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試的準備工作比許融以為的要複雜。


    首先要備好履曆, 這履曆相當於準考證但又比準考證需要的資料詳盡得多, 不但要本人的姓名年歲籍貫等, 還要從父母往上追溯到三代, 將這三代的來曆都開列明白。


    然後是互結, 考生五人互寫保單,考試當中有一個作弊, 其餘四人連坐,成績一概作廢, 非常封建主義特色的政策。


    再來還有一個具結,需要本縣縣學內的優等生即廩生出具保書,保考生非冒名頂替且身家清白——這個身家又要往上追溯,不但考生本人無犯罪記錄, 父母乃至祖父母也不能從事娼優皂吏等賤業。


    三道手續過完,方才是一個取得了入場考試資格的合格的考生。


    因為手續極端繁瑣,也就瞞不了人, 府裏上上下下都知道,忽然轉了性悶頭讀書的二公子又忽然地要去應考了。


    ——就還蠻不可思議的。


    “真的能考中嗎?”


    “我看懸——”


    “什麽懸,就不可能啊,你看家學裏的尤先生,多大歲數了, 也就是個秀才。讀書那麽容易, 人人都去讀了。”


    “說的也是。”


    “我聽說,有人去問了尤先生。”


    “哦?尤先生怎麽說?”


    “尤先生沒說話,就笑了兩聲。”


    “嘻嘻……”


    在蕭夫人有意無意的放任之下, 這些閑話直到六月初五當日仍然窸窸窣窣地響在侯府的各個角落之中。


    新橙脾氣最爆,一大早出來,在角門邊上看見門前的兩個小廝湊一塊又擠眉弄眼的模樣,忍不了了,扭頭要跟人對陣,許融攔住了她:“不必,三天之後,他們就該閉嘴了。”


    新橙沒反應過來,但站在旁邊的蕭信聽懂了,縣試放榜快,一般三天就出了。


    他望了一眼許融,有的時候——不,他常常會心生奇怪,不知道她對他的信心究竟從何而來。


    夏日天亮得早,他們卯初剛出院門時還灰蒙蒙的,走到大門前時,天邊已經露出了魚肚白,許融從白芙手裏接過滿當當的考籃,遞給他,鼓勵笑道:“二公子,馬到功成。”


    蕭信收斂起一切心思,接過來,點一點頭。


    馬車已在門外等著,他轉身要走,忽然從府裏甬路上咚咚又跑出一個人來,他跑得急,沒刹住步子,直衝到蕭信麵前被蕭信按住腦門才停下來,呼呼地喘。


    許融都險些被他撞著,閃身定睛一看,才發現竟是二房的蕭儉。


    “二、二哥——”


    蕭儉終於喘勻了氣,卻又把要說的話忘了,連著結巴了兩下,“祝、祝你那個——嗯,考中!”


    蕭信臉色緩了一些,摸了把他的腦門,鬆手:“知道了。”


    他上車離去。


    許融目送了一會兒,待馬車遠去拐彎之後,她帶上蕭儉往回走,哄著他問了兩句,才知道是蕭二太太叫他來的。


    許融有意外,但更多是覺情理之中,蕭二太太本來就是個誰都不得罪的圓融人,叫蕭儉來跑這一趟惠而不費,順水人情不做白不做。


    到一個分岔路口時,蕭儉咚咚又跑走了,許融看看天色,請安還太早了,就回去北院用了早膳,又坐了一會兒,再去正院請安。


    她來得仍是早,站了一會兒,蕭珊帶著蕭儀才來了,蕭珊的“病”早已好了,今日的態度也不差,輕聲細語地笑著道:“聽說二哥已經去縣衙了?我們該送一送的。”


    許融心不在焉地:“不用,大姑娘客氣了。”


    她心裏在計算蕭信到縣衙了沒,各樣物件準備得齊全不齊全,會不會有什麽忘記帶了——算完知道不可能,都是檢查過不知多少遍的,但過一會,又忍不住去算起來。


    蕭珊再要和她搭話,裏麵丫頭出來叫進。


    她隻好停住了話頭,跟在許融身後進去。


    蕭夫人第一句話也是這個:“二郎出門了?”


    許融道:“是。”


    她應得簡短,就沒什麽興趣和蕭夫人說話。


    心裏跳來跳去,她自己也不知道會有這樣緊張。


    想了一陣,她將這歸咎於萬惡的封建科考製度——太變/態了,蕭信肯定不會作弊,但萬一跟他聯名作保的某個考生作弊了呢?


    雖然那四個考生是蘇先生通過人脈替他定的。


    但也保不準。


    “二嫂,太太跟你說話。”旁邊蕭珊低聲提醒道。


    許融恍然抬頭:“……嗯?”


    “你還真做上夢了!”再次問話沒得到回應的蕭夫人氣極反笑,也懶得跟她說話了,道,“算了,你去罷,等你夢醒了再來。”


    “夫人,是夢想成真。”許融回過神來以後就不輸了,認真糾正了她。


    蕭夫人“嗬嗬”了一聲。


    被打發出來的許融往回走,走了一會又停下來,向疑惑看向她的白芙道:“我們去謝謝二太太吧。”


    她有預感回去了她也定不下心,不如尋個由頭逛一下,也把人情還了。


    白芙自然沒什麽意見,跟上她,走沒兩步正碰上落後一會出來的蕭珊,這位大姑娘臉又垮了,泫然欲泣的,顯然又在蕭夫人那裏受了打擊,她卻又有一股不知哪兒來的韌勁——或者說是不會看人眼色,見到許融,得知許融要去二房之後,她道:“正巧我想去看看二妹妹。”


    就跟上許融。


    許融不管她真巧假巧,一徑去了二房,到了時,蕭二太太和蕭琦正都在正房裏,將許多衣裳鋪了滿炕,查看著花色。


    聽說許融是來道謝的,蕭二太太有點意外,心裏卻也覺得妥帖,笑道:“他小孩子家,跑一趟值得什麽!本來也該去的。”


    又笑拉了她道:“巧了,我正想找個人參謀參謀,你替我看一看,哪件最合適琦兒,我老了,跟你們這些大姑娘小媳婦的眼光看不到一塊兒,我瞧著好的,琦兒總是不中意。”


    然後才向蕭珊:“大姑娘也來了。”


    再叫蕭琦,“給你嫂子姐姐上茶來。”


    蕭琦低頭一笑,出去吩咐丫頭。


    蕭珊頓了頓,悄悄跟著她一道去了。


    許融聽話音又見蕭琦神色,大致猜到了,笑道:“二姑娘是要出門做客嗎?”


    蕭二太太笑著點頭。


    許融估摸著這趟行程應該能碰見鄭家大公子,所以母女倆這麽慎重,蕭二太太沒明說,她也不問,幫著將炕上的衣裳都揀選了一遍,有件事做,她心裏也定了不少,指了其中一套豆青色的衫裙道:“這一身清爽,正合暑氣,再挽個雙髻,不要金飾,配上珠玉都好。”


    蕭二太太“哎呦”了一聲:“琦兒這丫頭也說,不要金的,嫌看著熱,我就不懂了,金子有什麽冷熱?你也這樣說,看來是不錯了。”


    “琦兒,過來。”


    她就要叫蕭琦來依樣打扮起來,叫了一聲,蕭琦卻沒應,叫到第二聲,蕭琦才應了,卻又拖了一會兒,才進來,麵上有些不樂神氣。


    蕭二太太望了望她,又望了望後一步進來的蕭珊,笑道:“這是怎麽了?多大的人了,難道還拌了嘴嗎?”


    蕭琦勉強道:“沒什麽。”


    但她終究不是會掩飾的性子,蕭二太太叫她到跟前來,拿起那套豆青色的衫裙在她身上比劃,她都仍舊怏怏的,笑不出來的模樣。


    蕭二太太也有點撐不住了,笑意漸漸放下來。


    許融:“……”


    她來散心的,沒想到這麽寸,居然趕上人家家庭內部矛盾了,望了眼蕭珊,直覺問題出在她身上,隻不知就倒茶那麽片刻功夫,她能跟蕭琦鬧什麽不愉快。


    更寸的是,蕭珊還是跟著她來的。


    許融站起身來,笑道:“二嬸,我家裏還有些事,就不打擾了。”


    不管什麽問題,把蕭珊帶走總沒錯。


    蕭二太太對上她,臉色又回複了些,親自起身要送她出去,許融謙辭了,順手拉上蕭珊出門。


    出了院門沒多久,蕭珊想說話,沒來得及開口,後麵匆匆又跑來一個丫頭,叫道:“二太太請二奶奶回去,有句話忘了告訴二奶奶。”


    許融腳步一頓,回身道:“知道了。”


    蕭珊這回就不好再跟上她了,隻得眼巴巴地看著她回去。


    再次踏入二房,蕭二太太的臉色就沒那麽好了——卻不是衝許融來的,正因不好,才顯得真切,她直接歎道:“二奶奶,請你幫我勸勸這丫頭,我是沒法子了!”


    說著推了一把蕭琦,把她推到許融跟前。


    蕭琦扭捏著別過臉去。


    她神色說不上惱,就總有點不痛快不自在的樣子。


    許融打量了她一眼,沒繞彎子,道:“可是大姑娘說了鄭大公子什麽?”


    她出院門就反應過來了,她這陣子心神都在蕭信的考試上,連蕭倫跟常姝音的事都放下了,更沒關注蕭珊的近況,但這位大姑娘的問題由來已久,那就是愁嫁。


    現在蕭琦有了著落,她做姐姐的還沒有,按照蕭信曾經少有吐露的家常閑話,蕭珊還慣愛壓蕭琦一頭。


    她會說什麽就可想而知了。


    蕭琦不說話。


    蕭二太太歎道:“可不是!大姑娘誌向高,一心要得個乘龍快婿,這本不為過,隻是她偏偏又要攛掇琦兒,說什麽鄭家家世不足為配,琦兒自然不是那等攀高嫌低的人,可聽她有一句沒一句的,總不舒服。”


    又衝蕭琦道:“明日見了鄭家人,你還這副樣子,人家可不知道裏頭的緣故,隻以為你不願意。你要真不願意,趁早說了,別拖到過了定禮,兩邊耽誤。”


    她話音一落,蕭琦嘴一撇,“嗚”地哭了:“誰說不願意了……”


    蕭二太太沒好氣:“你這哭喪著臉,誰相信你願意!你以為別人都傻嗎?”又恨恨地道,“你在我這裏哭罷了,我總由著你,以後你到了別人家裏,哭斷了腸子,你瞧你婆婆心不心軟一下。”


    說到這裏停頓了下,才接著慢慢道,“我說別的,你看不見也不懂,你隻瞧一瞧你二嫂就知道了。”


    許融瞬間有點哭笑不得。


    她懂了,蕭二太太特特把她請回來,是給蕭琦做例子看的。


    可能是真急到沒法子了,而撇開當事者的角度講,這還真不是個壞主意。


    這個對照組不難做,舉手之勞的事,許融也不介意,她笑道:“二妹妹,你要看我,也容易,我嫁給二公子,是看重二公子本人,深信他必有騰達之日,你也這麽相信鄭大公子嗎?”


    蕭琦抬起頭,眼淚慢慢止住了,又猶豫著,一會之後還是點了頭。


    她對鄭大公子本來是滿意的,蕭二太太不會害她,在能力範圍以內給她找了最好的,可是禁不住蕭珊總跟她念叨,蕭夫人蕭侯爺的態度看上去也不甚在意,外界的環境漸漸動搖了她,要說反悔,她當然不會,可是——


    “我就是有點煩。”她小聲嘀咕道。


    “這很正常。”許融安慰她,“我嫁給二公子之前,也擔心呢。”


    蕭琦不由問道:“擔心什麽?”


    許融那時定了主意其實並無反複,隻有胡扯道:“擔心他不好好讀書。”


    蕭琦撲哧一聲笑了:“二嫂,你又不是二哥的先生,難道不是擔心他待你不好嗎?”


    許融想了想:“這個不擔心。”


    蕭琦驚訝道:“啊?”


    “二公子是個好人啊。”許融笑眯眯道,她教蕭琦,“前程之外,更重要的是品行,如果你都不能確定他是個好人的話,那一定不能嫁給他。”


    蕭琦不由地又點頭,還有點臉紅:“鄭大公子也是個好人。”


    蕭二太太在旁看著,終於鬆了口氣——這才對了。


    最後許融告辭的時候,她親自送出了房門,又叫蕭琦再往外送了一截。


    去了心思以後,蕭琦恢複了活潑一點的性子,陪著許融走到院門口,好奇問道:“二嫂,你真相信二哥會考中呀?”


    許融點頭,又訝道:“難道你們不信嗎?那才儉哥兒早上跑去送二公子——”


    蕭琦意識到給自家泄了底,忙道:“信的,我們都信的!”


    許融逗過她,笑著回去。


    這一天後來的時間,許融也不知道怎麽混過去的,隻知傍晚以後,蕭信終於回來了。


    她覷著蕭信的臉色,忍著不問,考都考完了,這時候問也問不出什麽來。


    蕭信也不說,倒頭睡下,隔日起來如常讀書,許融也如常起居。


    府裏倒又有些閑話起來,許融一概不聽不問,到第三天,才過去,跟蕭信道:“二公子,我們一道去看榜吧。”


    蕭信轉頭看她,目光沉靜,點了下頭,才道:“——你怎麽都不問我?”


    許融微笑道:“不用問,二公子必中的。”


    這點察言觀色的基本功她有,真考砸了,蕭信才不是這副模樣。


    好像並不需要說很多話了,他們並肩出去,一路靜靜往府門的方向走。


    還沒到府門,先迎上了一些下人的目光。


    那目光各式各樣,總的來說和之前不同,含著驚異,以及一些說不出的意味。


    許融目不斜視,盡力將腦袋放空——不然她怕她絆一跤。


    不緊張。


    怎麽可能不緊張。


    她的緊張一直持續到了府門前。


    而後被一陣咚咚鏘鏘的喧鬧聲響打斷。


    七八個閑漢模樣的人腰係紅布,敲鑼打鼓,更還有兩個人在後方拉開一道紅綢,上書一行大字——恭賀長興侯府二公子蕭信勇奪宛平縣試第一場團案頭名!


    字太多,紅綢不夠長,隻能寫成兩排,好在字跡尚算工整,一眼就能認出來。


    縣試作為科舉第一關,考中了隻算入門,連童生的名頭也未混上——那得過府試第二關,一般來說是不會有這種登門報喜的操作的。


    更不會有這麽大陣仗。


    但誰叫長興侯府的名頭大呢。


    侯門出正經學子,又是難得的事。


    逮上一回,必須得來,條件不夠,創造條件也得來。


    七八個閑漢望著侯府閃亮的牌匾,仿佛看見了亮晶晶的多多的賞錢,眼神也亮起來。


    都鼓起了全身的勁頭。


    咚、咚咚——!


    作者有話要說:  給二公子排麵~


    ~~~~~~


    謝謝謝謝大家,給了好多主意,小本本記下了,我找可以做的都做起來。


    明天開始我盡量將時間調早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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