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許融試探地應了一聲。


    蕭信似笑非笑:“你還真敢應。”


    那有什麽不敢。


    他先叫了嘛, 還怪好聽的。


    許融覺得他那一聲音質低沉, 又帶著一些說不出的味道, 恍若琴弦被人輕輕信手一拂, 振蕩錚然。


    但想是這麽想, 她卻沒有說出來,她覺得這氣氛有一點不對——哪兒不對她說不準, 可能是蕭信望著她的眼睛不對,太黑也太深了, 矛盾得又發亮,亮光深處像藏了什麽秘密,等著她去發掘。


    也可能是蕭信的姿勢不對,他仰倒在椅子裏, 仍擒著她的手腕,沒有使太大力,但因為她忘形先去招惹了他, 便以一個半傾倒的狀態被控製住了,奇怪的是,她站著,他坐著,明明是她俯視他, 她卻找不到壓製的優越感。


    再來, 還可能是他笑的不對,既像在警告她,又像在嘲諷她, 又好像兩者都不是,而是——


    是什麽,她不知道。


    許融接收不了這種訊號,這所有不對最終隻匯聚成了兩個字:危險。


    她覺得蕭信有點危險。


    像是頭角初成的小獸,向她炫示,又將她引誘。


    ——咳,最後兩個字用錯,劃掉。


    這樣想蕭信,太不尊重了。他要是知道,說不定又要氣一場。


    才那聲“姐姐”,就像要把昨晚的舊賬拉出來和今天的捏耳朵一起算。


    許融想著,決定果斷止損,向他晃晃手腕:“二公子,是我唐突啦。”


    蕭信沒立即動作,又望了她一眼,倒像對她的認慫求和不太滿意似的,然後才慢慢鬆手。


    許融忙縮回來,又不自覺摸了一下被握住好一會的地方,不知道是錯覺,還是他的體溫確實傳給了她,她覺得那一圈皮膚都熱了一點。


    蕭信本來已要將目光移開了,見她動作,又停了停,問道:“弄疼你了?”


    許融搖頭:“沒有。”


    她覺得蕭信將來的媳婦很有福氣,有現成的恒溫暖爐用,不過為免節外生枝,她沒有說出來,隻是在心裏淡淡地羨慕了一下。


    “二公子,天色也晚了,你早點去休息吧。”她委婉地請他到暖閣去。


    蕭信站了起來。


    許融給他讓開路,又把丟在桌上的書遞給他,不過叮囑了一句:“別看了,歇一晚也無妨。”


    蕭信卻沒走,而是突然道:“我之前不該那樣問你。”


    許融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之前犯別扭的事,他不提,她都快忘了,但是被這麽一提,她不算多的好奇心又被勾了出來。


    “沒事,不過二公子,我究竟哪裏——嗯,惹著你了?”


    “沒有。”


    蕭信否認,他沒有猶豫,隻是目光又變深,這次的深又不同,沒有亮,像是窗外的夜色,濃得化不開,他的聲音也變得沉寂:“是我不對。”


    是他生妄想,是他多貪念,是他放縱不自製。


    他不自知的時候如此,知道了,仍然如此。


    大概因這兩個狀態本沒有什麽明確的分界點,就像日夜蒙昧之際,自然交替,他也自然地就踏過來了。


    許融遲疑了,她還有點心軟,她給蕭信認慫的時候是很隨意的,純粹是出於識時務的心態,但蕭信現在給她認錯認得很認真,好像真做了什麽對不起她的事一樣——但哪裏至於呢。


    問她是不是隻知道“利”,沒問錯啊。


    她兩輩子加起來——雖然都很短暫,所得到所付出的真情都有限,那對她來說是很複雜的課程,談利就最簡單了。


    “二公子,你沒什麽不對。”她安慰他,“不用這麽慎重其事的。”


    蕭信終於從她手裏接過了書。


    他沒再說話,但他知道,他就是不對。


    更不對的是他從沒打算要改。


    **


    這一夜最終還是平靜地過去了,接下來幾天也沒什麽事。


    如許融所料,常姝音的孕事占據了長興侯府的要聞榜第一名,蕭信的縣案首都被壓下去了,關於此事的唯一一點後續是,蕭信後來發現了那個長房那邊送來的硯台,他不知又犯了什麽脾氣,不肯留著用,要丟掉,許融服了他的貴公子脾性——這就凸顯出來跟她這種平民出身的不同了,窮得叮當響,還偏能敗家。


    她要過來,跟他說還可以用來走禮,不好送回常姝音那邊,跟別家有禮時用一用總是可以的。


    蕭信才勉強應了:“嗯。”


    卻又要回去,不肯放在她這邊,道:“你要用了再告訴我。”


    許融不知他來來回回地倒騰什麽,好脾氣地都依了他。


    背後跟白芙吐槽:“我看二公子的功課是真的還不夠多,一個破硯台,有空想這麽多花樣。”


    白芙陪笑。


    場景依稀有點熟悉,許融一回頭,蕭信掀著簾子瞥她。


    許融幹咳一聲,道:“二公子,找我有事?”


    這幾天蕭夫人一直關切著常姝音那邊,又要留神她的起居,又要叮囑蕭倫一些注意事項,還要接待聞知喜訊前來探望的鄭國公夫人,忙得不休,因此把府裏諸人的請安都免了,許融樂得恢複了才穿來的作息,天天睡到自然醒,如此她跟蕭信的坐臥時間就差得更遠了,蕭信自讀他的書,兩邊白日裏相安無事,等閑互不幹擾。


    蕭信倒沒找她的賬,而是道:“你家太太和章哥兒來了。”


    許融吃了一驚:“啊?”


    她忙站了起來,直覺問道:“是不是章哥兒闖禍了?”


    打她成婚以來,許夫人和許華章這是頭一遭一齊踏進長興侯府的大門,事先還沒個預告,不怪她要往壞裏想。


    蕭信搖頭:“不知道。”


    他隻是正好臨窗作文,傳話的小丫頭咚咚跑進來,他聽見動靜,抬頭問了一句而已。


    許融揣著疑問往外走。


    蕭信跟在她旁邊,兩人迎出去不久,就看見了許家母子倆,依禮許夫人該先去見一見蕭夫人這個主家,但蕭夫人正忙著,且也不想見許夫人這個淚包,以事推了,直接叫人領著他們來北院了。


    這也正好,許融迎麵一看,許夫人眼圈沒紅,沒哭——她心裏就有底了。


    沒大事。


    “娘怎麽忽然來了?”她到跟前問。


    “沒什麽,娘想你了,來看看你。”許夫人笑道,她目光確有慈愛,卻也好像有些事,不像她說的那樣“沒什麽”。


    外頭道上不便說話,許融就沒問,她也沒空問,旁邊許華章已經迫不及待地說起來了:“姐姐,姐夫考了案首,你也不叫人回家報個信,我還是聽張維令說了才知道的,我都沒有來慶賀。”


    許融還真沒想起來,她跟許華章這個小紈絝弟弟熟悉許多了,但對於許家的歸屬感仍沒多少,不過這事好解釋,她笑道:“二公子為人謙遜,不願張揚,等明年中了秀才了,你再賀也不遲。”


    許華章點頭,算是接受了這個理由,他話多,又去跟蕭信搭起話來了,轉頭向他道:“姐夫,原來姐姐從前沒亂誇你,你真的這麽厲害,一考就考中了。”


    蕭信眼神垂下了一點,臉色舒展,道:“沒有,僥幸而已,先生說我還需多加用功。”


    “姐夫,你別謙虛了,別人怎麽不僥幸。”許華章很精明地馬上道,又帶點美滋滋,“我出去玩,別人都問我呢,還跟我打聽,你怎麽一下厲害起來的。”


    蕭信從開始讀書以後就很少涉足玩樂之事了,別人想問他也問不到,拐彎抹角的,結果就問到了許華章頭上——畢竟差不多他們這樣的人家,誰家沒幾個讀來讀去胸膛裏也沒讀進幾滴墨的兒郎呢。


    蕭信的縣案首放在文官翰墨之家不值什麽,放到勳貴這一群裏,就像一群雞裏出了一隻鶴一樣顯眼了。


    蕭信隻是聽著,許融笑問他:“哦?那你怎麽說的?”


    “那當然是因為姐夫肯用功了。”許華章回答得很有章法,許融正要點頭,聽他補充了一句,“還有我姐姐旺夫。”


    許融:“……”


    要不是旁邊蕭信及時拉了她一把,她差點一腳崴下去。


    ——這是什麽詭異迷信的說辭!


    雖然說有時候討個口彩的什麽也不為過,但這兩字放到她跟蕭信身上,就是說不出的奇怪。


    “什麽亂七八糟的,”她訓他,“下次不要這麽跟人說了,成就本事都是二公子自己得來的,有什麽旺不旺。”


    許華章不大樂意,他不願反駁許融,扭頭去向蕭信要支持:“姐夫,我說錯了嗎?”


    蕭信嘴角挑起,道:“沒錯。”


    許融無奈:“二公子,你接他的茬做什麽。”


    她每天懶成什麽樣,他又不是沒看見,她唯一替他爭取到的就是時間,之後她就躺平了,功勞簿上,她頂多占一個指甲大的角落。


    蕭信道:“我說的是實話。”


    許華章高興了,忙幫腔:“就是,實話!”


    “……”許融無語。


    行吧,兩個人還湊一塊來勁去了。


    從前滾地上打架的時候不見他們這麽好。


    蕭信看了她一眼,眸光略深。


    他知道她又不當回事,即使他字字都認真。


    在前程上,他已經有了明確的方向,也許以後會走出很遠,但現在的第一步,是她用力拉著他走出去的,沒有她,他不知道還會在迷茫裏摸索多久,到什麽時候才能將這一步邁出去,也許永遠都邁不出去,一生就此蹉跎。


    所以——


    不對就不對。


    他接受自己的卑劣,從這一刻起,他不是個好人。


    作者有話要說:  蕭小信:我要變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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