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蝶這個丫頭, 論資曆, 其實是北院裏最深的。


    她最早跟著韋氏, 後來蕭信因成婚分到了北院, 她跟了過來, 那時被攆走的翠庭都還沒來,整個北院隻有她一個丫頭在服侍。


    堪稱根正苗紅和勞苦功高。


    卻不知怎麽回事, 她同時也把自己混成了北院存在感最低的。


    許融沒有刻意打壓她,即便是翠庭, 不找事她也沒動過她,自家小院還搞宅鬥,那是給自己找不痛快。


    彩蝶的處境就完全是她自己的選擇,許融從前得知她有相好的以後, 猜她是為情所苦所以無精打采,現在她知道她是為誰所苦了。


    彩蝶已經被叫了過來,有點茫然地站著, 她還不知她和小嶽的私會露餡了。


    許融坐在堂屋裏,打量著她。


    褐色比甲,雪青裙子,容貌不怎麽出色,鼻子有一點扁塌, 嘴唇又有一點厚, 但也還稱得上清秀。


    許融看完,和氣問她:“你今年多大了?”


    彩蝶小心答道:“回二奶奶,奴婢十八了。”


    “別緊張, 我就隨便問問。”許融安撫她,又問,“來了這麽久,我都沒問過,你爹娘在府裏何處當差?還有別的兄弟姐妹嗎?”


    其實她知道,有紅榴這個包打聽在,早就告訴過她了,不過那是才來沒多久的事了,大半年下來,有所變動也未可知。


    彩蝶表情稍微放鬆了一點,這些問題聽上去不要緊,她的個人家庭情況也沒什麽不可以說的,就道:“我上麵還有一個哥哥,我爹和哥哥都是在外院管灑掃的,我娘在漿洗房裏。”


    許融點點頭,爹和哥哥位置沒變,娘變了,從前在二門裏負責輪班值夜,雖然要熬夜且沒油水,畢竟還清閑,換到了漿洗房去,工作強度就大多了,還一樣沒油水。


    畢竟沒哪個主子會親自往那去,要是洗壞了哪件貴重衣裳,倒可能挨責罵。


    這是越混越差的一家子。


    兩句話問下來,許融該了解的已經都了解了,她道:“所以,嶽家不同意小嶽和你的婚事?”


    下人之間也有門當戶對,彩蝶家是這個樣子,彩蝶自己初跟韋氏,後跟蕭信,在從前都是沒人想要的冷灶,而那個小嶽能分到蕭倫跟前去,還得蕭倫的信重,跟彩蝶就算是有懸殊了。


    彩蝶眼睛猛地瞪大,整個人都嚇懵了,她張嘴:“……”


    一下居然失了聲,說不出話來。


    許融耐心地等著她。


    “我、奴婢——”彩蝶終於吐出字來了,卻是語無倫次,“奴婢不知道,奴婢和小嶽哥沒關係,奴婢不知道二奶奶說的什麽意思。”


    她的不承認在許融預料之中,許融笑了笑:“你當真不知道嗎?”


    彩蝶看上去心理素質不強,抖著嗓子道:“奴婢確實不知道。”


    她咬住了沒認,可是那副模樣,誰都看得出她沒說實話。


    許融沒再逼問她,道:“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總要明白自己做什麽才好。”


    彩蝶惴惴不安,她嘴唇抖動著,好一會隻又抖出一句來:“二奶奶,奴婢沒、沒有跟別人亂說什麽——”


    她這是表白,沒有把北院發生的事告訴過小嶽,雖然她不敢承認跟小嶽的私情。


    許融不擔心這一點,一院子除了彩蝶之外,全部是她的人,這要還看不住她,叫她探聽了什麽不能說的機密去,那不是彩蝶的問題,是她的問題。


    她麵上不對彩蝶的剖白表示什麽,隻悠悠道:“我不會為難你,但你不算我這邊的人,如果日後出了什麽事,我也難以幫你,你好自為之吧。”


    “……”


    彩蝶看上去沒有鬆了口氣,反而更不安了,她神情裏有掙紮,但最終還是什麽也沒有說,退出去又縮進廂房了。


    “二奶奶,真就算了嗎?”白芙擔心地問。


    “等二公子回來,她是服侍二公子的老人。”許融站起來,“二公子對她更熟悉一點,要不要處置,也由二公子決定吧。”


    白芙聽了有理,默默點頭。


    許融照常進臥房午歇,等醒來時,蕭信將回來。


    他回來算晚的,不過不是被太子召見——太子確實沒這麽閑,而是返回路上,巧遇了幾個同窗,扯著他去茶樓會文又用了午飯,就耽擱到下午了。


    許融見他似有所得,一回來就進東次間鋪紙記錄著什麽,索性又等了等,到晚間用完了晚膳,才跟他說了。


    蕭信站住,怔了下。


    許融道:“我問過,她沒認,但紅榴哥哥親眼看見,也不會有錯,二公子要不要找她說一說?”


    蕭信皺著眉,好一會後,終於道:“我跟她說什麽?算了,隨她去吧。”


    這是不處置的意思了,對跟在身邊的老人,他還是要寬容許多,即使其實他跟彩蝶並不親近,許多事都不要她經手。


    這恰與許融的意見差不多,丫頭私下談個戀愛不是多大事,彩蝶的問題在於她這個戀愛對象不太對,但男方家裏一直都不同意,以至於小情侶約會隻能跑到馬廄那氣味不好的地方去,排除掉刻意滲入北院的可能,又沒有什麽了。


    且就她看,彩蝶不算很機靈的丫頭,兩個人要想真在一起,她自己使不上多大力,隻能指望那個小嶽對她是真愛,能扛得下各方麵的壓力。


    她就點頭:“嗯。”


    蕭信要走,走開兩步又回身,道:“叫人看著她一點。”


    這不用他說許融也會做,防人之心不可無嘛,她笑著又點頭:“我知道。”


    毫無爭執達成共識,許融心情輕鬆又愉快,但目送他進了暖閣以後,忽然覺得自己似乎忘了什麽事,想了想,沒想起來,算了,這一天事太多了,明天再說吧。


    ……


    次日一早,許融就想了起來。


    許大夫。


    但這一天上午仍然不得空,因為要去英國公府拜見並感謝張老夫人,傳話的嬤嬤點名提了許融,許融還要同去。


    出門前,許融有意往彩蝶住的那間廂房望了一眼,發現她少有地沒縮著,而是在門前幫著新橙把晾衣杆取出來預備晾衣裳,卻又有點心不在焉,被許融一望,手一抖,杆子的一頭就落在了地上。


    她忙拾起來,又手忙腳亂找帕子要擦。過程裏,卻又忍不住把眼睛抬起悄悄瞥了許融一眼。


    許融心中一動。


    她覺得彩蝶的反應有點奇怪,像有一點躲她,但又不完全是。


    她腳步慢了一慢,見彩蝶又把頭低下去了,胡亂拿帕子擦著竹竿,應該已經擦幹淨了,她還在擦,新橙等不得,出聲催促,她才忙應了一聲,把杆子重新拿好。


    許融未再多看她,舉步出了院門。


    她不急,因為看上去更急的好像是彩蝶,雖然她還不知道她在急些什麽。


    馬車在角門裏等著,許融攜著蕭信,正要走過去,忽覺蕭信的手伸過來,牽了她的手,在她掌心點了一下。


    “……”許融下意識要回避的動作頓住。


    她以眼角餘光瞄了眼蕭信,再隨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便見到避在路邊行禮的一個小廝,那小廝像是也要出門,看見他們過來,才暫時停了一停,請他們先走。


    十八/九的年紀,穿青衣,布鞋,青布巾包頭,膚色微黑,五官算得端正,粗粗一掃,還有幾分穩重。


    許融腳步沒停,隨著蕭信上車以後,才問道:“那個就是小嶽?”


    她日常宅且不管家,長興侯府內外數百號人,外院的許多小廝她沒認全,包括這個小嶽,她聽下人們閑話間提起過,但跟本人對不上臉。


    蕭信點頭:“嗯。”


    不得不說,彩蝶的眼光還不錯。


    許融想起來,掀開簾子向跟在旁邊的白芙道:“你要是看中了誰,告訴我,我替你說去。”


    平常許融獨自出門的時候,白芙是可以一道坐在車上的,因和蕭信一起,她才走路,本來走得好好的,忽然被撂下這麽句話來,白芙差點踉蹌,當即鬧了個大紅臉:“姑娘說什麽呢!這是大街上,我、我也沒看中誰。”


    她羞得把舊日稱呼都叫了出來。


    許融笑道:“我就先告訴你一聲。”


    把簾子放下。


    到達英國公府以後,很順利地就被傳報請見了,張老夫人很滿意他們的到來,嘴上責怪道:“二郎榜剛下來,這幾日正忙吧?要過來,也不急在這一時。”


    許融笑道:“別的地方也急,不過再急,急不過老太太這裏。”


    張老夫人就更高興了,招手叫她過去:“我就愛聽融丫頭說話。”


    如此正應酬著,出了一點岔子。


    與許融蕭信無關,是張維令,丫頭進來報,說他鬧著要到安南找英國公參軍去,離家出走的小包袱都收拾好了,但瞞過了自己院裏丫頭的眼,沒瞞得過一直負責看守他的護衛,扭著屁股爬牆時被抓了下來。


    旁聽的許融:“……”


    真不愧是許華章的好兄弟啊。


    張老夫人氣得不輕:“我還以為他老實了,原來都是哄著我,把他關回院裏去!一個月不許他出門!”


    丫頭忍笑答應著退了出去。


    因許華章和張維令玩到了一塊去,張老夫人沒什麽可瞞許融的——紈絝兩家都有,誰也別笑話誰,直接向著她抱怨道:“嫌我管得他緊了,隻是你看看這個潑猴脾性,略鬆一鬆,他能上天!”


    許融笑著勸慰了幾句,漸漸也知道了,原來是英國公在安南又鎮壓下去一場叛亂,那地界打從立國起一直不平靜,邊疆夷人多有反叛還侵襲擾邊,曆代英國公因此也有好幾任都在那裏領兵鎮壓。


    這一次又勝之後,英國公寫了奏本報捷並同時為手下的將領請功,其中既有功勳之後,也有草根出身憑自己一步步爬上來的,功勞都一五一十列得明白公允,聖上見了,龍心既悅朱筆一揮全部照準。


    本來到此就該了了,英國公府年初為此擺過一次宴,這次就打算低調處理了,誰知傳到張維令耳朵裏,不知怎麽勾起了他的武魂——他畢竟是英國公之子,當然,更大的可能是他就想借此逃過張老夫人的管束,於是喊出了要參軍的口號。


    出師未捷,慘被母親鎮壓。


    除此之外,就沒再發生什麽了,張老夫人留他們用了午膳,午膳過後,張老夫人要休息,他們也打道回府。


    路上許融昏昏欲睡,蕭信坐她旁邊,保持了一慣的寡言,一句話也沒說,由著她瞌睡,隻在她快要撞到車廂時,伸手拉了她一把。


    許融就倒回來栽在了他肩上。


    太困了,這車平時坐久了嫌顛,此時卻有助眠效果,許融隻以為自己是從左邊的廂壁栽倒了右邊的廂壁上,眼睫動了動,又繼續瞌睡下去。


    直到車進長興侯府時,她過了睡意最沉的那陣子,忽然自己醒了過來。


    “……”


    下意識先看一眼蕭信肩膀,幹的,沒見到口水,她安心了點,快速轉頭假裝若無其事跳下車。


    蕭信倒比她後了一步,下車以後,他也沒說什麽,隻是跟著她往裏走。


    許融自己忍不住瞥了瞥他,總覺得他半邊肩膀有點僵似的。


    ……可能是被她壓的。


    她幹咳一聲:“二公子,回去叫紅榴給你捶一捶吧?”


    蕭信道:“不用。”


    他要是再多說點什麽,許融反而不覺得怎樣,偏偏他不說,許融就忍不住又看了一眼,發現她枕了一路的還是他右邊肩膀。


    “二公子,還是捶一下吧,你要運筆寫字的。”


    蕭信低聲說了句什麽。


    許融沒聽清:“啊?”


    蕭信轉過頭來,他眼神不回避,聲音也大了:“你給我捶嗎?”


    “……”許融後悔了,言多必失,像他不說話,一說,一句就能把她懟住。


    然而肩膀是她枕的,話頭是她挑起來的,現在也隻能硬著頭皮道:“好。”


    說著話,就回到了小院,一進去,蕭信自己在堂屋椅上坐好,許融一看,又沒什麽了,捶個肩嘛,多正經的活動。


    她站到他背後,把袖子捋了捋,手捏成拳,正要捶下去,忽然一個人衝進來,咚一聲跪下去:“二奶奶,求求你,救救小嶽哥吧!”


    許融的拳頭頓住。


    救?


    她早上出門時才見到了小嶽,他不是好好的嗎?


    作者有話要說:  不是存心卡這裏,再碼又晚太久了,明天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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