你們有異議嗎?”


    陳暮微笑地看著弁韓王和辰韓王。


    二人都被堵上了嘴巴,士兵將塞在嘴裏的布取出來,兩個人都是咕嚕咕嚕一陣哀求。


    盧人乙翻譯道:“光祿大夫,他們說願意臣服。”


    沒有人想死。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呀。


    “大家看。”


    陳暮頓時哈哈大笑起來:“連異族都願意臣服於我大漢,難道你們身為華夏子民,不願意認祖歸宗嗎?”


    “哼,我們在這裏過得很好,不需要接受大漢的統治。”


    楚堪冷哼一聲。


    在這裏雖然國小民少,但好歹也是稱王稱霸,哪怕是個村霸,至少也能過得很滋潤,如果被漢朝統治,誰知道他們還能不能繼續當統治者。


    涉及到自身的利益,即便上一秒大家還有民族認同感,承認自己是華夏子孫,下一秒就能夠翻臉不認人。


    “看來我之前說的話,爾等都沒有聽進去。”


    陳暮歎息道:“可惜,我們明明都是同宗同源,傳承同一個祖先,卻要自相殘殺。”


    “漢人,滾回你的大漢去!”


    楚堪拔出劍來。


    有不少國君跟他一樣,怒視陳暮。


    陳暮說道:“你們所恃者,無非是城外大軍爾。”


    “不錯。”


    另外一位不願意臣服的國君道:“我們大軍一萬,你隻不過是一千人,也想在我們頭上做王?”


    “誰說我隻有一千人了?”


    陳暮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轉頭看向孫觀。


    孫觀笑了笑,倒退著出去。


    頃刻間大門打開,門外諸多士兵進來,全副武裝,冷漠地看著他們。


    楚堪叫囂道:“大家一起殺出去,外麵還有我們的護衛侍從,隻要到了城外,糾集大軍,把他們全殺光。”


    “嗬嗬,我建議大家都坐好,再耐心等等。”


    陳暮平靜地坐在席上,目光絲毫不動。


    他的身邊有很多士兵保護,還有幾名大將護衛,倒也不擔心這些國君和他們埋伏在門外的侍從威脅到他。


    而且他們門外的侍從也就是個笑話,早就被陳暮的士兵卸下武器俘虜了。


    過了片刻,甚至半刻鍾不到,孫觀就回來了。


    “四將軍,處理好了。”


    “怎麽樣了?”


    “不過爾爾,大軍出動,隻是斬殺了數百人,全都放下武器投降了。”


    “帶諸位國君們出去瞧瞧。”


    陳暮淡然一笑。


    三韓之地就是群戰五渣而已,所謂的一萬大軍,要鎧甲沒鎧甲,要弓箭沒弓箭,刀劍或許有,但質量比之青州軍差得多,連士兵甲胄都破不了防,甚至很多人都用木棍為武器。


    這樣的軍隊,拿頭跟青州軍打?


    士兵們逼迫諸多國君退出房屋,國君們巴不得跑出去,到城外糾集隊伍,但才出了屋子,就看到外圍自己的帶來的護衛全部被抓了起來。


    一些國君嚇得不輕,心驚膽戰,可還有些國君為自己打氣,認為隻要到了城外,一切都會好起來。


    可跑出城後,他們看到了畢生難忘的場景。


    在伽耶津河畔,漫山遍野,都是敵人,他們有的拿弓箭,有的拿刀盾,有的拿長槍,列著整齊的步伐,將他們的軍隊團團包圍起來。


    而他們的士兵,早就被卸下了武器,被敵人分割成數十塊,各自或是在河邊蹲著,或是在平地蹲著,或是在樹林下蹲著,或是在小山頭下蹲著,反正全都蹲在那裏,雙手抱頭,像是一群被貓踩著尾巴的老鼠般滑稽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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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來。


    小醜竟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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