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章  “把這碟小炒肉、這盤雞絲豆腐和這碗飯蓋好放到熏籠上去。”


    白芙聽令行事, 但有點不解:“姑娘這是——?”


    “給二公子留點。”許融道, “他去外麵敬酒, 那種場合很難有空吃東西的, 說不定回來還餓著肚子。”


    “還是姑娘想得周到。”


    嫁都嫁過來了,白芙的思路也就跟著自動調整了過來,她放好飯食,小心地又摸了摸半人高的熏籠, 確認溫度足夠,不會讓飯菜冷掉,才走回來。


    另外三個丫頭已經笑嘻嘻地把許融分出來的其中一份飯食往南麵暖閣的炕桌上轉移了,她們包袱裏帶有吃食, 但累了這麽一天,幹巴巴的糕點當然比不上熱騰騰的飯菜招人喜歡了。


    順帶一提, 作為新房使用的這個小院正房共有三間, 正中是待客的堂屋, 兩邊各有一次間, 西邊這間即為臥房了。臥房一分為二, 靠南又隔出一暖閣來,算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


    “我們就在這裏。”許融已經在臥房這邊的桌邊坐下了, 示意白芙也坐, 最後, 向著蕭家婢女們道:“你們出去歇會吧,我這裏暫時用不著人了。”


    蕭家婢女們互相看看,碰了碰眼神, 沒說什麽,福身行了禮,一個接一個地掀簾出去了。


    邁出堂屋門後,全部活泛起來。


    “這下子府裏要熱鬧起來了。”


    “可不是,你們都看見了吧,這位二少奶奶嫁進來第一晚就把家當起來了,嘖嘖。”


    “說起來,她倒也確實不是外人——咳。”


    說話的婢女拋一個“你們都懂的”眼神出去,收獲同伴們的紛紛點頭。


    有一個麵相老成些的婢女搖頭阻止:“噓,你們要說這些閑話,回去再說。如今就在外麵,叫人聽見了,現拿你進去作個筏子,那是自找的眼前虧。”


    這一聲讓婢女們安靜了些,但仍有人忍不住往新房紅通通的窗戶上瞥著,又小聲道:“我看用不著這麽小心,再厲害又怎麽樣,嫁給了二公子,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好幾個婢女露出讚同的眼神,也有人笑:“那也說不準。我聽說,二公子最近一直在用功讀書呢。”


    “難道二公子受了刺激,打算發奮去考狀元嗎?”


    “嘻嘻……”


    婢女們都掩口笑起來,隻有一個不依道:“二公子雖然不好相與,究竟又沒得罪你,何苦這麽取笑他。”


    “誰取笑他了,我不過是真心好奇——小蹄子,從前也不見你替二公子說話,這會兒護起來了,才在裏麵你給二公子遞酒,我就看你神思恍惚,是不是年紀大了,動春情了?”


    “呸,你亂說什麽,我撕了你的嘴!”


    那一個跺腳要上前,老成些的婢女忙擠到中間,把兩人分開,“好了好了,叫你們別說,還越發來勁了,大喜的日子,必定要丟了臉才罷。”


    鬧事的兩個噘嘴不響了,另有別人不以為然:“夏螢姐姐,你太仔細了些,這位二少奶奶不是往昔了,她連二公子且得先籠絡著,哪裏有空為幾句閑話找我們的麻煩。”


    “就是。”有人附和,又笑得曖昧,“你們聽聽才剛裏麵的話,多麽貼心,自己餓了大半天,有一口吃的,還要先給二公子留著。”


    “哎呀,快別說了,我不是二公子,我聽了心裏都泛熱乎呢。”


    “不知羞的小妮子,又不是給你留的,你熱乎什麽?哦,我知道了,你必定和翠庭一樣,想小女婿了,明兒我就回了太太,給你指一個去——”


    “死丫頭,你笑她就笑她,又拉扯上我做什麽?”


    先前遞酒的婢女翠庭也惱了,三個人鬧成一團,老成婢女聽她們嬌聲鶯語,所幸還知道壓著些聲量,也懶得攔了,隻是無奈搖了搖頭:“一群傻丫頭——”


    哪裏知道那放得下身段的,才是真正的厲害呢。


    她後半截告誡沒來得及說出口,忽見到院門口一個人走進來,衣是大紅喜慶,人卻如夜色孤寂,帶著一身的寒意與酒氣。


    “二公子。”


    她忙蹲身行禮,心內納罕:這可回來得有些快。


    打鬧的婢女們聞聲忙都停止下來,一齊行禮問安。


    蕭信一個也沒搭理,拾階直入堂屋,這時候裏麵也聽見動靜了,大紅撒花軟簾掀起來,一個小丫頭露頭活潑地笑:“二公子回來啦,二公子餓不餓?我們姑娘給二公子留了飯。”


    蕭信腳步頓了頓,走了進去。


    脂粉的馨香,飯食的鮮香,夾在熏籠的暖意裏輕柔裹了他一身,蕭信站住了,沒動。


    他不知道為什麽,這一刻就是不想動。


    直到桌邊的少女抬起頭來,笑著招呼他:“二公子,過來坐。我給你留了兩樣菜,你在外麵吃飽了沒有?沒有可以再吃一點。”


    蕭信才走了過去。


    白芙手腳麻利地將新鮮沒動過的飯食從熏籠上取來擺好,然後捧起自己已用盡的空飯碗溜到南麵去和紅榴等人一起收拾起來。


    蕭信站在桌邊:“這些是哪來的?”


    “我問廚房要的。”許融回答,並不吝惜地給出讚譽,“你家廚上的手藝比我家還強些。”


    這是真的,蕭夫人出身的英國公府傳承最久,底蘊勝過絕大多數公侯府邸,她掌管的中饋諸事包括供膳自然也非尋常人家可比。


    但這不是重點。


    蕭信道:“你要他們就給?”


    許融笑道:“為什麽不給?你家太太費盡工夫請我進門,至少應當管我的飯罷。”


    哪有這樣簡單。


    蕭信知道,可空蕩還有些灼燒感的腹內彰顯起存在感,他就不想追問了,坐下低頭端起碗來。


    丫頭們人多動作快,幾句話工夫已經把碗碟都拾掇好、將暖閣恢複原樣後避了出去。


    遠處偶爾還會響起一兩聲爆竹,因小院偏遠,傳到此處反襯出幽靜來,蕭信就在這靜謐中把留給他的那份飯食吃得幹幹淨淨,許融試探著將自己這邊動了小半的盤碟推給他,他不挑,也吃到幾乎空盤。


    許融未料到他這麽能吃,想到一句俗語,順口道:“怪不得人說,半大小子,吃窮老子。”


    說完就見蕭信臉有往下拉的趨勢——又沒完全拉得下來,可能反應過來才吃了她的,不好放下碗就給她臉色看。


    許融忍俊不禁,抬手給他倒了杯茶:“才吃飽,別生氣了,喝杯茶消消食吧。”


    蕭信垂著眼睛,把茶盅拖到自己麵前,才道:“我沒生氣。”


    許融有口無心地應:“嗯,那就好。”


    茶湯溫熱適口,蕭信默默喝下去大半以後,他手指握著茶盅,忽然道:“許姑娘,你隻比我大一歲,以後可以不必如此說話。”


    許融也在喝茶,聞言愣了愣:“什麽?”


    蕭信淡淡道:“我不是許小侯爺。”


    許融反應過來:“哦——”


    他以為她教訓弟弟習慣了,所以對他腔調也老氣橫秋。


    十八歲的少年不允許被當成十五歲——不對,過了年,許華章也長了一歲,他現在十六了,那就是蕭信不允許自己被當成十六歲的弟弟對待。


    他不知道她實際上比他大的不是一歲,也不是三歲,而是——


    許融控製自己想下去,也努力憋住快要噴薄而出的笑意。


    行叭,一歲很好,是一歲沒錯。


    她放下茶盅起身,繃著臉道:“我知道了。”


    她往南邊去,蕭信狐疑地望著她的背影,覺得哪裏不太對勁,正打量,許融轉過身來,指了指暖閣裏麵窗下的炕,笑吟吟地壓低了一點聲音:“二公子,委屈你一下,今晚就睡這裏吧?”


    這張炕照常理應該是供丫頭值夜時睡的,不過許融已經提前找了借口,把丫頭們全忽悠到院中廂房裏去了。


    蕭信立刻忘了疑問,不著痕跡地鬆了口氣——既是假成親,他當然不會和許融同床,但這個問題不適合由他提出,怎麽提都是冒犯,由許融主動安排,就再好不過了。


    她好像不管什麽事到了手裏都能張羅得妥妥當當。


    蕭信心裏閃過這個念頭,他點點頭算作回應,見茶盅裏還剩了些茶,就低頭繼續喝起來,喝完以後,他靠到椅背上,從背脊到腰腿都鬆弛了些。


    從容這種情緒是會傳染的。


    她處之坦然,他在前院宴客敬酒時湧在心頭的那些煩躁、不自在乃至些微後悔就跟著緩緩褪去。


    沒什麽好怕。


    經過謀劃的未來再難也有一線希望,總比有勁都不知該往哪裏使的茫然與混沌好。


    心定之後,一直壓抑著的疲憊滲進四肢百骸,蕭信眼睫開始往下耷拉,他覺得應當還有什麽事沒做,但在這樣飽足溫暖的氛圍裏又懶得動彈思考,直到聽見許融含笑的聲音:“二公子,若是沒事的話,請你先回避一下,我要沐浴了。”


    蕭信驟然驚醒,差點跳起來:“——哦。”


    他迅速揮開簾子出去了,跟背後有誰攆著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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