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瀟煙雨台的執事長老抵達永夜城,正逢夕陽西下,雲朵像是火燒似地蔓延了整片天空。


    勘驗完試煉的成果,執事長老寬慰地拍了拍侯西封肩頭,好生誇獎了一番。


    不久前才從秘境完成任務,回宗門複命的弟子,一死四傷,他們卻完好如初全功而返,給領隊的執事長老添了不少麵子。


    師兄弟們歡欣鼓舞,加油添醋說著這趟路的驚險,把侯西封捧上天,單九紜理都不理,一雙美眸盯著站在多寶行前的革舒,不舍的心全融入視線裏,投射到革舒身上。


    革舒單手將一枚八角型,上頭鑄印著【鋒者為上】的兵幣拋到半空中,另一隻手與眉齊,緩緩地朝單九紜揮手道別。


    在夕陽餘暉照耀下,兵幣發出七彩光芒,革舒慵懶地站在光下,看上去無比瀟灑耀眼。


    單九紜想走近和他說兩句話,幾輛囚著大批奴隸的騰馬車經過,車速極快,卷起滾滾煙塵,當煙塵散去,革舒已不見人影。


    「師妹妳在做什麽?我們要上路了。」


    身後傳來侯西封的催促聲,聲音摻雜一絲不悅,顯然看見方才離情依依的一幕。


    「來了。」


    帶著離愁,單九紜悶悶不樂回到宗門隊伍裏,此去一別,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見?


    他還會記得我嗎?


    有一絲期待,又有一絲不確定,患得患失地,注視著革舒站的地方,試圖找尋他留下的殘影。


    渾然不知勾起少女的無限情思,革舒進入多寶行,從兜裏掏出一個刻絲花紋玉瓶,倒出了三顆飄著濃濃香氣的藍色藥丸,像吃糖豆子似地,丟進嘴裏,囫圇咬了兩口就吞下肚。


    他掀開袖子,浮在皮膚上,呈現黑紫色的經脈,隨著藥性發揮作用,緩緩地變淡,如同刺青圖騰,這便是他每回帶團進秘境,以一個月為限的原因,秘境裏的瘴氣會加速毒素體內蔓延,【清靈散】也壓不住。


    習以為常,革舒放下袖子掩蓋身體異狀,如入無人之境,走向多寶行的內室。


    「庫房重地,非請勿入。」


    一名新來的夥計,看革新一步步逼近,盡責攤開手擋住去路。


    革舒歪著脖子看了他一眼,還沒來得及看清楚這位生麵孔的臉,站在櫃上的老夥計已經衝著這頭說:「那是店裏的熟客,常來找劉總管聊天。」


    擋路的夥計就是走劉總管的關係才進了多寶行,哪敢怠慢頂頭上司的好友,急忙放行。


    「下次眼珠子放亮點。」


    革舒不可一世走過,夥計正要唯唯諾諾答應,革舒卻嘻笑地說道:「開玩笑的,以後還請多多關照。」


    夥計不知道兩人歲數差不了多少,恭敬地低頭,用眼角餘光看著,革舒那張老成穩重的人皮麵具,直說:「不敢。」目送革舒進入總管室,然後偷偷問櫃上前輩,革舒是什麽來頭?


    「就一個往來頻繁的客人,不過劉總管很欣賞他,老說他是難得一見的鬼才。」


    老夥計忙著手邊的事,不耐煩地回答,他從不覺得革舒有什麽過人之處。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說話時,革舒直接推開門走入,如喪考妣地癱坐在紅木寬椅上,扯下麵具,雙腳往桌上一擱,像是在自己家般地放鬆。


    一個眼神如狐,眉清目秀,稱不上俊俏,嘴角總是含著笑,模樣討喜的大男孩,晃動著雙腳,在屋子裏耍潑。


    蓄著一對油亮的八字胡,專心在核帳的劉總管,用無可奈何的眼神,望著這個沒大沒小,不請自入的後生晚輩,搖頭興歎地說:「該歎氣的人是我好嗎?你害我少做一筆生意。」


    照約定,多寶行替革舒招攬客人,連帶兜售些療傷回氣的丹藥、裝備。


    革舒帶團尋寶回來後,願意賣的,多寶行直接收購,不願意的,或是難以分割的,就由多寶行鑒價,革舒再和團員拆帳。


    但這回革舒跳過多寶行,徑自和鍾秀起談妥分成,破壞了默契,劉總管難免有所抱怨。


    「那些破爛玩意,零零總總加起來不會超過三千兵幣,不用浪費時間鑒定。」


    革舒對這次收獲非常不滿意。


    「你拿了多少?」


    充當中間人,劉總管自然清楚革舒開的價碼,並非明知故問,而是另有所指。


    「一萬。」


    輕描淡寫地說,然後敞開外袍,扯下係在腰上的小布囊,準確拋到劉總管麵前的桌上。


    「老規矩,一成歸你,你點點。」


    劉總管撚了一下須尾,笑著解開束繩,將與容量明顯不符的兵幣倒出,二十枚一迭,總共五十迭整整齊齊堆在桌上。


    錢是從瀟瀟輕雨台的弟子們手裏撬出來的,革舒假意看中一塊,烙著上古銘文的鐵片,提議用它來抵償團費。


    鐵片是侯西封在一處洞穴找到,一聽到革舒對看上自己發現的寶貝,立刻起了戒心,等革舒開口願意再貼一萬兵幣買下時,侯西封已經按耐不住內心的波濤洶湧。


    侯西封正為了此行沒有重大收獲而苦惱,他不缺錢,看重的是臉麵,拿著一樣重寶回到宗門顯擺,比區區一萬兵幣來得重要太多。


    心意一定,斷然拒絕革舒,財大氣粗地用同樣的價格反收購,當場銀貨兩訖,從此橋歸橋,路歸路,他們不再欠革舒任何事。


    「那個東西值多少?」


    合作多時,劉總管對革舒慣用的伎倆了如指掌。


    「年份不超兩百年,靈力散了八、九成,值個七、八十吧。」


    在黑市混久了,又有劉總管這個行家時不時從旁提點,革舒練就了一點眼力,一眼便看出鐵片的價值,利用特殊銘文訛詐侯西封。


    「沒受點教訓,這些被家裏供著,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們,永遠不曉得世道險惡,就當作是曆練。」


    分得贓款,劉總管還語重心長,像是出於佛心,幫了他們什麽大忙似地。


    革舒卻是不管,一個人在那邊唉聲歎氣,想著侯西封眼睛眨都不眨,就掏出這麽多錢財,倘若照原計劃,能從他身上榨出多少兵幣和寶物?


    越想越心痛,革舒重重搥了胸口兩下。


    「很多了,上一次你忙活了整整一個月,結果才分到兩千兵幣不是?上上次還做白工,整團人沒了,更貼了一大筆喪葬費。」


    劉總管覺得革舒太貪心。


    一些事革舒並沒有對劉總管說,知道了反而會替他招來殺身之禍。


    「你不懂。」


    潦草地帶過。


    革舒一向神神秘秘,劉總管也不幹涉,挑些他關心的事說:「你訂的貨到了,照老樣子寄嗎?」


    革舒嗯了一聲,他選擇劉總管合作,便是看中他行事穩當又守信諾,事情交給他不會出差錯。


    「不是我說你,名門大派又是世家子弟,有什麽要不到的,需要你這樣隔三差五捎東西過去。」


    革舒錢來得不容易,用在自身修練都不夠,劉總管勸他自私點。


    「重在心意,當大哥照顧小弟天經地義,而且有些藥材有價無市,既然我有門道,多出點力又何妨。」


    對結義的兄弟,革舒大方慷慨,花再多錢也值得。


    「當你的兄弟真有福。」


    這話發自內心,這些年革舒對自家兄弟的付出,劉總管全看在眼裏,革舒甘之如飴,從沒有過一絲怨言。


    既然勸不動革舒,劉總管便不在這件事上打轉,打開邊櫃,取出一個白玉瓶和綠玉盒。


    玉瓶裝的是對化毒護脈有奇效的【清靈散】,每瓶一百顆,並不希罕,但價錢昂貴,透過多寶行訂購能拿到半成的折讓,不無小補。


    玉盒裏裝的是革舒修行必要的【碎脈丹】,無色無味,吞服後,血液會生出腐蝕之氣,彷佛銼刀,一寸一寸將全身經脈磨切殆盡,是用來廢人根基的至毒藥物。


    這等陰損的邪物,並不在市麵上流通,需要的人大多來自高門大戶,朱門酒肉臭,為了爭奪權與財,繼承者們台麵上、台麵下手段盡出,不容易察覺,發現時已無法挽回的【碎脈丹】,便成了炙手可熱的聖品,一個廢人是無法帶領家族走向強盛。


    【碎脈丹】出自於人界,紅極一時,連皇族也難以幸免,一位太子,兩名皇子先後遭到毒害,人皇發出禁售令,持有販買者一律處以絞刑,滅三族,派出大批近衛搜捕,捕獲煉製此藥的毒王嬪,當眾賜死,燒了藥方,永決後患,但【碎脈丹】並未消失,而是從明麵轉到暗麵,據說人皇為了扶持皇太孫繼位,用【碎脈丹】廢了當年文盛武極,有賢王之稱的十一皇子。


    玉盒的【碎脈丹】便是從人界皇室流入兵界。


    「少了一半。」


    以往都是六粒一盒,盒子裏僅有三粒。


    「賣家偷藥時被人活逮,他的主子說要跟你談一筆生意,這三粒碎脈丹便是訂金。」


    劉總管麵有難色,又說:「對方來頭不小,你考慮清楚再給回複。」要革舒三思而後行。


    「見了麵再說。」


    這藥對他人是穿腸毒藥,卻是他擺脫修為困境的唯一曙光,他拚著中毒也要吞服修練,不能半途而廢。


    「那就約七天後中午,在三樓的獨間讓你們碰個麵。」


    見革舒心意已決,劉總管盡責替扮演中間人角色。


    「可以。」


    革舒同意,多寶行是個他能信任的處所,周圍環境又熟悉,出了事比較好應變。


    收下兩種藥,革舒便告辭,剛踏出多寶行,立刻感覺到被人盯住。


    他能以微薄的實力,安然在你爭我奪,危機四伏的秘境生存數年,全靠敏銳的直覺,和阮豆腐傳授他的【斂息功】。


    阮豆腐愛吃婦道人家的豆腐,長得其貌不揚,卻靠著花言巧語,哄騙了不少女人上床。


    他有一家棺材鋪,專門在秘境裏收斂大體,隻要告知大概的位置,屍體沒被凶獸吃光,他就能將人運出交還給家屬,而他僅是一個懂得初淺防身術,武力值差不多一隻狗加一隻貓的程度。


    不用說,大家都知道阮豆腐必然有著某種過人之處。


    初到永夜城,革舒有明確的目標,卻不知該如何達成。


    想找人結伴進秘境都被嫌棄,像隻無頭蒼蠅在城裏亂撞時,在一家賣餛飩的攤子上,遇見阮豆腐調戲徐娘半老的老板娘,吹噓他有一招,可以讓人站在眼前,人卻好像不在的絕技。


    老板娘不信,阮豆腐當場表演,革舒親眼見證,阮豆腐的氣息消失地無影無蹤,一個來結賬客人就這麽撞上他的身體,露出像是見到鬼的表情。


    阮豆腐走後,革舒向老板娘打聽,得知阮豆腐的豐功偉業和棺材鋪的地址。


    當天晚上便登門拜師,以為會一波三折,想不到阮豆腐一口答應,隻要革舒幫他弄來一百件留有女人香的肚兜。


    有怪癖的才是高人,才有真本事,革舒用這裏理由說服自己,當了一回肚兜大盜,進棺材鋪當學徒。


    阮豆腐說話算話,每天打烊後,就將革舒關進冷涼的斂房與屍體同眠。


    【斂息功】由阮豆腐自創,他無師自通,發想源自於小時候,每當他偷掀小女孩的裙子,他的父親就把阮豆腐鎖在斂房裏不準出來,從害怕到習慣,窮極無聊時,學著屍體躺著動也不動,一躺就是一整天。


    當他看見父親走入斂房,環顧四周找不到人,氣呼呼說要打死他這個小兔子崽子,他突然覺得自己彷佛被一道靈光照耀,瞬間不平凡起來。


    之後,不用處罰,他天天往斂房跑,試著找回那一刻脫離天地之外的感覺,重現它,完整它。


    一年多後,他已經能做到大搖大擺從父親麵前溜出去玩,大剌剌伸出腳絆倒人,笑嘻嘻望著被他掀飛裙子,左右張望,嚇得花容失色的女人。


    等你變成死物之後,活物就看不見你了。


    【斂息功】總訣就是這一句話,其餘得全靠革舒自行體會。


    上了大當,革舒認命自行摸索,畢竟事實擺在眼前,阮豆腐就是有辦法在秘境來去自如。


    革舒不是第一次看見死人,但和死人每晚同室共眠,卻是頭一遭,花了十八天才停止打哆嗦,三十五天不再冒雞皮疙瘩,四十三天能對著屍體說話,當他把四具屍體排成一個口字,自己橫躺在中間一覺到天明時,他終於適應環境,有餘力去感受斂房裏的一切,得到驚人的發現。


    斂房蓋在藏有冰的地窖中,大活人有體溫,冷熱交會時會產生流動,寒氣會不斷往溫暖的身體吹拂,屍體則不會,它們平靜和諧躺在原地,沒有任何變化。


    什麽陰氣、死氣都不存在,缺少鼻息、脈動,不再對外界變化有所回應的絕對靜止狀態。


    空無。


    革舒試著模擬這個狀態,屍體是最好的模板。


    三個月後,當他站在櫃上,上門的客人衝著他喊:「有人在嗎?」


    等他咳嗽,客人才驚覺麵前站著人,【斂息功】終於有所小成。


    那天之後,阮豆腐開始傳授革舒進階的技巧,每當阮豆腐摸到婦人家中幽會,革舒就負責幫他把風,學習在任何惡劣條件下,像是有護院犬,奴仆遊走的地方,都能穩定斂去氣息。


    師徒情分一直維持到,阮豆腐潛入守備將軍家後院,睡了守備將軍夫人那晚。


    革舒留了一張好自為止的字條後,工錢也不領,毅然決然自行出師離去。


    不久後,便傳出棺材鋪被砸,阮豆腐被捉進大牢,從此革舒再也沒聽說這位老師的消息。


    跟蹤?


    在【斂息功】下,隻有革舒尾隨人,沒有他被人盯上的份。


    多寶行位於人來人往的西大街上,革舒往人多的地方走,在一處充滿著叫賣的市集中,行雲流水發動【斂息功】,一個閃身跨步,遁入人群裏,短短三息間,背後壓迫感便散去。


    「人呢?」


    一名青袍人現身,在革舒最後蹤影停留的地方,用眼睛掃射四周,試圖將人找出。


    革舒好整以暇在不遠處的樹蔭下乘涼,觀看青袍人的動靜。


    這些年【斂息功】不但是革舒的謀生工具,更救了他好幾回性命,擺脫過無數次敵人的追蹤,這些都是拜老師無私傳授之賜,每每想到此,阮豆腐猥瑣的笑臉就會浮現眼前。


    所謂音容宛在便是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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