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榜後, 這一整天蕭信比下場的時候還忙。


    第一要拜見宛平縣令, 這個縣令正巧就是當初將許華章下過大獄的那個, 他這個轄區太難做, 豪貴子弟們不學好打架鬥毆他頭疼, 學得太好了直接摘了縣案首他也頭疼,為了避嫌, 出榜的同時把前十名第一場的卷子全部貼出去了,免得人有異議。


    等蕭信排在前麵進去見他, 他有意不跟蕭信多說話,卻又舍不得不說,他點中的案首,也算他的人脈, 說不定哪日官場有相逢,這要冷淡了,豈不是絕自己的路。


    越看站在底下的蕭信, 他還越滿意,年輕就是潛力,出身就是後台,早晚必成大器——


    學子們終於退出去了,旁邊的文吏忍不住提醒他:“大老爺, 您之前說了為示公正, 隻與案首說兩句就罷了的。”


    縣令板起臉來:“我不正是說了兩句嗎?”


    文吏識相地閉了嘴。


    心裏嘀咕,什麽兩句,二十句也不止……


    蕭信出來, 又跟同榜的互相應酬,他不大說話,但別人能說,一榜五十個人,每個人說幾句,湊在一起就不少了,鬧哄哄了小半天,婉拒掉好幾個想請他吃飯的,再趕去向蘇先生報喜。


    蘇先生正等著他,卻不是要聽他報喜的,而是溜達著去看過了貼出來的除他以外另外九人的答卷,並大致抄錄下來,候他來時,一篇一篇地與他分析優劣。


    分析的結果是:都不怎麽樣。


    所以蕭信這個能壓住他們的縣案首也不怎麽樣。


    蕭信:“是。學生今日僥幸,必當再接再厲,不負先生的苦心教導。”


    蘇先生才揮手:“去吧。放你兩天假,歇過了再來。”


    蕭信告退。


    他走後,蘇先生負手踱出屋外,小院石榴初成,拳頭大的青果累累下垂,他看著,忽然長笑一聲。


    老仆提著空了的茶壺從屋裏出來,宰相門前的小廝能沾七品官氣,大儒家的仆從也熏得三分書香,老仆就駝著背,瞅著他:“老爺,我聽那些文章哪裏像你說得不堪,縣太爺又不是瞎了眼。蕭哥兒得縣案首也沒什麽問題,老爺何必一盆冷水接一盆地潑他呢。”


    蘇先生收了笑搖頭:“你不懂。依我的估算,他能在前十之列就算沒白費平日的功夫了,誰知一下考成這樣,那還用誇嗎?”


    “不用,也不能。”他又搖了下頭,“我這個小學生算是半道出家,常人尚且有行百裏者半九十之虞,何況他,倘若以為舉業真有這麽容易,將天下英傑小視,那吃虧的日子在後頭,所以不但誇不得,還得壓一壓才好。”


    簡而言之,怕蕭信飄了。


    老仆慢吞吞道:“所以老爺就等蕭哥兒走了,再背地裏偷笑。”


    蘇先生正色道:“誰偷笑了?我是光明正大地笑。”


    “哈哈……”


    **


    蕭信回到侯府時,天已近暮,府裏一如往常,看上去沒什麽特別動靜。


    隻是沿途下人停下向他問安的時間久了些,等他走過去了,還要追著他的背影竊竊私語。


    “二公子是真的得了案首啊……”


    “縣衙門口都貼出來了,那還有假。”


    “太太院裏的姐姐說,案首也沒什麽了不起的……”


    “太太當然不看在眼裏了,但我問跟世子的小嶽哥打聽了,就這一個縣試,兩千多人去考呢,這麽多人裏麵得第一,你說厲害不厲害?”


    “那也是,真看不出來……”


    越看不出來,就越想看。


    隻是慣常誰都和這位孤冷的二公子搭不上話,也隻能看著,目送他忽然被才說的正院的“姐姐”攔下,轉去蕭夫人那裏。


    蕭夫人的心情很複雜。


    一個縣案首,離著官場還有八百裏遠,她確實不當回事,但怎麽說呢——


    就是,怎麽可能呢?!


    就這麽考中了?


    蕭夫人不想相信,卻又不得不相信,也許這個庶子是有那麽一點兒天賦的。


    久遠的記憶被喚醒,好像曾經,他也是個聰慧的孩子。


    在當時,越聰慧,越紮她的眼。


    那時候蕭儀剛剛出生,奪去了蕭侯爺的幾乎全部心神,蕭倫卻不如她想的那麽爭氣,背個書,居然背不過才入學的弟弟,叫她顏麵全失,更無法爭取蕭侯爺的注意。


    她氣盛,忍不住敲打了幾句,韋氏知道了,後來,這種事就沒再發生過了。


    她如了願,順理成章將一切掃入記憶角落,好像蕭倫從來就是那麽優秀,她的兒子,絕不會被那些庶出的秧子壓了光芒。


    ……


    這麽多年過去,現實大部分如她所想,蕭倫在她的一步步精心安排之下,不但在三兄弟間出類拔萃,就是走出府去與別家的世子們比起來也毫不遜色——


    “太太,世子來了。”


    丫頭的通報聲將蕭夫人從回憶中驚醒,她一抬眼,正見到蕭倫走進來,朱紅衣裳,腰束革帶,風姿郎朗。


    往蕭信旁邊站定,拱手向她請安:“娘,我回來了。”


    蕭夫人“嗯”了一聲,臉色和緩下來,目光忍不住就便在兄弟倆身上梭巡了一下。


    差別仍然明顯,一個成熟一個凜冽,一個自信一個孤僻,但也有共同的一點,那就是他們都姓蕭。


    是同出一府的兄弟。


    蕭夫人將事態脫離掌控的那種不舒服感壓了下來。


    她不是短視到一點不能容人的性子,庶子憑自己悶不吭聲地掙了上來,那就上來罷。


    現在不是從前了,無論他多有能耐,都再也威脅不到蕭倫的地位。


    何況,這也不算是壞事。


    蕭夫人開口時,終於平心靜氣,向著蕭倫道:“你弟弟今日才得了頭彩,你做哥哥的,也送一份賀禮去罷。”


    蕭倫笑道:“知道。我早幾天就備下了,知道二弟必中,隻不知道名次怎麽樣,剛才一進門,聽說得了案首,真是要恭喜二弟了。”


    他向蕭信拱手,蕭信回禮,沒說話。


    這個庶弟向來寡言,蕭倫也習慣了,打量了下他,道:“隻怕二弟妹也高興得很。”


    蕭信眼神冷下來,道:“她自然為我高興。”


    他懟人的意味毫不掩飾,蕭倫意外又似倉促地笑了一聲。


    蕭夫人皺了下眉,向蕭信道:“好了,你回去吧。”


    蕭信就走了,過門檻時,卻又半回身看了蕭倫一眼,眉眼壓低,意似警告。


    蕭倫失笑地轉回頭來:“二弟這個性子,真是說惱就惱——”


    “倫兒,”蕭夫人加重語氣叫了他,“你也是,說那一句做什麽?”


    蕭倫頓了下,道:“娘,我隻是隨口而已,沒什麽意思。”


    “不管有沒有,下回不要再說了。”蕭夫人不容置疑地道,“你應該有數,那不是該你說的話。”


    丫頭們聽見她教子,識相地都悄悄地退了出去。


    蕭倫躬身道:“娘,是我失言了。”


    蕭夫人見他認錯快,才滿意了,也舍不得多責怪他,和緩了聲音道:“倫兒,娘都是為了你好。你成婚也有大半年了,要是想收兩個丫頭,也是時候了,想來你媳婦和常家都說不出什麽。”


    蕭倫躬著身沒有抬頭:“娘,不用了,我升職不久,公務上正忙。”


    這是蕭夫人所關注的,點頭:“說的也是,還是公事要緊,別的那些,就不要去多想了——”


    到底是他的母親。


    蕭倫直起了身,眼神卻始終沒有抬起。


    什麽丫頭,他確實不想收。他在這樣的府第長大,怎麽會缺那一點享受。


    但所謂別的那些——


    那又怎麽是他司空見慣了的丫頭比得上的。


    **


    蕭信一回到北院,險被熱鬧的聲浪掀出去。


    按捺了大半個月的大丫頭小丫頭們從小院各個角落奔出來,在許融的指揮下高高低低排成兩隊,亮開嗓門向他行禮:“恭賀二公子——喜得案首——獨占鼇頭!”


    蕭信:“……”


    他那種被覬覦的不悅感一掃而空,抬手叫丫頭們都起來,又有點無語地向許融抱怨:“獨占鼇頭是中了狀元才能用的。”


    這麽早就給他用上,不怕人笑話。


    “差不多嘛!”


    許融哈哈一笑,清脆地拍一拍掌:“來,就這個隊形,先不要散,你們白芙姐姐發賞錢了!”


    站在前列的白芙從隊伍裏閃身出來,抿嘴一笑,快步進屋子裏,很快捧出一托盤的荷包來,一院的丫頭們事先並不知道還有這道程序,驚喜得亂叫,又忙忙擠回隊列裏去,對著白芙——準確說是白芙手裏的托盤翹首以盼。


    “謝謝二公子,謝謝二奶奶!”


    “二公子下次還占鼇頭!”


    “謝謝白芙姐姐!”


    亂七八糟的感謝聲中,蕭信進到屋裏,一怔。


    韋氏從桌邊站了起來,目光柔和地望著他:“二郎。”


    “二公子終於考完了,我請姨娘過來聚一聚,一塊為二公子慶賀。”許融在他身後笑道。


    是真的有賀宴,席麵都備好了,甚至還有一小壇梨花釀,店家春日采了梨花依法釀製,至今三個月,正好啟封,清冽滿口。


    蕭信漸漸有一點醺然。


    酒對他來說不醉人,使他放鬆飄然的是此間的氣氛。


    加入了韋氏以後,席上不過三人,可是,也不需要更多人了。


    “二郎,”韋氏忽然抓了他的手腕,“從前是姨娘對不住你,姨娘太沒用了,把你帶到世上,除了叫你跟著一道擔驚受怕,什麽也幫不了你。”


    蕭信愣了一下。


    “我——呃!”韋氏要再繼續說下去,卻先打了個酒嗝。


    蕭信明白過來:“姨娘,你醉了。”


    “沒有,我清醒著呢。”韋氏柔聲否認,眼淚卻又撲簌簌落下來,“總算你不像我,自己掙了前程來,你——你爹要是看見,該多好啊。”


    蕭信聽她提到蕭侯爺,心情毫無波動。


    蕭侯爺日前特意找過他。


    這樣算是看見了他吧。


    但他已經不需要了。


    他叫丫頭:“姨娘酒多了,扶姨娘回去吧。”


    白芙和新橙兩個應聲過來,韋氏想要辯解:“我沒醉——”


    但她是個極好說話的性子,不等別人反駁,她自己又停住不說了,隻是滿眼欣慰地又將蕭信望了兩眼,才順從地由兩個丫頭陪著走了。


    背影仍算端正,看來就算醉,也不深。


    蕭信目送她出了院門,轉回來,一看:“……”


    就這麽會兒工夫,桌上的這個也歪倒了。


    “別喝了,醉了就休息吧。”他走過去。


    “我沒醉。”許融否認得就堅決多了。


    為了證明,她扶著腦袋重新坐起來,又把眼睛睜大,衝他笑得燦爛:“二公子,今天是個好日子。”


    蕭信:“嗯。”


    一邊附和她,一邊打量著,聽她口齒清晰,他也有點拿不準她到底醉沒醉了。


    許融往他湊近了點:“二公子,你看,我現在還叫你二公子,怪生疏的。”


    蕭信:“——嗯?”


    他疑惑,不知她到底想說什麽。


    許融眨眼,提示他:“我們都這麽熟了呀,難道不能將關係更進一步嗎?”


    蕭信:“……”


    他“嗯”不出來了,心中重重一跳。


    這一跳跳得他腦袋都有點發暈,好像他也要醉了。


    他忍不住道:“我——”


    腦袋空白,一時又不知該說什麽。


    隻覺得怎麽能叫她搶先說呢,他是男人,應該他來說的。


    又覺得今天確實是個好日子。


    許融的眼神撐不住了,眯起來,眸光星子也似:“二公子,我虛長你幾歲,不如,你就認我做個姐姐?”


    蕭信:“——咳!”


    他屏在心尖的一口氣全噎了回去,一下把自己咳了個透心涼。


    咳完,他擦了下唇,麵無表情抬起頭來。


    許融還催他:“二公子,行不行呀?”


    蕭信冷笑了一聲,伸手。


    許融沒躲,無辜地坐在那兒。


    蕭信由此判斷她真是醉了,醉了也不行。


    他碰到她的臉頰,用力一捏,看她皺眉呼痛,他絲毫也不心軟,湊近了,一字一頓地向她道:“休、想。”


    **


    翌日一早。


    雖然蘇先生給放了假,但是蕭信不想在府裏呆著,他提著書袋出府,繼續前往蘇家。


    行走間步伐沉穩冷峻,還帶點蕭殺之氣。


    路遇的下人們紛紛行禮,又忍不住竊語。


    “二公子這麽快又要去讀書啊……”


    “才考了案首,一點都沒有得意自滿的樣子。”


    “二公子這麽沉得住氣,也許真能成大器呢……”


    作者有話要說:  蕭小信:失戀,勿擾。


    ~~


    還是晚了。。今日治療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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