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孟穹白天去醫院,晚上也去,一個人的時候,我又開始無聊了,這種不知道要做什麽的感覺讓人非常無力。有時候下課了,我就拿著錢,自己坐車來到醫院,透過窗戶看看孟穹和孟媽媽,倒是沒被發現過,我覺得我太無聊了,我想找些事情做。


    一天晚上,忙了一天的孟穹回到家,突然問我:


    “大哥,你今天去醫院了?”


    我拿著筆的手頓了頓,沒有說話。


    孟穹歎了口氣,道:“你怎麽不進來呢?旁邊病房的大爺回來說,看到你站在窗邊了……”


    我還是沒有說話,要怎麽告訴孟穹呢?我現在無聊,我想找些事情做。


    但是這樣的行為卻被孟穹理解為‘我很孤單’。他不知道孟天那天找我麻煩,他以為是我的同學把我的書包給扔了的,孟穹覺得我受到了欺負,我很孤單,這讓孟穹沒辦法接受。


    那天晚上孟穹一直站在陽台上,一根接著一根的吸煙,晚上睡覺的時候,我聞到他衣服上的煙味,我對他說:


    “孟穹,別抽煙了。”


    他不動聲色地摸了摸我的頭,像是安撫,然後點點頭,說:“好。”


    第二天孟穹親自帶著我到了學校,他找到了校領導,然後很嚴肅的告訴他們,孟穹很生氣,他想讓我跳級。


    校領導都很奇怪,那裏麵有一位陳啟明的老師,她心說陳啟明沒被孤立啊,明明班裏的好多小女生都特別喜歡這個調調的小男生……


    但是由於家長的強烈要求,最後我跳級了,學校給我安排了一次考試,題目很簡單,我平時成績又很好,跳級成功,連跳兩級,我變成了六年級的學生。


    我不想再浪費時間,卻也不想如此鋒芒畢露,隻是耐心的等待著,下一次可以脫離的機會。


    幾乎在同時,孟穹收到了房錢,給孟天十萬,我和孟穹就住到了樓房裏。


    那是一個三居室的小樓房,三樓,地段很好,日後北京的x號線出口就在這裏。


    孟天搬走的時候倒是沒拖泥帶水,他很快把東西收拾好,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要離開這裏,我們兩個搬進來的時候房子裏都快空了。


    搬來三居室,我想,我應該和孟穹分開睡了吧?誰知道孟穹直接把我的被子扔到主臥裏,連猶豫都沒有。


    於是我對他說:


    “我們是不是應該分開睡。”


    孟穹摸著我的後背,說:


    “冬天冷,我怕你凍著,以後再說吧。”


    於是我也不能說什麽了。


    有了錢,孟穹幾乎是不能等待的交給了醫生,如同醫生先前保證的,孟媽媽很快就要做手術了。


    她被推進手術室的那天,我和孟穹就站在手術室門口,孟穹一直坐在冰冷的凳子上,一動不動。


    我知道他很緊張,他這人就是這樣,緊張的時候一動不動,焦躁的時候走來走去。


    我一直盯著他,並沒有他那麽緊張。


    那是因為,這場手術的結果,我已經知道了。我隻是在等待最後的噩耗。


    時間慢慢過去,遠離了原本的計劃時間。孟穹站了起來,他忐忑地走了兩圈,然後對我說:


    “我出去吸煙,別亂跑。”


    我知道他開始焦躁了,於是我點了點頭,仍舊坐著,等待。


    孟穹回來的時候,看到門依舊沒有打開,就有些慌張了,他手裏拿著一根已經燒了一半的香煙,焦急地走來走去。


    他仿佛自言自語,又好像是在跟我說話。


    他說‘大哥,怎麽還沒出來?時間太長了吧……’


    他連著說了兩遍,於是我拍了拍旁邊的座位,對孟穹說:“孟穹,坐到這邊。”


    孟穹道:“你坐著,我……有點急了。”


    說完他苦笑一聲,也發現自己的不對勁了,於是孟穹走到我旁邊,找了個地方蹲了下去。


    我們兩個一個蹲著一個坐著,又過去了兩個小時。


    孟穹不停的看走廊上的表,來回踱步,最後他用額頭抵著牆,難以忍耐地輕捶醫院的牆麵。


    期間他接了兩個電話,最後一個好像是給孟天打的,在電話裏他和孟天吵了起來,有護士讓孟穹安靜點。


    孟穹問:


    “我媽什麽時候能出來?”


    那護士沒有絲毫感情的回了句:“等著。”


    這一等就是三個小時,天都黑了,孟穹終於坐了下來,他想讓我躺在他腿上睡一覺,我搖搖頭,想了想,還是靠在孟穹的身邊。


    我感覺到他的手冰冷冰冷,就像是冰塊一樣。


    再抬頭看孟穹的表情。


    ……那表情彷徨、驚恐,還帶著強迫出來的鎮定。


    看看時間差不多了,我從孟穹身上爬起來,我緊緊盯著手術室的門,我知道這門要打開了。


    果然,沒過多久,門打開了。孟穹一個箭步走上前去,問醫生:“怎麽樣了?”


    孟穹不停地踮起腳尖想往手術室裏看,因為他沒看到孟媽媽被推出來。


    醫生歎了口氣。


    那聲音讓孟穹冷靜下來,他看著醫生,問:“醫生,我媽媽怎麽樣了?醫生,你怎麽不說話?”


    然後醫生搖了搖頭。我皺眉看著孟穹,我覺得他應該知道答案了。


    孟穹腿一軟,突然就跪在了地上,他眼睛都不會眨了,就那麽呆呆的看著手術室,許久許久,都沒有站起來。


    孟媽媽的葬禮就在不久後,我向學校請了假,一直陪著孟穹。葬禮上孟天也來了,但是所有的事情都是孟穹準備的。先前孟媽媽住院的時候,孟穹就累的夠嗆,現在更是雪上加霜,他的眼睛裏都有血絲了,我總能看見家裏陽台上好多的煙頭。


    孟穹顯得很鎮定,他似乎並不為母親的去世而覺得不公平,他甚至帶著一種認命的感覺。


    有一天晚上,孟穹突然對我說,他說孟媽媽太受罪了,他以前看孟媽媽治療那麽疼的時候,就覺得其實還不如死了好。他還和我說,要是那麽疼,自己肯定早就自殺了。


    我突然想起,前世在我葬禮上,孟穹說得那些話。他說他要陪我一起死,隻是有些不甘心。


    我猜那時候的孟穹也是這樣,疼得受不了了,所以就想放棄。


    於是我沉默了,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葬禮結束後的第二個星期日,就是我的生日。我自己都忘了,沒想到孟穹竟然記著。那天一大早他就起床了,出去買菜,回來的時候還提了一個大蛋糕。


    我這才想起來,今天是我的生日。孟穹看起來很高興,他對我說:


    “這是大哥回家後的第一個生日,恭喜你又長大了一歲。”


    這是自孟媽媽死後,我在孟穹臉上看到的第一個笑臉。我的心情也變好了。


    孟穹是不會讓我在晚上吃蛋糕這種不好消化的東西的,於是大中午我們兩個就開始切蛋糕。孟穹讓我許個願。


    莫名的,我橫空想起了什麽。


    孟穹說閉上眼睛,我搖了搖頭。


    他看我一直盯著他,就笑了,問:


    “大哥,你為什麽一直看著我啊?”


    我沒說話,但是孟穹已經明白我的意思了。


    他笑著看我,順從地開口問:“大哥,你的願望是什麽?”


    我定定地看著他,沉默了一會兒,張口道:“——我,希望你是我爸爸。”


    孟穹的身體突然僵了一下,他有些震驚地看著我,他持著刀子的手有些顫抖。


    我就正正地盯著他,不躲也不閃。


    孟穹突然把蛋糕刀扔到桌子上,他從座位上走下來,然後單膝跪在我的麵前,像是我們第一次見到的那樣,他抖著嗓子問:


    “……你剛才說什麽?”


    我說:“我希望你是我爸爸。”


    “再說一遍。”


    “……”我看著他,沒有繼續說下去。


    他突然低下頭,我看到有什麽晶瑩的東西從他眼眶裏流出來,還沒看清楚,孟穹就用手卡住我的腋下,把我抱了起來。


    他把我的頭按在他的肩膀上,於是我就看不到他的表情了。但是我能感覺到他的身體一直在顫抖。


    我沉默著伸出手,纏到孟穹的脖子上。


    我知道除了我,孟穹已經沒有親人了。


    我也希望‘爸爸’這個稱呼,會讓孟穹多一些理智,在日後的相處中,他能不再犯傻,他能不再喜歡上我。


    他緊緊地摟著我,就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他的唇不停磨蹭我的耳朵和脖頸,那是屬於正常父子之間的親昵。


    就在我被勒得喘不過氣的時候,電話鈴突然響起。


    孟穹這才把我放下,他跪在地上,把我的衣服整理好,才去接電話。


    即使看他的背影,我也知道孟穹現在很高興。


    “喂。”孟穹拿起電話,聽了兩句後,聲音就壓低,他似乎並不想讓我聽到。


    掛斷電話後,孟穹整個人都輕鬆了。


    他走到我麵前,對我說:“是孟天。媽走了,我也用不著那麽多錢了,明天就把錢給孟天,我倆就算是沒什麽關係了。”


    他停頓了一下,摸了摸我的頭,然後說:“我想讓你住在這裏,這裏也是你的家,如果你願意,你可以一直住在這裏。”


    我歎了口氣。


    我知道孟穹是什麽意思。他再討厭孟天,孟天也是他哥,雖然沒有血緣關係,那也是他的親人。


    現在孟穹除了我,什麽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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